顾絮影顿时想起了诗经里的那句:“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他们利益相同,一致对外,顾絮影很享受这种并肩站着的感觉。
顾絮影用餐结束,和秦牧一起往外走时,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们在餐厅里聊了足足两个小时。
其中有顾絮影输入文字时手速过慢的缘故,但更多的是他们谈不完的话题。
秦牧不止将她带进了他的家庭,还将她带进了他的产业。
顾絮影想,她不能奢望秦牧在此时就对她投注爱意,但至少他已经对她投注了信任。
这个发现让她万分雀跃,直到回家后,她坐在书桌前,被手边的手机振动打断了思路。
每月一号,下午四点。
顾絮影自己特意定的备忘录,时间到了就会提醒她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可是好像每一次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不会开心。
闹钟只响了一遍,很容易就可以忽略了它曾经的响动。
但顾絮影没有直接放下不管的意思,她最终还是在微信上寻找那个人。
因为每月都会聊,所以她根本不用翻通讯录。
她直接从首页往下划,简单的人际关系很快就让她看到了那个人。
顾絮影没敢直接发新消息给他,而是慢慢把之前的聊天记录往前划。
他们聊的内容每次都很少,每月的结果也是大同小异。
顾絮影越看越丧气。
把所有的都看完后,顾絮影终究还是回到了聊天框。
“请问我妈妈这个月同意见我吗?”顾絮影问道。
对方可能是在忙工作,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复她。
她不觉得不耐烦,反倒有点希望这段时间能被无限延长。
但这段延长似乎也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一个小时后,对方回复了她。
“今天早上我就特意问过你妈妈,但她还是不愿意见你。”
“很抱歉,没能帮到你,但是不要泄气,我觉得她还是很在意你的。”
或许对方也在感慨她的不容易,在职业习惯的理性中多了抹怜悯。
妈妈真的会很在意她吗?
思考这个问题时,顾絮影有点想哭。
自从高一以来,她甚至只见过妈妈几面,因为那时她的妈妈无从拒绝。
而后来的情况则有所不同,妈妈有权利拒绝见她。
可被拒绝的次数多了,顾絮影到底还是变得更加坚强。
她把泪水悄悄擦去,重新问他:“那我写给她的信,她有正常收吗?”
“收了,全都收了。”对方回道,“每一封都放得很好,她很珍惜。”
顾絮影看到这句话时,已说不清自己心里复杂的感受。
多么矛盾。
会珍惜她每月寄去的信件,却不乐意见她哪怕一面。
“这个月你还写吗?”那人问道。
这是每月固定的问题,顾絮影犹豫了下,还是给了肯定的答复。
原因无他,毕竟这是母女两人之间,存在的唯一的联系了。
“我一直很想坚持寄信,但是不知道后面会不会选择放弃。”
因为与对方交流过无数次,顾絮影的话稍微多了点,也隐隐透露心事。
“我妈妈她从来没有给我回过一封信。”顾絮影道。
从十六岁开始,顾絮影就是孤单的一个人。
开头两年,她暂时住过小姨妈的家。
但高考之后,随着她读大学和工作,她又成了一个人。
亲情成了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尽管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你妈妈应该是有别的顾虑。”对方想了想后,才道,“我也了解过情况,你们之前的关系非常好。”
“嗯……”
顾絮影没否认。
但正是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与反差之下,顾絮影才如此痛苦。
“我们也会努力劝说她的,也请你继续坚持寄信。”
失落久了,对方稍显官方的回复,也会让顾絮影心上一暖。
“谢谢你,张警官。”顾絮影感激道。
对方没再回复,日复一日的工作总是这样忙碌。
顾絮影从抽屉里拿出信纸与信封,开始写起给妈妈的信。
简单的几句问候之后,顾絮影就提到了她已经和秦牧登记结婚的事。
她的终身大事,妈妈当然有权知道。
顾絮影一边写,一边在猜妈妈看到信时的反应。
或许正是因为妈妈从来不回信,才让她这样大胆,敢于把一切都写得那么详细,不加隐瞒。
她写到了她对秦牧的暗恋,也写到了六年后的重逢。
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秦牧的求婚,几乎是一反常态,完全颠覆她在妈妈心中的印象。
顾絮影觉得,她妈妈一定会大吃一惊。
可是,又会不会因此而生她的气呢?
顾絮影很快就想起刚上高一时的那些事。
她在班上听到了同学早恋的传闻,回到家后,就与妈妈说了这件事。
母女俩无话不谈,顾絮影一点也不怕因此被妈妈责备。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的自己对恋爱有着好奇,还问起妈妈年轻时的事。
但妈妈只是笑笑,然后反问她,是不是在班里有了心仪的男生。
顾絮影连连摇头,但也悄悄观察起妈妈的神色。
妈妈好像并不是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只是在努力引导她。
“絮絮,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希望那个人是能和你一起进步的人。”
多年过去后,坐在书桌前的顾絮影不禁想,秦牧是不是妈妈口中的那个人呢?
作者有话说: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第16章
在遇到秦牧之前,顾絮影从来没有那么相信缘分。
有时候,拯救一个人,往往不需要多壮烈的举动,只需要一个随手的善举。
秦牧是她最痛苦的岁月中的一点微光。
在回忆往事的过程中,顾絮影写完了信。
然后把厚厚的信纸装进了信封。
顾絮影有想过给妈妈寄些其他的物品,但被那个地方拒收过一次后,她也就打消了念头。
第二天一大早。
顾絮影就将那封信通过邮政特快专递EMS进行投递,希望信能早点到妈妈的手里。
从邮局出来后,没过多久她就收到了秦牧的消息,约她一起去医院取婚检报告。
顾絮影没想到报告出来的速度会这么快,但昨天去那家医院婚检的人确实不多,她与秦牧更是当天上午就做完了所有的检查。
秦牧大概还特意嘱咐过医院方面加急。
“不用接我啦,我在外面。”
走在路上的顾絮影匆匆回了一句,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司机看她一直抱着手机,不禁调侃她。
“美女别只顾着玩手机,先说下你要去哪儿?”
顾絮影笑了下,默默把地址在手机备忘录里打出来。
递给司机看时,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摆手,示意司机她无法说话。
司机脸上的笑意僵住,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因为见了太多次,顾絮影能够轻易读出他眼里的情绪是怜悯。
“怎么不让家人陪你出来呢?怪不方便的。”
司机凑近看清字后,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向顾絮影道。
但他并没有要从顾絮影这里得到一个答案的意思,只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唉,好好一个女孩……”
不会说话,确实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缺憾。
顾絮影早习惯了大家表露的类似反应,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一次次被人们提醒着一件事。
她是一个残疾人。
知道她是后天失语后,大家的惋惜会更甚。
觉得她就像是一幅新画的油画,被不小心溅上了黑色的墨,从此不再完美。
无端地,顾絮影想到了秦牧。
他只在第一次意识到她不会说话时惊讶了下,在此之后,就从来不曾再特意提起此事。
秦牧会下意识体谅她,照顾她,但绝不会刻意显出她的“特殊”。
有时,顾絮影也会乐观地想,一体两面,成为失语者,其实同样会有一点小小的好处。
比如在司机热情地同她说话时,她不用再费心去想回复的话语,斟酌措辞。
只需要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达目的地后,痛快地扫码下车,向司机回以微笑表示感谢。
医院门口。
秦牧比她早到了五分钟,已经停好了车,正从车上走下来。
顾絮影朝着他挥了挥手,两人一起走进医院,去拿婚检报告。
在医学检查证明上,顾絮影看到了上面写着的唯一一行字。
“未发现医学上不宜结婚的情形。”
如此简单,但对于婚检来说,已经足够。
随后,秦牧又主动将他的那份详细报告递给了顾絮影。
表露出的,是绝对的坦诚。
顾絮影不禁不好意思起来,也将自己的那份给了秦牧。
但报告数据太过专业,他们只是扫了眼每页最底下的结果,很快就还给了对方。
他们收起婚检报告,就一起往楼下走。
“不能直接上去,看病需要先挂号,您是哪里不舒服?”
在一楼大厅里,导诊台的那位护士正在询问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
或许是因为沟通有些不畅,护士将声音抬高了些,而那位老奶奶则显得十分着急慌乱,伸手在空中一遍遍比划着。
顾絮影路过时,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最终在导诊台附近停下。
“发生什么事了?”秦牧向护士问道。
“这位病人是聋哑人,没有家人陪同,还不识字。”护士有点无奈,“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沟通。”
老奶奶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两人刚才因此掰扯了很久,可沟通不畅的问题却一直无法解决。
“她会手语的。”
顾絮影急忙上前几步,捧着手机走到了护士的面前。
但护士还是一副为难模样。
绝大部分医护人员都不懂手语,医院里暂时还没有配套手语翻译服务设备。
所以听障和失语人士看病时,基本都有家人陪同,代为表达病人的意思。
像今天这位老奶奶一样,孤零零一个人过来的,还是头一回见。
“我也会手语,而且听力正常,可以帮你们沟通。”顾絮影主动建议。
护士看到这句话,顿时眼睛一亮,一个劲儿地和顾絮影说谢谢。
顾絮影收起㛄婲手机,开始用手语询问老奶奶的身体情况。
得知她老年独居,这几天突然觉得心脏很不舒服,这才一个人来医院检查身体。
顾絮影把她的话用文字记录下来,随后给护士看,护士明白了意思,带着她顺利地到了自助挂号机前。
顾絮影紧随其后,用手语和老奶奶沟通,再传达给护士。
最终,老奶奶成功挂了号,笑着对她们做了个感谢的手势。
能够真正帮到和自己面临类似困难的人,顾絮影心里感到无比开心和满足。
她和秦牧走出医院,上了车后,脸上的笑意依然未消。
但顾絮影侧过身时才发现,秦牧像是在认真思考问题,迟迟没有启动车子。
“一直只能用文字来交流,是不是也会累?”秦牧问道。
如果回答说不累,多少显得虚假。
顾絮影最终默默点了点头。
打字需要耗费时间,尤其是长聊。每天只能用手机和人交流,有时会让顾絮影感到疲惫。
“但是总体来说,文字比手语要高效和方便许多。”
顾絮影认真打出了文字。
“懂手语的人很少。但绝大多数人,都能看懂文字。”
如果和一个压根看不懂手语的人,用手语沟通,那大概是会被急死。
所以顾絮影即使学会了使用手语,平时也用得很少。
她只在必要的场合里使用手语,就像今天。
可这些解释并不能让秦牧的神情显得轻松些。
顾絮影一时有种错觉,身旁的秦牧似乎是在心疼她。
于是顾絮影忍不住又发了两行字。
“其实这几年,因为说不了话,我反而还学到了不少知识。”
“什么知识?”秦牧问道。
“比如我以前根本不知道,整个繁城登记在册的听障、失语人士,加起来能有一万人。”顾絮影慢慢回道。
“也就意味着,繁城每一百个人里,就会有一个听障、失语人士。”
百分之一的占比,其实已经是很多人。
但在多年以前,还不曾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顾絮影,很少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在外面的种种不便,让他们很少出门,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容易被这座城市所忽略。
“不过有时候想想,我也是幸运的。”
“我十六岁失语,没有影响我身体的其他方面。”
听障与失语往往相伴,就像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位老奶奶。
如果终其一生都只能在没有声音,没有言语的世界里生活,那样未免太过残酷。
顾絮影自觉话题变得沉重起来,于是话锋一转:“对了,你上次说要我早点搬进秦家,大概是什么时候?”
“近几天。”秦牧回道。
“这么快嘛……”顾絮影吓了一跳,犹豫起来,“我的东西还需要好好收拾一下,虽然不值钱,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秦牧闻言,却没有立刻应声,而是望了她好一阵,才尝试着开口问她:“絮絮,我能不能去看看你的家?”
秦牧对她住的地方有些好奇。
他先前几次接送顾絮影,但从来没有上楼进过顾絮影的屋子。
顾絮影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没有什么非要拒绝不可的理由,也就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于是秦牧终于发动车子,朝着顾絮影的家驶去。
在楼下停好车后,秦牧第一次和顾絮影一起进了楼。
七楼。
顾絮影拿钥匙打开了门,引着秦牧进屋。
小小的出租屋大概只有三十平,可里里外外都被整理地很整齐。窗户被打开后,整个空间都显得很明亮。
顾絮影置办的每件家具都很用心思,虽然价钱不算贵,但也确实不是千篇一律的大众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