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皇室丰富的端午活动,都是在圆明园进行的,安勤百闻也未曾一见。但有一件事让她特别喜欢端午节:这五天里,大家能尽情的吃粽子。
这清宫里的粽子与她之前吃的并无太大区别,都是菱形或是锥形的,花色却是很多,有各种馅料、各种口味。比如:豆沙馅、松子馅、红枣馅、蜜饯馅,但安勤最爱的还是咸味的火腿馅,绵软的糯米混合着咸香的火腿肉丁,真是人间美味!
过节期间粽子是不限量的,她几乎每餐能到撑!端午节于是成了安勤一年之中难得感觉不饿、宝贵的五天。
太后每次从宫外回来,都会先到大佛堂感恩佛祖保佑。端午之后,太后照例是要回宫里住一阵子的,待到天气再热一点,就北上热河避暑了。
回宫的第一天,太后就得知安勤不再去养心殿的事,她见皇帝从未提起过便也不问了,勤儿也并未见有任何异样。
如今皇帝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太后对他是十分放心的,他自小聪慧敏锐、知道审时度势、懂得轻重缓急,比她这当娘的要精明百倍。继位之后,国事家事,件件都办得妥帖。
在勤儿的这件事上,他若是喜欢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若是冷落也自然有他的理由,这当娘的也插不上手。
只是,太后还是暗暗心疼勤儿。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姑娘,突然的被圣恩隆宠,突然的又从天上摔到了地上,任谁都会受不了,但她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失落与不满,也从未抱怨过一句。
在宫里住了十几日,太后又要启程往热河行宫去了。
临行前一日,安勤诵经后,太后就将她留下了:“勤儿,老身这一走又是好几月,你总在慈宁宫可好?”
“回太后娘娘话,您不在宫里的日子,勤儿确实觉得寂寞孤单,以前还有蜜枣作伴说几句话,如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安勤确实有些伤感,她是舍不得太后出宫的。
平日,她至少还能在寿康宫中走动走动,与老太太和姐妹们聊天说话;但只要太后一走,这份快乐和热闹就都被带走了。
“宫里有个西洋画家,正好他需要几个帮手,勤儿要不要去看看能做些啥?”太后知道她性子活络,并不爱时时被拘束着,跟自己年轻时有些相似。
“是给画家当助手吗?勤儿愿意!勤儿可以每日早起把大佛堂的事情做好,再去帮忙!勤儿不怕辛苦也不怕累!”听到能做新的事务,安勤竟然非常雀跃,她是生来不怕折腾,就怕无所事事。
“瞧你这着急的模样!那明儿,就要小六子带你去找他,就说是寿康宫派你去的。大家都叫他:郎先生。”郎先生?!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宫廷画家郎世宁?!她惊呆了。
太后离宫时已是五月底了,小六子把安勤带到了位于启祥宫的画院,没想到距离慈宁宫是非常近的,就在东北角方向的隔壁院子。
小六子找到了画院主管陈大人说明来意,陈大人一听说是太后安排来的学手非常高兴,今年宫廷画的任务繁重,画院正在四处物色小苏拉来当学手。
“郎先生刚画完了斋宫的书格,今儿正好去敬胜斋看场去了,皇上说是要画一副大型壁画。”陈大人说道。
敬胜斋,安勤是很熟悉的,就在西花园的延春阁旁,以前她路过却是没有进去。她便要小六子先回去,自己去西花园寻郎先生了。
马上就六月了,园子里的花竞相开了,唯有紫藤都凋谢了,只剩下油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摇摆。
安勤顺利的在延春阁的西北侧找到了敬胜斋,殿门正敞开着,大堂明间里站着四五个人正抬着头指指点点,正中间站着一位着深蓝色朝服的矍铄老人,他头上戴着一顶像斗笠的凉帽,一大把白胡子长长的拖垂到胸前。
独特的白色皮肤和蓝色眼睛,让安勤一眼便认出了:这应该就是清朝最著名的意大利画家郎世宁了!
她满怀着激动和仰慕走了过去,自我介绍道:“郎先生好!我是勤儿,太后娘娘派我来给您当学手的。”
“你好你好!”郎世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友好的点点头跟安勤打招呼。
出于好奇心,安勤想知道这位意大利画家是不是能听懂英语,便试探性的说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 !My name is Angela.”
郎世宁忽然夸张的瞪圆了蓝眼睛,伸出了双手大呼:“Oh my God!It's a miracle!”
安勤看着他伸出的双臂,难道是要拥抱?
她赶紧的给他行了一个跪礼:“Doctor Long.”
“My name is Guiseppe Lastiglione.”这是他到中国三十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个能说英语的中国人。
“My pleasure to meet you,Doctor Lastiglione.”做为曾经的绘画爱好者,安勤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当大师的学徒。
“Oh,my dear Angela,you can call me Guiseppe,“年过半百的老先生面对这个新朋友的突然出现,几乎要激动得落下泪来,尽管她只会说英语,但也让他不禁近乡情怯。
安勤见到此番情境,心生怜悯。
她记得书上记载,这位白发老先生作为传道士来到中国后,以宫廷画家的身份留在了中国,好像一直到去世,他都未再回到欧洲,但在乾隆年间留下了许多著名的绘画作品,譬如《十骏图》。
她伸出手去,轻握住老人的手说道:“I hope i can be a good student.”
不过短短的几分钟,让旁人傻了眼。
这姑娘和郎先生都在说什么?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两人怎么还拉上了手?莫非这是郎先生看上这位宫女了?!
周遭异样的气氛让勤转了口,说道:“郎先生也可以叫我勤儿。”
郎世宁也接着用中文说:“那从今日起,勤儿就跟着我们一起画画了!”
自二十多岁来到北京已近三十年,他中文的日常沟通已经不成问题,还熟练掌握了意大利、西班牙语、英语和中文。
必竟身在动荡的欧洲,多学习一种语言就能多一条出路。当欧洲被“中国热”席卷,他就自告奋勇以传教士的身份来中国,经过了近两年的时间,历经千辛万苦才从米兰到达了北京。
当时的圣祖皇帝对基督教并不感兴趣,却对他的画倍加欣赏。
于是,这位爱好绘画的传教士就正式转行入了画院,成为了一名宫廷画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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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知识:
1、乾隆期画院分别有三处记载,武英殿、启祥宫、圆明园门外的如意馆。根据《啸亭续录》记录:如意馆在启祥宫南,馆设数楹,凡绘工文史及雕琢玉器、裱褙贴轴之匠。高宗万几之暇,尝临幸观绘士作画。
2、画院画家是无官职人员,称为画画人,分别按照一二三等,获得饭食银与公费银。国外传教士画家则能在食宿方面,得到更好的优待,他们在中国的生活水平比当时的欧洲要优渥。
3、宫中人数最多的一个团体是做日常杂役是劳工,即苏拉,是满族的词汇,意思是无所事事的人,一般从事搬运、清扫、园林等杂活。根据1760年内务府的记载,一年雇用苏拉36495名。
4、启祥宫于清朝晚期改名为“太极殿“,现仍存启祥门,曾是乾隆爷专门迎接太后的地方!”
5、意大利画家郎世宁自康熙末年进京,雍正年间画未被重用,乾隆帝即位后郎世宁的地位迅速提升,皇帝对他表示钦佩、十分亲切,经常要求他为自己绘制肖像。郎世宁也凭借皇帝的喜爱,随时为教会利益出力。
第53章 通景透视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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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勤与郎世宁都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无声确认:在他人面前,不再使用英语交流,免得生了麻烦。
郎世宁带着助手开始继续讨论壁画方案。
最近两月也不知是何缘故,皇帝总要他们在各处画紫藤花,五月刚刚在咸福宫的东暖阁墙上画了一副,这六月又要他们往敬胜斋再画一副,但说咸福宫的画面太小,也不够生动。
郎世宁就琢磨着,可以在前殿正对大门的墙面上构图设计,让人一进门就有眼前一亮、引发震撼。
紫藤花?
延春阁旁不是有宫里最美的紫藤花廊吗?
为什么还要一副壁画?当然了,只有每年四月初才能看到花开胜景,如今时隔一月余,花都已经全部凋落了,只剩下满架的绿叶。
紫藤花壁画?
安勤眼前顿时出现了,那日她在倦勤斋参观时看到的紫藤天花通景画。
“郎先生,在东边的倦勤斋里,不是有一副画在天花顶上的紫藤花壁画吗?”
“倦勤斋?”郎世宁不解的转头望向身边的一个年轻的学手苏拉,那个苏拉茫然的摇了摇头答道:“学生并不知倦勤斋是何处。”
“就是在东北角的一座小宫殿,旁边还有一口小小的井。那个倦勤斋的前殿里就有紫藤花天顶,中间还设有一个小戏台的。”安勤记得很清楚。
“勤儿姑娘,我名叫王幼学,已随郎先生在这宫里各处行走画画近十年,确实是从未听说过这殿宇之名,也从未见过姑娘说的壁画和戏台。”王幼学十分肯定的解释道。
没有?
那就估计是在乾隆朝之后才建的宫殿吧!
安勤也不再解释,继续说道:“郎先生,勤儿以前见过一副非常惊艳的紫藤花壁画,却不是画在墙面上的,而是画在整座宫殿的天花之上。勤儿思索,这紫藤花本是藤蔓,只有缠绕在高高的花架子上是最美的。每当花开之时,紫色的花串的错落有致的挂起来,人从花下走过,抬头赏花才是最佳的观赏角度!”
“Good idea!”郎世宁的白胡子夸张的翘了起来:“勤儿的建议很好!正所谓:以假乱真、身临其境。”
“勤儿知道很多教堂的壁画都是画在穹顶之上的,”安勤猜想郎世宁应该是很熟悉这种作画方式的。十八世纪中叶的欧洲,已经历了文艺复兴,而圣经人物的绘画是最为盛行的,每个大教堂的穹顶上都是圣经故事题材的壁画。
郎世宁更吃惊了:“勤儿姑娘离开过中国?”
如果说遇到一个能说英语的中国人是他不可想象的,那如果有一个中国人还了解他的故土,那就是他此生最奇特的境遇了。
他吹胡子瞪眼睛的夸张表情,就像年迈的憨豆先生一样滑稽,安勤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有没有!勤儿只是听人说起过海外的见闻。”
她三十岁的旅行计划就是去欧洲转一圈,只可惜跌跌撞撞的来错了地方。
今天还是不要吓老先生了,以后有机会再单独跟他聊意大利和欧洲吧,安勤一边思量一边转移了话题:“勤儿见过,在外面的院子里有一个紫藤花大廊子,先生可以先去看看,再做计划也不迟。”
第一天的跟班学习,就在大家的参观和讨论中度过了。
安勤回到慈宁宫时,天色已暗,她觉得这样很充实,比任何一个胡思乱想的下午都要好。
只有当她忘记了时间,她才会忘了以前定时去养心殿书房的习惯;忘了有一个人,准时准点的坐在小屋子的窗边看书赏画、神游太虚。
从前在师范学院学习的时候,安勤也是学过几年绘画的,当时画得最多的是水墨画和水彩画,尽管天赋不高,但她兴趣还挺大,对无数科目有兴趣估计就是她最大的“天赋”了。
这次能与大画家相遇,实在是人生中的意外惊喜!
安勤越想越兴奋!她计划着要拜师郎世宁,继续提高自己搁置多年了的绘画水平,跃跃欲试的渴望着明天早点到来,能早些见到郎先生!
第二天,当看到一堆毛笔和各种小木罐子之后,安勤傻眼了:“Oil painting?”
她指着那堆毛笔问道,郎世宁抚掌大笑着答道:“No! It’s Chinese oil painting.”
原来,中国的皇帝不喜欢油画的风格,宫廷画画人其实是被严格命题画的。
皇帝对于作画的内容、作画的方式都有着明确规定。譬如:画人物时,不能画出任何阴影,阴影让人看上去肮脏不堪;画风景时,不能抽象模糊,要细致逼真,即是中国工笔画的要求;画动物时,不能简单描摹,要能看得清每一根发羽。
但对郎世宁而言最难的却是:必须使用毛笔作画,必须在绢布上作画。
一直到新皇帝上位以后,才特别重视画院和如意院的绘画事务,他才有幸争取到了使用高丽纸作画的特权。
听完郎世宁的说词,安勤算是明白了:宫廷绘画的工作,实际上是为皇帝的室内装饰服务的,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给绘画者表达个人思想的,仅仅是君主审美的体现。大量的绘画者,都只被当作普通的手工匠人,没有官阶,他们每日辛苦作画,收入微薄。
按规矩,画师们画的每一幅画都要先画出一个样稿,送皇帝审查修改后,才能在他指定的位置开始绘画,皇帝有空时,时常也会亲自到现场观看画师们画画。
但近来皇帝是政务特别繁忙,没有时间核查画稿,只下旨:画院自五月开始先画敬胜斋的紫藤壁画。
这次参与壁画的学手苏拉含安勤在内一共有六人,其中以王幼学和王儒学跟随郎先生画画的时间最长,且技艺也最为娴熟。
安勤以前练过素描基础,就自告奋勇打底画样。
郎世宁计划着,先测量出整个天顶的尺寸,再等分成二十个画幅,分别在每一张上作画,最后再统一粘贴上去。
“Perspective!”郎先生对安勤说起了“透视画法”的关键,在于二维的平面上利用视觉错觉原理来实现三维立体的效果。
他反复踱步抬头观察,直到找准屋子正中央,才说道:“以此为中心开始测量。”
原来他是想用焦点透视的方法,来表现这副壁画,也就是现代人常说的3D立体效果。做为正中央为焦点的画面,需要根据视觉高度,让紫藤花呈现出一个放射性的圆锥体,人眼就如同一台照相机,离得越远的物品呈像就会越小。
安勤拿起碳棒仔细描摹起来,已有十几年没画过画了,手法已很生疏,她先试着定出一张方形的花架来,她画的速度很慢,整整一个下午,才画完一张架子的部分。
郎先生却表示很满意!他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能给他带来如此多的惊喜,为了保持画面的整体统一,他决定让安勤来负责所有花架的描摹。
这一张画的第一个步骤,安勤就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因为一直都是趴在地上画,等到完成时,她的脖子和膝盖都僵硬得无法直立了。
看来这画大型壁画可不比以前自己画画,堪称是体力活呀!
学手兄弟们见安勤第一次拿笔就能画得如此精良,不免也对她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她是来看热闹、打杂的,没有想到画画的功底居然并不比他们差。她趴在几个时辰,不辞劳苦,也是精神可嘉!
安勤拖着几乎瘫患的腿脚回到慈宁宫,结束了第一天的学徒生活: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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