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安勤又带着同一本经书随小六子去了养心殿,一切的发展都与昨日一模一样:人物、场景和对白。
但她敏锐的发觉今日屋内多燃了熏香,只能凭借这一点区别,方能判断出这是新的一天,而不是昨日重现的一场梦。
等小六子一走,安勤又继续跟这张龙纹地毯死磕上了。她非常肯定,以后她只需闭上眼睛一摸,立马就能认出它来。
屋子里静得出奇,皇帝仍然只在炕床上看书,对她视若无睹。
安勤虽然认定:他一定是存心在迫害自己,但比起他迫害其他人的方法,只让她在这样柔软地毯上跪着,真算是一种天大的恩赐了!
她并未生怨恨之心,只觉自己还算幸运。
这东暖阁里的熏香与宫里各处都不同,博山炉里未见到明显的烟雾溢出,但复杂的香味却如一波波的潮水般向安勤涌来。如蜜香、花香、乳香、果香混合在一起,浓稠又甜腻,她被熏得晕乎乎的,慢慢的开始犯瞌睡了。
似梦似醒之中,她模模糊糊的听到皇帝叫了她一声,打瞌睡的小太监被打得血淋淋的模样,直接蹦入她的脑海。
为了自证没有打瞌睡的清白,她的眼皮刹那弹开、抬起头来响亮的回答:“勤儿在!”
皇帝本打算今日继续让这小宫女再跪上半个时辰,在他想好怎么处理之前,先好好晾一晾。
他此刻正仔细看着一份关于太庙“庆成灯”修理的工部奏报,心里不悦的算计着:申请三百两银款只用于灯具修补似乎多了点,看来这工部借修缮之名多报、瞒报已是惯例,他们也许觉得新皇帝不屑于或者是不懂计算琐碎银款开支吧!这次他倒真是要与他们好好算这一笔账。
正想得出神时,他却猝不及防的被一声大叫给打断了,那小宫女不知为何忽地就直直的跪立了起来,眼睛像铜铃般的瞪着自己。
“朕有眼睛,知道你在,你大呼小叫作甚?”皇帝狠狠的瞪了回去,他真是看不懂:这个人胡乱出牌,唱的是哪一出戏?
“勤儿是听到皇上唤我,”安勤低下头回答。
“朕并未叫你,”皇帝眯着眼睛打量着她又一次俯下去的身背,真是花样百出!
难道真没叫我?安勤立马自己转了个弯,解释道:“勤儿初在御前侍奉,特别紧张!时时警醒着自己,要听清楚皇上吩咐的每一个字,时间长了,这恐怕是出现幻听了。请皇上恕罪!如果皇上觉着勤儿在这里碍事,就赐勤儿到廊子里去候着吧!”
其实在皇帝心中,是万分感恩母亲的关爱,见他每日只能躺卧在床榻,便派人来为他诵经解乏本是件好事,只是这来的人自己不对眼。
若让她每次都跪着,确实也是拂了母亲的脸面;但若真让她到廊子里去站着,那就是在所有人面前让太后下不来台了。
他确实也没法子:“你且在旁立着吧。”
“嗻!”得嘞,安勤自此以后就改成罚站了。
又如此站了三天,第四天小六子把安勤从养心殿带进了寿康宫,看来太后是要问情况了。
太后端坐在前殿“慈寿凝禧”前的宝座上,石榴和山茶立在两侧轻摇着羽扇,虽已入秋,天气仍然燥热难耐。
安勤进殿给太后请了安,就站旁边等太后问话了,她没有主动说话,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果然,太后开口就问:“皇帝这几日身子可好些?”
“回太后娘娘话,勤儿看皇上气色红润,并无病态,”安勤也在纳闷,养心殿的主子那模样、那声响怎么就是病人了?还不能走路?
“皇帝可觉你诵经尚可?”这个问题就有些难了。
“回太后娘娘话,皇上并未说不可,”安勤只能用模糊回答了,他确实未说不可二字,这也不算是说谎吧。
“那你这几日都读的什么经书呀?”太后接着问。
“回太后娘娘话,勤儿这几日带的是《大佛顶首楞严经》,”真的!她确实日日都带着,只是从没有机会用过。
太后问完了话,便长舒了口气:“嗯,那就好!你接着去,等皇帝能走动了,就不用去了。我这是心疼啊!他那么活泛的一个孩子,如今终日只能躺着,为病所迫、实属无奈!”
“太后娘娘的拳拳爱子之心,皇上必能感应。安勤也会日日诵经,祈福皇上早日康复!这才是我朝百姓最大的福分了。”安勤顺杆子拍了个马屁,但她的后半句只在能在心里说完了:皇上早日康复,也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再也不用拎着脑袋过日子了!
太后点点头:“嗯,勤儿虽是汉人,却是懂事、识大体,我算没看错人。”得了太后的肯表扬,她屁颠屁颠的回去了。
但回到屋子后,安勤就开始严肃的思考一个问题:皇上这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看精神状态是没问题,也没听说腿脚断了,怎的就只能躺着呢?听蜜枣他们说:太医也未明言具体是什么毛病,但指明只能请皇后亲自去侍奉,说是一百天后必会痊愈。
这究竟是什么毛病?肯定是难言之隐!
但又一定会痊愈?脚气?性病?前列腺炎?莫非是痔疮?
对了!安勤记得自己也住过院,当时医生就要她每天只能躺着、不能坐着,说是躺着静养才能恢复得快,但她当时只休息了十五天就完全恢复了。
结合之前的信息推断,安勤觉得八成是猜对了,她深深佩服自己福尔摩斯般的推理能力!并打算从明天开始暗中观察,如果皇帝确实是痔疮,她就要想办法告诉皇后让他快速康复的方法,让这位爷早日、早日、更早日的康复!
安勤深深的体会到:渡人方能渡己!如今的她,利人方能利己,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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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知识:
1、乾隆四年(1739年),因太庙需要修理,工部上折子要领三百两银用于修理路灯。不料高宗心细,朱批:此灯不过小黏补,岂用银如此多?工部在皇家工程中贪污已轻车熟路,认为皇帝日理万机能蒙混过关,谁知高宗大发雷霆彻查到底,把整个工部的大臣全部严厉处分,这样大面积的处罚历史上几乎没有,满朝大臣豆瑟瑟发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皇帝竟然如此精明厉害!
2、伽楠香,又称奇楠香,是沉香中的极品,香味极具穿透力,作为熏香使用时燃点低。养心殿里使用的就是伽楠香。
第16章 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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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勤的日子就在御前罚站中一天天艰难而又顺利的度过了。她每日按时到达东暖阁,然后老实巴交的站上半个时辰。
皇帝见她并未出什么幺蛾子,寿康宫的太后那边也并无异样,证明这个人并无挑拨离间之举,便不再刻意刁难她了。
安勤虽是远远的站着陪皇帝读书、看折子,但心眼却没空着。
自她站起来以后,视线开阔多了,更便于她暗中观察:皇帝总是躺在木炕上但神清目明、手脚活络,很少坐起身子,只是平躺或者侧卧着。
在北京的秋天里,这东暖阁光照时间很长,或许他会在整个白日里都躺在阳光底下,就像是一只举止优雅却内心冷淡的大白猫,充分的享受着秋日暖阳。
皇后近期则天天都住在养心殿的体顺堂,以便照顾皇帝的饮食起居。但安勤能遇见她的机会却几乎为零,直到有一日皇后忽然进了东暖阁,意外的见到安勤站在离皇帝两丈之外。
“勤儿恭请皇后娘娘圣安,”面对突如其来的皇后,安勤心跳迅速加快,涨红了脸请安,有些不知所措。
“皇后来了,”皇帝放下了手里的折子,微微直起身子来。
皇后慢慢走到炕边,在螺钿紫檀小炕几旁坐了下来,有些不解的打量着身穿灰色宫服、几乎站在门口处的安勤,问道:“打扰皇上了,我且顺道进来看看。勤儿也来了好些日子了吧?”
“回皇后娘娘,勤儿正候着,皇上今儿有打紧的折子需批阅,”安勤答道,“皇上、皇后娘娘,勤儿先退下了,”她琢磨皇后今天专程进来,肯定是有要事。
“下去吧,”皇帝伸手不耐烦的摆了一下。
出了门,安勤就默默站在廊子边上,等着皇后出来。
这天赐的良机,不管是不是猜对这主子的毛病,她定是要想办法沟通一下的。皇后温柔贤淑,自己从关心龙体的角度出发,哪怕是猜错了,忠心无罪,皇后也必然不会责罚的。
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才见皇后出来,她当即迎了过去:“皇后娘娘!”
“这段时间勤儿也辛苦了,”皇后待人十分亲切,很少声色俱厉。
“皇后娘娘,勤儿是有件事想问问您,”她要抓紧时间,把该说的都说了才行。
皇后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随她转到了左侧廊子里。
见左右无人,安勤便开门见山了:“皇后娘娘,勤儿这十几日天天来东暖阁,见着皇上的身体状况,有一个猜测。”
皇后并未说话,她就继续说道:“皇上可是大恭有异样?”
听了这句话后,皇后浮出满脸惊异之色。
安勤又问:“是否有流血或者疼痛的症状?”
皇后把目光转向院子里,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这情形,估计就是猜对了:“不瞒娘娘,勤儿以前也患过同样的病,是宫外的医生治好了我,但勤儿恢复得很快,不出二十日就能下床走路。”
“勤儿此言当真?”皇后不太相信,太医都说了至少需要不下百日,二十天如何能痊愈?
“这个病名应该是叫‘痔’吧?勤儿怎会欺骗娘娘,今日不过是想把当日恢复的方法告诉娘娘,好让皇上早日康复!”
安勤的真诚之意由内而发、溢于言表,皇后看她急切的模样不禁有些感动,一个大姑娘家能放下羞涩之意为皇上尽心实属难得,便拉起她的手说:“那勤儿且说说吧!”
“其实这个病无需用药,都是饮食生活习惯引起的。皇上应是坐的时间过长、环境干热、再加上饮水饮食不当所致。首先,每次出大恭后可坐在一盆凉水里一刻钟;其次,还要多饮水、多吃粗粮,每日务必要按时排便,积压才会成疾。在恢复期间,应当选择相对阴凉的房间,不热不燥的环境才更适合伤口恢复;另外,配合些清热解毒的方子。就是这样,皇上必会恢复得更快的!”
这些恢复秘诀,安勤是早早的就总结好了,烂熟于心,就等着这一刻。
皇后见安勤说得条条是道,且都是一些生活护理细节,并无风险,倒不妨试试,毕竟,目前太医院也只调配了些汤药和药膏,倘若配合这几条方法,兴许真能让皇上尽快好起来!
“勤儿说得有理,本宫会去试试的。”在这宫里,从来很少有人会主动给她出谋划策的。
一送走了皇后,安勤在养心殿半个时辰的工作时间也到了,她是不想再进东暖阁一步,便站在门口高声说道:“皇上政务繁忙,勤儿先跪安了。”
“去吧!”里间传来简洁的一声回复。
她终于发现:皇帝说得最好听的这就是这两个字了!中正平和,清亮爽快。
她多么希望以后都听到他对自己说:去吧,去吧,去吧!
安勤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但皇后信不信、做不做,就未可知了,尽人事知天命。
接下来,她到东暖阁里的对白梗概就是:我来了,嗯。我走了,去吧。真是完美节奏!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皇帝支起身子坐在窗边时,心里的灵魂不禁呐喊:就快苦尽甘来了!
又过了几天,当安勤跨入东暖阁,居然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正背对门站着,看上去肩部很宽、腰部却很窄,他身着石青色素缎面貂皮长褂、脚踏黑色皂靴、一条乌泱泱的长辫子挂在身后,辫尾上还扎着一段红缨穗儿。
她转头一看木炕上不见人,脑子一乱:这皇帝的A面我是记住了,但B面我不确定呀!是不是大臣呢?这要是把别人唤作皇上,会不会也要挨板子?
正不知所措时,眼前的那人把身子侧过一半问道:“你还打算盯着朕看多久?”
完蛋了,怎么又没认出来!
安勤直接跪了下去,伏在地上说:“勤儿恭请皇上圣安。”
“你且说说,到底是在看什么?”皇帝这会完全转过身来,面对面的质问道。
谜底揭晓,毫无悬念!这凶神恶煞的眼神、怪声怪气的语调、再搭配这张小白脸,此世间绝无仅有。
但安勤心底里清楚得很:皇帝恢复的这一天,就是她离开的大好日子,必须要全身而退!
“回皇上话,勤儿只是没认出皇上的后脑勺。请皇上恕罪!下次勤儿再也不会忘了!”
“不会忘?!”这语气,安勤就听不明白,是威胁?还是质疑?
她连忙真诚的补充解释:“勤儿如今已经把皇上牢牢记住了!龙颜、龙背、龙腿、龙声、龙头统统都记住了,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以后勤儿再也不会御前失仪了,还请皇上恕罪!”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安勤真想给自己掌嘴,什么叫我把你的模样、身体、声音都记住了,一辈子都不会忘了?
但是只要能避免自己血肉模糊的悲剧,再肉麻恶心也总比莫名其妙的翘辫子强。
淡定的真龙天子估计也被忽来的“表白”油腻到了,忽然大咳不止,呛得不清。
安勤跪立起身,看到身边的紫檀茶几上放着一杯茶,索性站起身,动作迅速的把茶给他递了过去:“皇上请用茶。”
皇帝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接过了茶杯,安勤又立马趴下了。
他坐回木炕上,喝了几口茶缓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朕已康复,明日你就不用来了。”
“谢皇上圣恩!“屋子里又陷入熟悉的寂静,皇帝已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
“你怎的还不走?!”过了好一阵子,皇帝才发现她还傻站在原地。
安勤当然不敢随便离开,这一得到特赦令,激动万分,差点就热泪盈眶:“勤儿祝万岁爷万寿无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从今以后龙马精神、百病不侵!勤儿告退了。”
“哼!”皇帝听着这油嘴滑舌的,就难受得紧,耳朵跟被猫爪子挠了似的:“去吧去吧!”
“嗻,”安勤小心翼翼的倒退出了殿门,飞奔而去:“小六子!”
皇帝抬眼看着那一片蓝灰色衣角飞了出去。
人心也真真是奇怪,那丫头在的时候是挺碍眼的,但她这一走好像又把所有的热闹都带走了似的。
真是个没脑子的,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居然说记住了我的身子!怎的会有这般不害臊的女人!想到这些,他脸上一热,端起茶杯一口喝下,才凉了下来。
如果她是真傻也就平安无事了,若非如此,那他自会有万般雷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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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知识:
1、皇帝一般在养心殿召见大臣的仪式是:来者进门跪安,然后站着说话,他身旁有个茶几上面放着一碗茶,但这碗茶是从来不喝的,谈话完毕跪安,倒退到门槛,然后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