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惜虽然点着头,心里其实惴惴。
她望着窗外不住掠过的一道道忽明忽暗的白光,有点恍然,不知道这天色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
有时刺眼的车灯晃过她脸上,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像沙滩里被惊起的鸥鹭,有种惊惧的惶然。
正思索,又忽然被一股力量束缚住。
虞惜怔然回头,发现是沈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是宽大而厚重的,有种让人心神镇定的力量。
虞惜不由看他,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不用这么紧张,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没有人会为难你。”
虞惜在他的家人面前是难免局促的。
因为心里也清楚,其实她的身世不算多么光彩。
母亲杨继兰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年轻时和她生父虞沉认识,虞沉那会儿是她的外语家教,后来迫于家里人的阻挠,两人分开了。经年后,杨家家道中落,杨继兰辗转去北京找旧日的同窗帮忙,想做点服装生意,偶遇了已经位高权重的虞沉。
他早已娶妻生子,她也有了正在谈的未婚夫。
她的出生是一个意外,是杨继兰迫于现实利益半推半就的一次失足、是不齿的过往,也是虞沉需要被隐藏、不能被人发现的污点。
这二十多年来,虞惜一直是跟着母亲、继父还有弟弟一起生活的,见虞沉的次数屈指可数。
印象里,上一次见他还是因为杨继兰要为她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这才去了虞家。
沈夫人虽然笑脸相迎,眼底却没有笑意,大姐虞越眼神冷漠,像是在看陌生人,虞清更加明显,鄙夷的眼神似乎是在瞧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除了二哥虞谦明看到她会发自内心地给她一个笑脸,其他人都瞧不起她。
所以,她不喜欢去虞家,一点也不喜欢。
不用去想,也知道沈家人是怎么看待她的。就算不歧视,肯定也喜欢不起来。
虞惜下意识攥紧了沈述的手,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那一根浮木。
沈述宽慰地反握住她。
……
出于虞惜的意料,饭桌上挺平静的,江辞让阿姨做了一桌子菜来迎接他们。
她一直都在跟沈述说话,嘴里不时念叨两句“都不回来看看”,没有为难她,当然,也没有跟她说什么,似乎是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好。
“……你好像比上次见到时瘦了。”她踯躅了一下开口,似乎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跟她说点什么,于是开口了,“婚宴上这么瘦可不行。”
沈述说:“她本来就瘦,您这话,倒像是我虐待她似的。”
他不在意地笑一笑,给虞惜夹菜。
虞惜看他一眼,发现他又给江辞夹菜了,哄着的语气:“您也吃点,别一天到晚嚷着要减肥。到了您这个年纪,稍微胖点比瘦点好看。”
“真的吗?”江辞像是不相信,摸了下脸,认真问他,“我最近皮肤是不是变差了?我这两天恨不得天天去美容院,就是希望到时候以最好的状态出席婚宴。礼服我都买好了,一共四套。”
“四套礼服?哪个长辈婚宴上换四套啊?两套差不多了,你这不是把我新娘子的风头全抢去了吗?”
江辞啐他,兀自挑菜吃:“我哪能抢你媳妇风头啊?”
嘴里这么说,嘴角一直是得意上扬的。
虞惜看得目瞪口呆,他平时都这么哄他妈妈的?
果然,一开始还板着面孔的江辞,这会儿完全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模样,连带着瞧她也和蔼多了,还给她夹菜:“多吃点,你太瘦了。”
虞惜受宠若惊,连忙称是。
原本晚上是要回去的,江辞说要和沈述商量婚宴宴请人员的名单,就留了他们在主宅过夜。
“跟我来。”沈述把她带到三楼,推进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这是我以前的卧室,晚上我们住这儿。我先下去跟妈商量婚宴名单的事儿,你自己待会儿,可以吗?”
他又让佣人替她将带来的睡衣拿出来,搁在旁边。
虞惜点头,打字:[你去忙吧。]
沈述离开后,她才站起来,在卧室里四处打量。
沈述的房间很干净,装修是很简约的那种风格,米色和浅蓝色相间,墙纸都是纯米色的,看上去特别清爽大方。
靠书桌那一面墙上陈列着一些书籍,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她随意翻看了一下,很多她都没有听说过,又百无聊赖地放了回去。
她注意到了最上面的一张照片。
是一张嵌在摆台里的精致照片。
照片里,女孩作观音打扮,眉心点一点红朱砂,白裙胜雪,素面朝天,眉眼却颇为妩媚风流,不笑时也像是带着三分笑意。
她捻着一个手势,那姿态极为优雅、端庄,朝相框外的她望来,眼神睥睨。
虞惜一开始很不解,沈述为什么会把小女孩的照片摆在自己卧室里,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了。
这女孩……
“这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沈述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无奈,“黑历史啊。”
这竟然是沈述?
虞惜实在忍不住不笑,回头瞅着他,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沈述凉凉地望着她:“还笑?小学拍的,那时候还不懂事,老师让我拍我就拍了,我妈说好看,还请了个大师来算命,说我五行缺水,女相能给我添福添寿,就让人给我裱了起来,谁都不让动。”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都有些无语了,嘀咕,“什么大师?我看是神棍吧。”
虞惜发誓,她真的不想笑的。
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有这么糗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她连忙又收住了笑容,只是,真的忍不住。
沈述:“真有这么好笑?”
她努力将脸上的表情收起来,拿出手机打字给他看:[也还好啦。]
见他神色缓和两分,她又加上一句:[我一般不笑的,除非是真的忍不住。你不会怪我吧?]
难得恶作剧一次,她一颗心怦怦乱跳,在他要过来抓她前飞快逃进了洗手间。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沈述还有些发蒙,她已经跑了,后知后觉地哂了一声。
是自嘲的。
他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给取笑了?
觉得荒诞,失笑摇头,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第17章 撞见
这是虞惜第一次在沈家过夜, 说没有紧张是假的。
她一紧张,洗澡的时间就会加长。期间沈述等久了, 过来敲门:“虞惜, 你没事吧?没事的话敲敲门给我一个回应。”
这是怕她晕倒了?
她关掉水龙头,在门上叩了一下,飞快用浴巾裹住了自己。
出来时, 她发现沈述已经上床了,身上还换了睡衣,料想他应该在外面的洗手间洗好了。
看到她出来,沈述把手里的资料放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又拍拍身边的位置, 示意她过去。
虞惜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身边躺下。
刚刚躺下却被沈述拉入了怀里:“躲我那么远干什么?”
虞惜拼命摇头, 按住他往下走的手,怎么都不让他得逞。
这可是他家里, 他爸妈都在呢。
“他们都睡了,在二楼,听不见的。而且,我们是夫妻,这有什么?”
她还是摇头。
沈述也没有勉强, 只是拉了灯, 抱着她睡下:“听过故事吗?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虞惜在他怀里抬起头,似乎是好奇他能讲什么故事。
“《海的女儿》。”
虞惜有点嫌弃地看着他。还以为他要讲什么故事呢?
老掉牙。
自己竟然被鄙视了,沈述哭笑不得:“那――《野天鹅》?”
虞惜不想理他了。
沈述知识渊博, 但是,在讲故事这方面肯定没什么天赋, 也不知道女孩子到底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被这么嫌弃是他没有想到的。
“那你想听什么?”他拨弄她的手指,将她的掌心放在手心里微微摩挲。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玩她的手指,虞惜望着他将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间,和她十指相扣,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觉得色气。
尤其是当他的指腹轻轻在她掌心玩儿似的滑动时,那种钻心蚀骨的痒,好像在她心底里徐徐点起一把火。
沈述从后面抱着她时,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肉在怀里,和她耳鬓厮磨。
微微的热气缓缓扑在她耳边,虞惜既觉得不好意思,又沉溺在这种温柔乡里,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虽然是在陌生的环境中,她却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
虞惜连忙紧赶慢赶地起来洗漱,都快急哭了。
睡到这么晚,不知道他家里人会怎么想她。
沈述忙劝:“你慢点,放心,我妈也才刚起,我爸去干休所了。”
虞惜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跟着沈述下了楼。
阿姨已经将早餐准备好了,江辞连忙招呼他们坐下。她四处一看,他爸果然不在,稍微松了半口气。
“来,尝尝这个。”江辞把一碗云吞搁到虞惜面前,“阿述让我替你准备的,听说你喜欢吃。”
虞惜一怔,低头望着碗里的云吞。
这种薄皮的云吞这边不多见,她之前也就是在一次聚餐里多吃了两碗,没想到他就记下了。
虞惜默默吃着嘴里的东西,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
假期过后,虞惜就回公司上班了。
年底的工作挺忙的,因为口译工作的增多,很多需要书面翻译的工作都堆到了她这边,她只能加班加点地赶工出来。
好不容易周末得空,她去之前兼职的福利院教小朋友们跳舞。
虽然薪酬不多,也是一项不错的收入。
偌大的教室里,换上舞服的虞惜展开双臂,给孩子们演示。她不会说话,但是眼神好像会说话,无论何时都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厌其烦地给孩子们演示着,纯白的舞服衬得她肤若凝脂。
阳光斜斜地从东边的窗户外射进,将她的身影定格在一片明媚的光亮中,耀眼到有些睁不开眼睛。
那一刻,站在玻璃窗外的肖霖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
小孩子们也不会说话,几十双眼睛专注地望着她。
教室里安安静静,却说不出的和谐默契。
“虞小姐很有耐心,很会教小朋友,在我这儿做了快四年了。”院长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一直用她,不会说话也无伤大雅。”
肖霖扯了下嘴角。
每个月只给那么点钱,他还想找谁?
换了稍微有点脑子不好拿捏的人,也不会留下来。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么想,他面上却丝毫不显,不动声色地看着虞惜结束课程后走过来。
她边侧着头边给自己擦汗,雪白的肌肤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像夏日里附着着露水的水莲花,清新、柔美,却无端好似在人心里点了一把火。
可她偏偏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迷人,眼神纯粹清澈到不可思议,让人觉得多看她一眼都是罪恶,生出一丝亵渎都是孽障。
肖霖这二十七年以来,向来我行我素,心比天高,从不会对任何人上心,此刻却恍然生出一种“我从此不敢看观音”的禁忌感。
虞惜走到近前才发现肖霖也在,微怔了一下,习惯性地对他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肖霖略略点头,态度和往常一样冷淡,只问她:“你在这儿兼职?”
虞惜点头,有些局促地下意识拨了一下头发。
她和肖霖不熟,对方还是她上司,她本来就不擅长跟人交流,只能微笑以对,可笑久了也会觉得脸僵。
好在肖霖只问了几句就没跟她说话了,回头和院长继续聊,慢慢走远了。
虞惜稍微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
翌日去公司上班,她发现整个办公区的氛围不大一样,悄悄坐下,去看身边正闲聊的柳萍萍和徐微微。
柳萍萍凑过去跟她说:“原来肖总长那么好看啊!你说,他干嘛想不开要整个黄毛!”
话音未落,整个办公区就安静了下来。这种氛围,一般是重要的人物到场了,虞惜忙乖乖缩回去,抬头望去。
一身西装的肖霖单手插兜站在入口,笑望着所有人:“早啊。”
他的头发染回了黑色,梳理得很齐整,耳钉也摘了,整个人看上去周正而清爽。其实他是典型的浓颜系帅哥,皮肤又白,头发染回黑色后这种强烈的冲击力简直震撼心灵,哪怕板着脸也让人觉得无比俊美。
何况此刻,他还微微笑着。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虞惜心道。
他平时在公司都是冷着一张脸的,鲜少有这样和气的时候。
她料想她这位上司今天应该心情不错。
肖霖跟大家打完招呼就回办公室了,似乎只是随性过来走一遭。直到他离开,四周才重新想起窃窃私语声。
徐微微已经在捧脸了:“我靠啊!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他是非主流黄毛,太帅了!果然,帅哥也是需要意恋陌 !
柳萍萍:“有一说一,我之前就觉得肖总很好看,但还没达到能让我惊艳的地步。今天,我被狠狠打脸了,真是帅得合不拢腿!”
虽然肖霖只来了不到两个月,顾远大有把事情全都扔给他的意思。
肖霖的能力很强,用锋芒毕露来形容也不为过,虽然有些年轻气盛,但是那股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势头绝不是一帮人可以碰触的。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在公司里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在策略制定上更是说一不二。
虞惜没有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而是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她的事情很多,每天能按时下班都是奢侈。
不过这种忙碌的生活也会给她非常充实的感觉。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办公区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她还留着。
“你怎么还没走?”身后忽然传来肖霖低沉的声音。
虞惜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还没离开,下意识放下工作站了起来。
肖霖径直走到她身边,拿起她手里正翻译的资料看了看,“啪”一声扔回了桌面上:“这是你的工作?她自己不做扔给你?她人呢?”
虞惜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忙在手机上打字:[孟姐有事先走了。]
肖霖问她:“你呢?她是给你钱了还是许了你什么好处?她自己的活不干让你干?”
虞惜被他咄咄逼人的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在他嘲讽的目光里,更觉得面上火烧火燎的,但心底也有一点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