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身后有人道:“师姐?”
书仪慌张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看去,细碎日光下,曲琉裳正站在一棵树下望着她。
曲琉裳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宗门,看她模样毫发无损,定然顺利完成了任务。再反观自己,满手伤痕,狼狈不堪,与她相比,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书仪觉得有些难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曲琉裳先她一步开口:“师姐,你受伤了,疼吗?”
书仪很想忍住眼泪,可是听闻这一句话,泪更凶地涌出。
疼,很疼。
她自小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曲琉裳走近她,取出巾帕覆上她的右手腕,轻声道:“我先帮师姐止血吧,师姐且忍一忍,很快就好。”
少女低眸替她包扎的模样,专注而温柔。
巾帕碰到伤口,书仪疼得缩了下手,曲琉裳见状,不动声色将动作放得更轻。
书仪眼睫颤了颤,想到那些冷嘲的声音,忍不住问:“我被自己的剑气伤成这样……你不会觉得我没用吗?”
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曲琉裳回答:“不会。旁人若是与师姐有一样的遭遇,未必会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师姐已经做得很好了。”
多日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书仪怔怔看着曲琉裳,心中生出一丝微妙复杂的情绪。
曲琉裳绑好巾帕,松了手,视线在她十指上的血痕停留了一瞬,方才抬眸看她:“师姐是有些急于求成才会如此,不如之后慢下来,一样一样练,或许效果会好些。”
书仪垂下头,有些窘迫地开口:“我不会。”
曲琉裳微愣,随即道:“若师姐不介意,我可以帮帮师姐。”
“当真?你真的愿意帮我?”书仪有些惊喜地抬头。
“当真……”曲琉裳忍不住笑了下,左右看了一眼,从地上拾起一截断裂的树枝,在手中掂了掂,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后举着树枝退后几步,挥舞起来。
少女身姿轻盈,比人间最善舞的舞姬还要动作优美,却又带着一股舞姬没有的飒气与利落,可谓刚柔并济。
一截树枝在她手中比利剑还要让人望而生畏,温柔风势也被树枝带得凌厉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有磅礴剑气袭来。
书仪不由看得呆住。
曲琉裳挥舞几招便停下来,看向她道:“行云宗主剑,师姐想恢复从前,可以先试着不用灵剑,不用灵力,从最简单的握剑和剑招练起。只是我并不擅长用剑,仅会几招简单的防身,能帮到师姐的地方大概不多。”
“没关系,我先试试!”书仪连忙点头,从曲琉裳手中接过树枝。
片刻后,树枝以熟悉的角度从书仪手中飞出,接着被曲琉裳偏头躲过。
书仪站在原地,双手无处安放,她抿了抿唇,无措道:“我还是不会……”
学剑一事向来漫长枯燥,又岂会是这短短几个动作内能领悟的?她的笨拙在一众会使剑的修士中定然让人难以理解,从而失去耐心。与她练剑的同门个个如此,背后似有若无的冷嘲声,她已不知听过多少。
书仪做好了曲琉裳放弃帮她的准备,却见曲琉裳捡起树枝,再次递向她:“没关系,练剑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师姐再试试。”
少女温柔的声音,认真而不轻视的神色,再一次让她红了眼眶。
书仪忍住泪,接过树枝,轻轻点头道:“嗯。”
如此又捡回两次树枝后,身后响起一道人声。
“琉裳姐姐,好在你没事,师姐她……”
人声断了一下,又被震惊接上:“是你!”
说话之人正是祁D。
曲琉裳知晓他通过破损的裙摆认出了她,慢慢转过身,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旁的书仪停下动作,亦看向祁D,不明所以道:“什么?”
祁D背着灵溪,没有看书仪,只死死盯着曲琉裳,神情中仍有一些不敢相信:“琉裳姐姐,你为何不与师姐一起回来?是师姐让你先回来找人的吗?”
曲琉裳依旧沉默,半分解释的意思也没有。
书仪看向他背上的灵溪,忍不住问:“师姐怎么了?”
“师姐受了伤,倒在一棵树下昏迷不醒,身上的传音铃也被人摔碎了。我赶到之时,只看到一道远去的身影。”他顿了顿,视线下移至曲琉裳的裙摆处,“而琉裳姐姐裙摆上的破损,就与那道身影上的一模一样。”
书仪低头看去,果然看到曲琉裳裙摆最外层被扯下了一块。她抬头又看一眼灵溪,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瞬间白了,嘴唇轻轻颤动了几下。
她伸手拽住曲琉裳的袖口,低声问道:“不是你,对不对?”
曲琉裳转头看了一眼书仪,垂下眼眸,沉默着将袖口从她手中抽出。
书仪脸色更白一分。
一直没有等到曲琉裳的回答与解释,祁D眼中也渐渐有了失望:“师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一直不回答?”
行云宗不时有弟子下山,弟子们听到这边的动静,看到祁D背上的大师姐,忍不住上前询问:“灵溪师姐这是怎么了?”
祁D咬牙,道:“师姐受了伤,我不知伤势轻重,你们快带她上山治伤。”
弟子们听闻大师姐受伤,顿时也慌了神,连忙换人将师姐背起,由几人扶着匆忙离开。
最后面一人回头看了一眼,见祁D仍然立在原地,不由停下脚步,返回问他:“你不跟着去看看师姐吗?”
祁D看他一眼,沉声道:“我是通过碎掉的传音铃找到师姐的。”
碎掉的传音铃意味着什么,那名弟子自然明白。他怔了怔:“师姐是被人陷害受伤的?”
祁D没有回答,重新看向曲琉裳:“曲琉裳,师姐是被人陷害的吗?师姐之事,与你有关吗?”
那弟子闻言,立刻狐疑地顺着祁D的视线方向看过去:“怎么回事?”
两人目光不善,书仪亦看向曲琉裳,焦急道:“琉裳,你快解释呀。”
曲琉裳面色平静,摇摇头:“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句话落在不知事实的人耳中,几乎便是默认了。
书仪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道:“难道真是你做的?怎么可能……”
另一边的祁D反应更大。
“真的是你?”他心思单纯,认定了真相便不再多想,愤怒指责道,“曲琉裳,你为何要害师姐?师姐哪里对你不好,哪点对不起你?还是说,你从一开始的入门便是别有用心,你想毁掉行云宗?”
陆陆续续有更多的弟子过来围观,有人疑惑道:“说来她面相陌生,我没见过,可是最近才入门的新弟子?师尊收徒向来严格,也不知是如何收下她的。”
“无论如何,她无话可说就是辩解不出,她就是自己默认了!”祁D对着曲琉裳怒道,“你还敢回来,是以为没人看见你逃开吗?可偏偏我瞧见了!有慕师兄和师尊在,你逃不出行云宗的!你敢不敢与我们去见慕师兄?”
“祁D说的有道理,无论她是不是,先带她去见慕师兄,让慕师兄处理吧。”有人附和道。
面对众人的怀疑与指责,少女始终面不改色,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她没有多说,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祁D一愣,委实没有想到曲琉裳竟毫不反抗,反应过来冷冷道:“好生嚣张,你以为慕师兄拿你没办法?你既说敢,便来跟上啊。”
有祁D的引头,一众弟子终于浩浩荡荡向山上而去。
书仪望着曲琉裳的背影,咬咬牙亦跟了上去。
系统旁观这一切,也不免觉得计划顺利过头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接下来,就看慕从嘉会如何看曲琉裳,就看慕从嘉会如何做了。
第19章 相见
往日这个时辰,慕从嘉都会在书阁处理事务,翻阅信件。
书阁远离弟子们上下山时的必经之路,约莫是为了不被来往声打扰。
已是三月末,屋外一棵树上的梨花开得正好,洁白如雪,清幽雅致。
送信的弟子走出书阁,从外关上门,一转身,看见乌泱而来的一拨人,诧异道:“你们这是……”
许是知晓慕师兄在书阁内忙碌,众人不敢大声喧嚷,连脚步也放得极轻,还是祁D上前几步,回了他的话:“不知慕师兄可在书阁内?”
这幅模样毕恭毕敬,生怕打扰屋内之人,曲琉裳不禁感慨慕从嘉果然是极受崇敬的。
台阶上的弟子还未接话,屋内先传来淡淡人声:“什么事?”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情绪。
送信的弟子看向下方,眼神示意祁D接话,所以这么多人找慕师兄,是有什么事?
祁D看向书阁的正门,声音提高了一些:“慕师兄,灵溪师姐在归途中被同门陷害,导致受伤昏迷,如今残害同门之人已带到,还请师兄处理!”
跟来书阁的弟子中不乏不明前因后果之人,现下听闻,纷纷露出与送信弟子一样的惊异神情。
竟有人敢伤害灵溪师姐?
祁D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山下听过全程的几人已默契地向她远处退开。不知情的人见状也明白过来,跟着从她身边退开。
不多时,曲琉裳周围空出几圈,身侧再无旁人。
书仪站在后方,攥紧了垂下的袖口,紧张看着那道身影。
一朵梨花自枝头悄然飘落,木门发出轻响,终于被人从里打开。
慕从嘉走了出来。
只是他第一眼看的人,却并非众人以为的祁D,而是曲琉裳。
人群中,他一眼看到那个少女。
钗环未乱,发髻未散,气色如常,她看起来安然无恙。
总算没有枉费他为她受的伤。
曲琉裳同众人一样看向自屋内而出的人,不期然与他四目相对。
慕从嘉仍旧是一身蓝衣,其上用银线做了点缀,气质高华,淡雅如竹露清风。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似乎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让人不忍亵渎,不敢放肆。
屋檐在他额际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致使他眼中的情绪也有些模糊不清。他定定看着曲琉裳,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都未出声。
书阁外一片寂静,围观的众人看着一上一下两道身影,渐渐觉得奇怪。
曲琉裳也忍不住眨了下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
慕从嘉怎么不说话?
不了解经过的弟子不敢开口,依旧是祁D主动唤了一声“慕师兄”。
“什么事,再说一遍。”他接了祁D的话,视线仍在曲琉裳身上,没有移开。
祁D依言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最后低头郑重道:“残害同门在行云宗乃是重罪,还请师兄一定不要放过她。”
慕从嘉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系统都看得着急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静了片刻,慕从嘉偏头对着一旁送信的弟子道:“你先去忙。”
送信的弟子一愣,满脸不能再继续围观的遗憾,最后磨磨蹭蹭,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待他离开,慕从嘉的视线终于移到祁D脸上:“你可有证据?”
“证据?慕师兄,是我亲眼看到的!我赶到之时,师姐的传音铃碎了,曲琉裳落荒而逃!她定是下手不成,又不想被同门发现才逃的!”
“只看到她离开?”
“是……”祁D一哽,继续道,“可她若不是做贼心虚,又为何要逃?倘若无人及时赶到,谁知她会对师姐做出什么!”
慕从嘉蹙眉,眉间微有不悦,又很快隐去。他不再看祁D,复又看向曲琉裳,淡淡道:“过来。”
曲琉裳立刻依言上前,停在台阶处。
她想他终于打算做些什么了,可走到他眼前才发现那双眼里并无恼怒,也无她以为会有的失望。
他的瞳色清清冷冷,毫无波动地纵观一切。
就像……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精致美丽,不似凡物。
“你可有话要说?”慕从嘉问她。
曲琉裳回神,低下头去:“慕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
看不到慕从嘉的表情,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起来,曲琉裳用余光向身后看去,弟子们不敢出声谈论,只左右交换着眼色。
她收回目光,数起地上落花的花瓣,不知过了几瞬,慕从嘉平静声音响起:“不是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息,曲琉裳愣在原地,连系统也不敢相信地出声:“他说什么?”
少女缓缓抬头,再次与慕从嘉对视。
他竟然还在看她,他竟然一直在看她。
这次身后先有反应的不再是祁D,而是另一名弟子,他谨慎开口,语气仍很恭敬:“慕师兄何以这样说?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曲琉裳盯着慕从嘉面无表情的脸,心中一百个不解。
她自然想过计划失败的可能性。
之所以没有正面承认,一则不能太显刻意,二则是给自己留以后的退路。毕竟这个计划漏洞颇多,她赌的就是弟子们的怀疑与冲动,赌的就是他们群情激愤,施压给慕从嘉。
她想过即使计划失败,也能从此在慕从嘉心中积累起心怀不轨的印象,印象积累得越多,便越难打破。
可她唯独没想过慕从嘉会半分不受影响,直接在众人面前选择相信她,不容置疑地说出那一句“不是她”。
为什么?
慕从嘉移开视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祁D面前,淡淡问道:“你既说灵溪受伤,那她受的什么伤?”
祁D终于从不可置信中回神,哽了一下才回道:“师姐已被其他师兄师姐带走治伤,我不知具体。”
慕从嘉随手指了一人:“你去守在灵溪身边,待她醒来问明经过,再将她所言一字不落告诉今日在场之人。”
那弟子低头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曲琉裳究竟有没有伤害过灵溪,灵溪醒来后便有答案。如此,你可还有异议?”慕从嘉看向祁D。
祁D神色复杂看了一眼被指走的弟子,而后低下头道:“没有异议。”
慕从嘉收回目光,转了身,身后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慕师兄,那她怎么办?”
“她”自然指的是曲琉裳。
曲琉裳不知何时也转了身,正呆呆看着他,眼神中是几分不解和茫然。
她一向冷静,难得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
少女长睫轻轻眨了下,衬得她如同画里走出的绝色,生动无比。
慕从嘉慢吞吞看了她几眼,才回了那弟子的话:“她?我说了不是她,那依你所见,你想如何处理?”
那弟子只是下意识一问,并无一定要把曲琉裳怎么样的意思,但慕师兄既然问他,便不能不答。
他硬着头皮,忐忑答道:“灵溪师姐尚在昏迷,真相还不明朗。倘若她真是心怀不轨之人,如此轻易放了她岂非大意。再不济……再不济也要找人看着她,待师姐醒了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