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正是曲琉裳。
她是在几日前来到这里的。
半月前她与慕从嘉分开,趁夜去了一趟行云宗。
行云宗的深夜几乎熄灭了所有的灯,一片寂静,她沿着小路来到书仪的房间,却发现书仪不见了。
她悄悄推门而入,看到屋内空荡荡的,没了人气,像是主人有段时日没有回来了。
她低头,用手指抹了一把桌面,果然摸到一层薄薄的灰。
曲琉裳撑住额头,皱眉沉思。
算算日子,书仪似乎是在她假死后便消失了。
为什么偏偏在拿走手镯后?
是巧合吗?
书仪……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和手镯又有着什么联系?
系统一定要她死的目的又是什么?
曲琉裳沉默半晌,悄然离开行云宗,开始一路寻找书仪。
她离开得匆忙,身上几乎没装什么东西,亦没有银钱,只得先遮掩面容打扮一番,靠着卖符纸得来的零钱维持日用。
初时无人相信符纸的功效,少女微微一笑,将符纸扬起在空中,凭空燃起的火焰立时让他们看直了眼,不再生疑。
手里有了宽裕的零钱,曲琉裳换下了慕从嘉买给她的那身罗裙,取下了他戴上的发簪,将几样衣物随身带在身边,变做如今的衣着。
她一路走过几个村落,对着村民描述书仪的样貌,挨个打听书仪。
大多时得到的回答都是不曾见过,但偶尔也会有人说似乎见过这样的姑娘。
靠着零碎的线索,曲琉裳辗转来到了如今所在的县城。
县城比村落要大许多,她用零钱租了一处偏僻的小院落,暂时住了下来,每日仍坚持不懈打听着书仪的下落。
画符的过程中,她听到有人谈论说,近日出现了一只熊妖,时常在县外徘徊,每隔几日都会抓走几个人挖了心脏吃。
为首的县令自然写信求助了仙门,只是仙门不知在忙些什么,大有一副人手不够的样子,过了大半月都抽不出人来除妖。
在熊妖的威胁下,县城内人心惶惶,她的符纸便格外受欢迎,摊前永远有人排队。
就连隔壁摊卖包子的大哥也忍不住凑了些零钱,买了一张符纸。
据他们所说,按熊妖每次进城的规律,大抵明日它又会来了。
他们不怎么会用符纸,但想到符纸能对妖兽造成伤害,心里多多少少能有些底气。
曲琉裳想着熊妖,心中默默决定替他们除掉熊妖后,再动身前往下一个村落。
章
傍晚时分,街市上的摊位陆陆续续收起,曲琉裳画完最后一张符,一旁的包子摊大哥站起身看她:“姑娘住在何处?天色已晚,不如我送姑娘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便好。”她笑着拒绝。
大哥神色变得有些局促:“姑娘莫要误会,我今日在一旁听到姑娘一直在打听一个人,想着我似乎见过她,兴许告诉姑娘,能帮上姑娘的忙。”
曲琉裳的手顿了顿,沉默一瞬,点头道:“也好,那我们路上说吧。”
青石板上的积水已干,街上行人渐渐散去,月光洒向地面,两人同行,向她租住的院落而去。
“我叫张平,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张大哥。”他没好意思看她,直视着前方,有些紧张地开口。
“大哥。”曲琉裳淡淡笑了笑,“您方才说见过书仪,是在哪里见过?您可知她最后向哪里而去了?”
说到正事,张平认真想了想,回:“我不能确信她是不是姑娘要找的人,只是觉得她样貌和姑娘的描述很相像。前些日子见到她时,她模样狼狈,脸上沾了一层土和灰,我本想关心她,她却怯生生的,看了我几眼就转身跑了。”
他顿了顿:“至于跑的方向,我瞧着是往青城那边去了。”
这番形容倒是和书仪对得上。
书仪从不下山,剑与灵力都使用得极为青涩,看向众人的眼里总是带着一层怯意。
曲琉裳垂眸想了下,又问:“她的手上可有戴着一只手镯?”
张平回忆了下,摇头:“记不清了,姑娘可还有别的要问?”
“没有了。”她弯了弯眼睛,“多谢您。”
虽然没有手镯作为确认,但她差不多可以确定他见到的人就是书仪。
少女眼中的笑意晃晕了张平的眼,他忍不住想,她有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摘下面纱也定然极为好看吧?也不知她生得什么模样。
他问出口:“姑娘何以要日日要戴着面纱?”
“我脸上受了伤,怕吓着旁人。”
“这样啊。”张平有些遗憾,安慰道,“姑娘莫要难过,一定会好起来的。”
少女笑笑,不再接话。
不多时,两人走到她租下的院落,曲琉裳停住脚步微笑着看他:“大哥,我到了,多谢您告诉我那些。”
“不用……”他不好意思地摸头,想了想,从背着的竹箱中取出一包糕点递给她,“对了,姑娘给了我们用来保命的符纸,却只收了一点点银钱,我没什么回报姑娘的,这包糕点是我们这里的特色,一点心意,还望姑娘收下。”
曲琉裳犹豫一下,没有拂他的面子,选择收下:“嗯,谢谢大哥。”
在她伸手接过那包糕点时,不远处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枝桠断裂声。
这声动静来得突兀,曲琉裳的心一跳,下意识循声望去,月色下枝叶颤动,簌簌作响,没有任何人影。
是谁?
她突然望着那棵树出了神,直到耳边接连响起几声“姑娘”才回了神。
“姑娘怎么了?”张平亦望了一眼那棵颤动不止的树,自告奋勇道,“姑娘可是觉得有人跟着?若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去替姑娘看一看。”
章
“不必了。”曲琉裳勉强笑笑,“是我听错了,没什么。天色已晚,大哥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张平就要离开,想起什么,又对着她关心道:“姑娘会制作驱退妖兽的符纸,胜过我们百倍千倍,只是那只熊妖凶残,姑娘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保护自己为上,该逃就逃。”
曲琉裳又笑了,点头:“好。”
张平总算放心,转身离去。
少女没有急着进屋,视线又落在那颗大树上。
方才的动静……是慕从嘉吗?
*
熊妖慢吞吞从洞穴中爬起,准备向附近的小县城而去。
前些时日,它察觉仙门震慑它们的神秘力量消失了,迫不及待冲向仙门,不慎被一群修士围堵,瞎了双眼,受了重伤,化出了原本的兽形。
它的眼睛血流不止,痛得要死,无力再去挖修士的心脏吃,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挖凡人心脏吃。
它跌跌撞撞跑出老远,甩掉了所有修士,终于选定了这座县城为目标。
只要日积月累有力量增补,它的眼睛总会好起来的。
熊妖循着气息向前,惯例想抓走几人挖了心脏吃,身子却突然一僵,察觉到不对。
正前方,有一股气息天然震慑着它,竟和从前仙门那股强大的气息有些像。
是谁?
普通修士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它看不到眼前人是谁,牙齿打了个颤,猛地咬紧,发出攻击性的低吼,口吐人言:“谁!”
慕从嘉一袭黑衣,面戴黑色面具,长发束起的马尾在夜幕中飞扬。
他手握一柄长刀,眼神冰冷,杀意激烈,冷冷吐字:“杀你的人。”
第60章 杀意
熊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疯的人。
它受了伤, 瞎了眼睛,化出兽形,但无论如何,尚有一搏之力, 正常人总会避开它的攻击, 与它周旋, 最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取它性命。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尖爪顺利刺入他后背时,连熊妖自己都没想到。
那人好似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命, 不闪不躲, 正面迎击,只为更快更狠地杀掉它。
长刀深深刺入它的心脏,熊妖痛得抽搐了一下,指甲在慕从嘉后背划出长长的血痕, 最后终于无力地垂下爪子,轰然倒地,发出一声巨响。
这一切只是瞬间一击的事情。
天色破晓,黑暗被驱散,浅金色的日光洒满大地。
慕从嘉拔出刀, 面无表情踢开熊妖的尸体, 伸手抹了一把背后的血。
他原本的伤只好了一半, 还留有浅浅的伤痕, 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口的形状约莫更狰狞可怖了。
他盯着手上淋漓的鲜血,自嘲弯了弯唇。
皮肉伤而已, 怎么抵得过他失去曲琉裳时万分之一的痛。
*
今日街上无人出摊,离街市远一些的居住区, 各家各户皆是门窗紧闭。
然而所有人惶惶等了一日,熊妖却没有出现。
曲琉裳上街徘徊了大半日,傍晚时分终于慢吞吞往回走去。
她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黄昏霞光漫天,苍穹瑰丽。
将至门口时,她瞧见一个人影在门口来来回回踱步,走得近了才看清是昨日送她回家的张大哥。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抬头看到她,焦急神色变做一个笑容。
“姑娘,你回来啦。”
“大哥,您这是……”
“姑娘,那只妖兽是个瞎子,只有白日才会出现,今日它没来,入了夜便安全了。”张平局促地笑了笑,继续道,“我昨日送姑娘回家,远远瞧见厨房的门窗前落了灰,像是有些时日没用,我猜测姑娘不怎么生火做饭,所以……”
他抬起食盒,语含善意道:“今日无人出摊,姑娘不好买吃食,我特地带了些自己做的饭来送与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张平说着掀开食盒的盖子,露出里面的两碟菜和一碗汤。
菜量不多,碗碟上已有细小的裂纹,能隐约窥得他家境拮据。
他继续说:“知晓姑娘不方便摘下面纱,我这就离开了。”
曲琉裳心中微暖,接过食盒,温柔笑了笑:“多谢您,那我吃完洗干净碗碟,明日再还给您。”
张平腼腆笑笑,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莫名觉得脊背发凉,似被什么人阴森森盯着一般。
他猛地转身,身着白裙的少女还未进屋,闻声看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明月升起,少女租住的院落偏远,周围荒凉,并无人走动。
他微微一顿,摇头笑着回:“没什么。”
应该是他生出的错觉。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盯着他呢。
*
顾及着熊妖没有出现或许是偶然事件,曲琉裳决定在此处多停留几日,看看情况再动身离开。
然而三日过去,熊妖始终没有出现。
曲琉裳觉得奇怪,县民亦是觉得奇怪,但生计总要维持,开始有胆大的陆陆续续出门走动,上街摆摊,互通有无。
她坐在屋中沉思片刻,试探着出了城,在郊外不远处,发现了一具死去几日的熊妖尸体。
尸体只在心脏处有一处极深的伤口,除此之外并无打斗挣扎痕迹,显然是被一击毙命,伤口蜿蜒流出的血已将身下泥土染成了暗红色。
因为多日未有人处理,周围有虫蚁聚拢而来,正在啃食腐肉。
少女低眸看了几眼,辨认出心脏处的伤口,乃是刀伤。
这样干脆利落的刀法,令她不受控地想起一个人。
慕从嘉。
会是他吗?
她怔然立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竟是一只妖兽也没有遇到过。
除非……它们在惧怕着什么人,不敢靠近;除非,所有的妖兽都被什么人杀了。
慕从嘉他……
少女心中涌起一股复杂情绪。
视线缓慢扫过熊妖尸体时,曲琉裳发现它的爪子上沾有已经干涸的血迹。
血迹颜色与心脏处并不一致,不是它自己的血,便只能是杀它之人的血了。
尖利指甲上的血迹颜色很深,看样子划出的伤痕不轻。
她的心骤然一跳,有些惊慌地想,他又受伤了?
分明上次的伤还没……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曲琉裳闭了闭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他受伤的眼神,想起他日日带着伤药却被她拒绝,垂眸坐在一边,沉默陪她一整日。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他不顾她的意愿,他想强迫她,她在生气的!
她很生气,非常生气。
曲琉裳捂住脸,沉默半晌,转身离开。
身后枝干摇曳,慕从嘉静立在一棵树上,手扶树干,沉默望着少女的背影。
*
“姑娘要走了?”张平愣愣问道。
这几日他常来给曲琉裳送饭,初时她接受,后来的几顿无论如何都要塞给他银钱,说大家日子辛苦,实在不必如此。
几番推脱,他说不过她,只得收下。
三日过去,他听说了熊妖已死的消息,想过她会离开,却没想到这么快。
说起来,自从这位姑娘来到这座小县城,熊妖便再没有出现过,还莫名其妙死在了郊外。他不懂这其中曲折,只能理解为是她来到这里,帮了大家,为他们绝了后患。
如今这位姑娘要走,他着实是有些舍不得。
曲琉裳笑了笑:“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这里逗留了几日,已有些耽误行程,实在不能多留了。不过你们放心,熊妖已死,你们日后可以正常外出了。”
张平满脸遗憾,忍不住问:“姑娘还会再回来吗?”
“或许有缘会再经过。”
傍晚的风柔柔吹过脸颊,少女衣着朴素,却难掩出众气质,一双眼睛在霞光笼罩下,流光溢彩,温柔动人。
张平的心跳快了些。
他想过的,这样好的姑娘,即便看不到面纱下的面貌,即便她脸上受了伤,他也愿意照顾她。
他没有本事保护她,但他愿意日日为她做饭,愿意攒钱为她买漂亮的衣裙和首饰,愿意守在她身后。
离别在即,想到或许没有机会再见,张平再难以压抑自己的心意,控制不住地说:“姑娘,我愿意对你好,照顾你,你可否……可否找到那位姑娘后,做完你要做的事,再回来看看我?”
“你若觉得不了解我,觉得太快了,我们可以慢慢相处试试的。我是真心的,是真的……心悦你。”
霞光渐暗,远处立于树上的慕从嘉闭上了眼睛。
他的裳裳那样好,会有人喜欢她也不奇怪。
只是,他再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
他嫉妒得发疯。
想到如今所有人都可以靠近她,待她好,唯独他不能,他的眼眶便不住发酸,心中痛苦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