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叹息穿过林间,拂过他耳边。
她突然有些感慨。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才会觉得她看到那些血的第一反应是他伤害了谁,而不是……而不是……
曲琉裳抿了下唇, 语气添上一点无奈:“我知道的,我相信不是你。”
她伸出手:“伤药还带着吗?我给你上药。”
“上、药?”
他有些迟钝地重复完这两个字,黑眸中骤然亮起光来,似是得到了不敢奢求、不敢妄想的东西,那样小心翼翼又纯粹的眼神, 看得她心中也泛起微微的酸涩。
他还戴着那张黑色的面具, 遮住了大半张脸, 也遮住了他的表情。
她想看他, 便踮了脚去摘他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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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从嘉没有阻止,全身僵硬地看着她摘。
面具下的那张脸一如她记忆中的清绝出尘,神情中怔然褪去,化做一点不安和局促。
他呼吸放得很轻, 没有说话。
曲琉裳望着他,认真道:“我带你去洗伤口, 给你上药。”
他睫毛一颤,垂眸点了下头。
县城众人的起居离不开水源,少女很快带着他找到了一条小溪。
溪面水光粼粼,流声潺潺,在月色下格外温柔。
坐在无人的溪边,她洗完手,捧起他的右手,低眸开始清理手背和指缝中的短刺。少女手指浸了溪水,触感微凉,缓解了短刺被拔出时的痛。
“若是疼就告诉我,我轻一点。”
“不疼。”他低声道。
“你嫉妒他吗?”她仍低着头,冷不丁转了话题。
意识到她在问张平,慕从嘉呼吸滞了滞,一瞬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嫉妒,他当然嫉妒,他嫉妒得发疯,他嫉妒到连看他们并肩而立都觉得刺眼。
可是这样阴暗丑陋的心思,他怎么能说给她听。在她面前暴露这样的心思,他只会觉得难堪。
他从前自知卑劣,却总想着没关系,他可以把她抢过来,独留在自己身边,她对谁都很好很温柔,一定也会好好待他的。
可之后他才发现,抢过来的曲琉裳不是他想要的,她不快乐,她也不喜欢他。
她的不快乐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也让他意识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小心翼翼待之的花朵,只会在他的保护下失去生机与活力,日渐枯萎。
一如此刻,她的手干净洁白如玉,柔软细腻。
而他的手,只有污秽和鲜血,肮脏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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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太脏了,脏到站在她身边,都是一种对她的亵渎。
这样的他,根本没办法让曲琉裳喜欢上他。
慕从嘉低下头,紧紧抿住了唇,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少女察觉。她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许躲,也不许骗我。慕从嘉,我要听你的实话。”
他头垂得更低,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裳裳,别再问了。”
“你在害怕?”少女顿了顿,又道,“我说过的,我论迹不论心,只要你没做,我就不会生气的。慕从嘉,难道你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我是……”他猛然抬头,却不知下面的话要如何开口。
他不是不信她,他是不信自己。
少女认真看他,眼神中还带着一点鼓励,毫无他想象中的冷淡。她说:“你跟我说实话,我不仅给你上药,还给你织剑穗,你还想要剑穗吗?”
……
想要。
她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不想要。
慕从嘉眼眶再度涌上一点热意,眸中情绪似悲戚,艰涩回答道:“嫉妒。”
“你想杀他吗?”她继续问。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还要直白尖锐,他脸色一僵,哆嗦着想抽回自己的手,惶惶想消失在她眼前,却被少女双手握住了手腕。
“别害怕,我不怪你,慕从嘉,我一点也不生气,你不要害怕,告诉我实话,好不好?”
她的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柔,带着他不敢想象的包容,令他生出错觉,好似这样肮脏的他,也是可以被她温柔以待的。
溪流中偶尔响起几道水花声,风吹落的叶子浮在溪面上,歪歪扭扭打着转。
他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栀子香。
清淡,安宁,柔和。
她眸中鼓励更甚,温柔安抚着他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良久,他轻点了下头,而后附上苍白的补充:“但我没杀他,也没伤害他。”
曲琉裳终于笑了。
她再一次面对着他,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温暖,坚定,有驱散黑暗和融化坚冰的力量。
“是因为我吗?”她问。
慕从嘉垂眸,再次点了下头,声音低低道:“你……不喜欢我伤害旁人。”
譬如小川,譬如江黎。
“我很高兴。”她笑意更深,松开他的手,低头揽起一点溪水,开始为他清理指缝中的血污,“慕从嘉,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帮你洗伤口,愿意帮你上药吗?”
他漆黑的眸盯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慕从嘉,每个人都会有嫉妒情绪的,你讨厌他们,嫉妒他们,不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这没关系的。只要你不伤害他们,克制住自己,就不会有事的。”
“你为我克制住了自己,所以,这是奖励。”
即便已经猜出答案,但亲耳听她说,他的心还是狠狠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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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太美好了。
美好到自己那样对不起她过,她还是愿意包容他,待他好,重新给他机会。
“对不起。”他控制不住道,“裳裳,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强留你在我身边。日后……再也不会了。”
少女清洗伤口的动作顿了顿,溪水从他指缝淌下,顺着叶尖滑落。
良久,她道:“嗯,我听到了,我会给你机会的,你要记住你说的话,不许骗我。”
“不骗你。答应你的事,我都不会骗你。”他嗓音微哑。
曲琉裳弯起唇,将他的右手洗干净,接着抹了膏药在他手指上。
他垂眸,视线落下,看到沾了血污的手已被少女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心中忽而一软。
他喜欢的姑娘这样温柔,这样好。
“慕从嘉。”少女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为什么你嫉妒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杀了他们?谁教给你的?”
他呼吸一紧。
即便已经在她面前承认过自己的卑劣心思,可再次听她提起,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不想她更深入地看到自己阴暗的一面。
没有谁教他。
是他不会,是他害怕。
彼时他生活在深山幽谷,简单的世界里只有姝凰和长{。
他们恩爱无比,且只有彼此。
他可以学着长{那样待曲琉裳好,他愿意给曲琉裳他的全部,甚至他的命,可他不知道,如果曲琉裳不喜欢他,他该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遇到同样对曲琉裳心怀爱意的人,又该怎么办。
他对世人没有感情,没有善意,那种情况下,他只能想到最粗暴直接的办法――让他们消失。
只要他们消失,曲琉裳的目光就不会再分给他们,也不会对他们产生感情了。
她看不到旁人,自然就能看到他了。
慕从嘉觉得难堪,别开头,垂眸看着溪面。
“你告诉我,我给你糖吃。”
糖?小孩子才会……
他抿了抿唇,再三犹豫,还是低头道:“我幼时身边只有爹娘,没有旁人。而他们……只有彼此。我爹很爱我娘,我娘也很爱我爹。”
他说得委婉,少女却是玲珑心思,几乎瞬间懂了他的意思:“没人教过你?你不会?”
她也在一瞬间懂了慕从嘉所有行为背后的原因。
他单独面对她时的确温柔又细心,怀着最赤诚的爱意待她好,那是他在爹娘身上学到的。可一旦面对同样爱慕她的旁人,他就仿佛回到幼时,成了一个害怕失去的孩子,霸道地不许旁人沾染他的所爱。
谁若是沾染,他便气势汹汹地去打架,去抢夺。
然而经年以后,他那层想要独占的幼稚心思,早就被戾气与仇恨冲刷得扭曲不已,他的独占欲,变得偏执而可怕。
他的抢夺也变成了直取对方性命,想要对方死。
曲琉裳目光添上几分悲伤。
慕从嘉,本来不会变成这样的……
倘若他的爹娘没有早早离去,他会在爱中成长,他会人如其名。
他的人生,是被那些人毁掉的。
她深吸一口气,用很温柔很包容的声音对他说:“没人教你,那我教你。慕从嘉,今日我教你,喜不喜欢一个人,只在于他本身,这种感情是唯一,不是选择。就像……假如我不在了,这世上那么多姑娘,你还会从她们当中选择一个谁去喜欢吗?”
慕从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会,我只喜欢你。”
他的爱从来就不是去选择谁,而是遇到他的唯一,就不可抑制地心动,无法自拔地爱上她。
少女忍不住笑了:“就是这样。”
“他们只是和你喜欢了同一个人而已,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知道吗,遇到情敌的时候,你应该想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而不是毁掉别人。”
“你伤害了别人,不仅背了业障,还会把你喜欢的人越推越远,慕从嘉,不可以这样。”
越推,越远?
所以……那些喜欢曲琉裳的人从来就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她是否喜欢他,也与旁人无关,只与他自身有关。
慕从嘉喉结滚了滚,想到曲琉裳因为他没有伤害旁人而感到高兴,隐隐约约懂了点什么。
“我知道你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没关系,慢慢来。”
她神色认真,星星点点的光在眸中闪烁,异常动人:“你没有伤害张大哥,我帮你洗伤口,帮你上药,日后的每一次,我都愿意为你做一件事,你呢,慕从嘉?有没有记住不许伤害无辜的人,不许伤害情敌?”
日后的每一次,她都愿意为他做一件事?
他第一次觉得有些东西,原来触手可及。
“嗯,记得了。”
曲琉裳微笑,从衣间取出一包方糖,拆了一个递到他唇边:“之前路上买的,你尝尝。”
他咬住方糖,糖水在齿间化开,一路甜到他心尖。
一抬眸,少女水眸温软,笑意盈盈看着他问:“甜吗?”
慕从嘉眸中亦浮现出浅浅笑意,轻声回道:“甜。”
像他这种人,原来也可以吃到这样甜的糖。
第63章 未来
曲琉裳抹完伤药, 在溪边洗了手,又问他:“你身上其他的伤,怎么样了?我看到那只熊妖爪子上沾了别的血,是你的吗?”
慕从嘉愣了愣。
原来那时她盯着熊妖的尸体久久不语, 是想到了他?
心底苦涩不堪的地方好似也被糖水滋润, 化成了蜜般的甜。
他小心翼翼抱有期待地问:“你要帮我上药吗?”
“伤在哪里了?”
“背上。”
“下次吧。”她忍不住笑了, “等你做了别的让我高兴的事,我再帮你上药。”
她没有直接拒绝, 而是说下次, 给了他希望。他极缓极缓地眨了下眼睛,觉得有些眩晕,点头道:“好。”
曲琉裳站起身,拍了拍裙摆的灰, 慕从嘉见她一副要走的模样,亦站起身慌张道:“你去哪儿?”
“去找书仪。”
“我陪你去。”
少女一顿,看向了他。
她安静不说话的模样让他心里一紧,不禁低声补充道:“你若不想看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
这幅模样, 几乎与初见时性情冷淡、无悲无喜的慕从嘉判若两人。
她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涩疼, 低叹了一口气, 轻轻道:“我不是在想这个, 我是想问,你不回行云宗吗?行云宗不是有许多事都需要你去处理、需要你去过目吗?上次你用了找冰莲的理由,这次呢?”
“没有理由。”
曲琉裳一怔,抬眸对上慕从嘉哀伤的目光。
他说:“没了我, 他们还有灵溪。裳裳,我恨那个地方, 我不想回去了,我想跟你走。”
“可你娘的骨头……”
“我会回去取的。我再回那个地方,只会是为了取回骨头,手刃仇人。”他低声又重复一遍,“但现在,我只想跟你走。”
曲琉裳第一次见到这样脆弱的慕从嘉。
被众人所依赖信任的大师兄,骨子里也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而已。
她承认,她心软了。
她即便失去娘亲,也有疼爱她的曲恪,也有芜阳宗上下的师兄师姐,有很多很多的爱。
可行云宗不是慕从嘉的家。近在他眼前的,只有仇人和娘亲的骨头,他不相信任何人,不曾展露过任何真实的自己,只是冷冷淡淡扮演着一个所有人都依赖的大师兄,自然也不会得到真实的爱。
“真的想好了吗?要跟我走?”
察觉到她的松口,他眸光亮了一些,点点头。
“和我走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你说,我都答应你。”章
曲琉裳忍不住笑了:“真这么信任我?你就不怕我提出什么很过分的要求,或是故意刁难你,提出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没关系。”他注视着她,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哀伤又温柔。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好似她提出再过分再困难的要求,他也会毫无怨言地去做,他也甘之如饴。
少女眼睫一颤,收起了玩笑神色,亦认真回道:“很简单的,不许违背我的意愿,不许强迫我,你若能做到这两条,我就带你一起去找书仪。反之,你若做不到,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好。”慕从嘉毫不犹豫,“我听你的话,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几个字而已,却让她耳根泛起微微的红色。
他学会了如何待她,如何爱她,一句低语都好似在蛊惑人心。他终于不再让她感到陌生,又变回了从前很温柔很照顾她的模样。
曲琉裳垂眸,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真的不再回行云宗了吗?”
“不回了。我养好伤,就去取最后一根骨头。”
“那今后,你做自己吧,慕从嘉。”少女复又抬头,眸色亮得惊人。
“做自己?”他怔怔重复。
“嗯,日后不要再戴那张面具了,用你最真实的模样,做慕从嘉吧。不是众人眼里那个大师兄,不用再隐藏自己的情绪,做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