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我如此吗?”
“不是我希不希望,是你自己,你想做自己吗?”
慕从嘉喉结滚了滚,回:“想。”
他已经压抑得足够久。
他不想处理行云宗乱七八糟的事务,不想压抑自己的感情,不想恨得咬牙还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师尊。”
他最想做的,是姝凰的“从嘉”。
曲琉裳笑意温柔:“那就是了。慕从嘉,等你报完仇,你还有以后,还有未来,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以后,未来。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去想这几个字眼。
他曾以为他会在鲜血和仇恨中度过一生,在手刃仇人后,他会抱着姝凰的骨头,安静死在她的坟前。
可是此刻,有人对他说,他还有以后和未来,他可以为自己而活,他再也不必戴着那张面具,沉没在黑暗中了。章
他喃喃重复:“未来?”
他的未来,该是什么样的?
等他报完了仇,卸下了重担,那时的曲琉裳还愿意靠近他吗?
“裳裳。”他看着她道,“对不起,连累你替我背了那些罪名,我会尽快将你的名声洗干净的,你相信我。”
少女露出淡淡的笑容:“没关系,我也希望你能拿回你娘的骨头。”
慕从嘉看她良久,心底一片柔软,弯了弯唇,轻声道:“嗯。”
*
慕从嘉扔掉了那张面具,又换回了一贯的蓝衣,他长发披垂在身后,头上仅用一根木簪做固定。
蓝衣清贵,身姿如松。
几大仙门仍在坚持不懈地寻找仙器,不见人烟的荒凉之地,郊区,野外,他们几乎是一处处地搜寻过去。
青城城民众多,不便藏匿,他们并不觉得当初逃窜的曲琉裳会将仙器埋在此处,是以并未派人手在这附近。
两人一路向青城而去,倒也顺利。
唯一的插曲,是路上在一只熊妖口中救下了一个青年。
青年有事外出,带了数人保护,然凡人之躯到底难敌妖兽之力。
最后一刻,曲琉裳伸手拉开了青年,慕从嘉一剑劈了过去,熊妖应声倒地。
生死过后,青年眸中浮现出了太多复杂的东西,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却什么也没说。
那样炽热的情绪她在很多人眼里见过,自然知晓那是什么,她心中一跳,下意识拿开青年的手,看向慕从嘉。
他握着剑,垂眸立在熊妖的尸体旁,什么也没做。
风吹起他的蓝衣,身形略显孤寂。
少女突然放了心,弯唇微笑,仓促与青年道了别,让他先走一步,自己则轻声向慕从嘉走去。
靠近的那一瞬间,慕从嘉忽而抬头,他瞳仁颤了颤,想要开口,却被一块方糖堵住了嘴。
“是糖,你吃过的。”少女收回手,“你救了他,这是奖励。”
他含着那块糖,愣怔一瞬,露出笑容。
来到青城,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和密集的摊位,曲琉裳觉得眼花。这么多人,书仪究竟在哪里?
慕从嘉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帮你找。”
怎么帮?
随他走至无人的窄巷,看他唤来灵鸟,少女后知后觉想起他是可以让灵兽听话为他做事的。
章
慕从嘉交代完事情,看到曲琉裳羡慕的眼神,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想摸摸它?”
“可以吗?”
“可以,它很乖。”
展翅在空中的灵鸟停在曲琉裳面前,朝她友好地叫了几声。
曲琉裳小心伸出手,接住了落下的灵鸟。
它羽翼柔软,垂着头任由她摸,温顺地不像话。
“它们看起来对你很亲近,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慕从嘉静了静,垂眸道:“算是。”
彼时它们常伴姝凰左右,姝凰待它们极好,眉眼弯弯拜托它们,说从嘉还小,请它们多多照顾他。
灵鸟们蹦蹦跳跳,点头答应。
后来它们多数随姝凰殉在了那场大火里,仅剩的这几只,一直陪他到今日。
曲琉裳低下头,无声说道:“谢谢你们。”
谢谢它们陪他,否则他半生悲苦,要如何捱过漫长的每一日。
慕从嘉垂眸没有看到这一幕,灵鸟读懂了曲琉裳的意思,默契地没有出声,蹭了蹭她的手掌,而后展翅飞远了。
“走吧。”曲琉裳开口。
“去哪儿?”他抬头看她。
“它们找书仪还要时间,我们总得有地方住呀。租个小院子住,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少女明媚的笑容,他的心跳了跳,点头说好。
*
青城人多,饶是灵鸟也觉得费劲儿,傍晚的时候,它趴在曲琉裳的手心,摊开翅膀滚了半圈,叹了口气。
灵鸟身形圆滚滚,偏要做出一副深沉模样,曲琉裳忍不住笑了,摸摸它的头,安慰道:“没关系,不着急。”
少女看着灵鸟飞远,从怀中取出一盒剑穗的材料,开始编织剑穗。
慕从嘉坐在旁边,安安静静看她织,眸中涌动着温柔的爱意。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晚风徐徐拂过。
岁月静好。
偏在此时,院中木门发出一声轻响,被人从外推开。
赫然是那日在青城外救下的青年。
她坐在院中并未戴面纱,但青年还是通过慕从嘉认出了她。他大步上前,声音微微颤抖道:“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慕从嘉眸中温柔顷刻散去,他低下头,握拳克制着自己。
青年继续说:“姑娘,那日后来我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实在对姑娘难以忘怀,便托人四处打听。今日有人说见到了姑娘,我前来一瞧,竟真的是姑娘。”
曲琉裳怔怔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青年答:“救命之恩,我必是要报答姑娘的,今日来得仓促,未带谢礼,明日一定携谢礼再来拜访姑娘。”
他说着看了一眼慕从嘉,问道:“不知公子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可与她有婚约?可曾与她成亲?”
慕从嘉低着头一动不动,几乎是挤出了那几个字:“没有。不曾。”
第64章 原谅
青年再没看他, 复又转头看向曲琉裳,欣喜道:“那太好了,姑娘等我,我明日再来。”
曲琉裳一字没来得及回应, 愣愣看着他风风火火出现, 又风风火火离开。
直到木门合上, 她才回神看向慕从嘉。
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却自始至终安安静静。
少女视线移至他身侧, 看到他紧紧握起的拳,用力到指尖几乎掐入掌心。
又在吃醋了啊……
她放下手中的剑穗,伸手去握他的手。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他眼睫一颤, 手上骤然松了力,抬眸怔怔看她。
“慕从嘉,疼不疼?”
“什么?”
“这么用力,你不知道疼吗?”他掌心的掐痕微红,少女手指在上轻轻抚过, 低声道, “真有这么生气啊?”
不是生气……是害怕。
每当曲琉裳面前出现对她有意之人, 他都害怕永远失去她。
害怕在他还没有变得更好之前, 她心里有了其他人。
章
他看着她,静了静道:“没有生气。”
她没有再追问,轻轻揉着他手心的掐痕。
他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在少女轻柔的动作间散去大半,至少……现在他还能陪着她, 还能留在她身边。
他应该知足。
慕从嘉喉结滚了滚,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 低声道:“我不会伤害他的,你相信我。”
所以,他可以改变的,别那么快喜欢上别人。
少女愣了愣,弯唇笑了:“我相信啊,我不是在给你织剑穗吗?”
提到剑穗,他心中一柔,亦弯唇笑起来:“嗯。”
*
曲琉裳照旧每日都上街画符,赚取一些够日常开销的银钱,慕从嘉一言不发陪她左右,偶尔给她递水,偶尔帮她整理摊位,打打下手。
许是他长相气质太过出尘,清冷淡漠的神态似陨落凡间的神祗,如今做起这般接地气的活儿,惹得旁人目光总忍不住落在他身上。
他对一众目光不理不睬,只有与她对视之时,脸上才会露出一丝柔软的笑意。
傍晚两人回到院中,看到一个妇人带着两个男子立在院门口,身侧还放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箱子。
妇人看到曲琉裳,眼前一亮,立刻快步迎上来,喜笑颜开握着她的手道:“姑娘怎的这会儿才回来,可让我们好等!”
曲琉裳皱了皱眉,不动声色抽回手,疑惑道:“请问您有何事?”
“我们是来为姑娘说亲的,姑娘大喜!”妇人见她抽回手也并未计较,笑着继续道,“姑娘你看,我们把聘礼都带来了!”
两个男子立刻有眼色地掀开箱盖,露出里面华丽的金银珠宝。
“说亲?谁?”曲琉裳愣愣问道。
妇人说了个名字,又提醒道:“他昨日还来见过姑娘的。”
至此,曲琉裳终于明白过来,昨日青年所说的报恩,竟是指提亲。
难怪他昨日会问慕从嘉那些问题。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正式向她提亲,曲琉裳晕晕乎乎,有些无措,想看慕从嘉,妇人却再次握上她的双手,满脸热情地介绍起这桩亲事。
章
妇人说,向她提亲的公子可是青城最大珠宝铺李家的独子,老爷一向溺爱他,说什么都依他。李家公子家境殷实,又真心爱慕她,愿意一生只娶她一人,只待她一人好,着实是一桩好亲事,她若嫁过去,必不会受委屈。
妇人抽出一只手指了指大箱子,又说这一箱珠宝于李家而言不值一提,只要她肯嫁,那位公子愿以十箱珠宝、八抬大轿迎娶她。
介绍完男方的情况,妇人终于停下来,期待地问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不如何!
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更何况……慕从嘉怎么办呢?
他听了这些定是又要嫉妒,又要生气了。
曲琉裳下意识偏头,想看慕从嘉,却发现身侧竟然空无一人。
他不知何时不见了。
或许是在看到妇人和聘礼箱时不见的,又或许是在妇人介绍亲事时不见的。
那一瞬间,少女忘了面前说亲的妇人,只觉得心里一空,重重的失落感袭来。
慕从嘉为什么走了?
他去哪儿了?
“姑娘?姑娘?”妇人见面前蒙着面纱的女子看着一旁失神,忍不住唤道。
曲琉裳终于回过头,问:“方才随我一起回来的人呢?”
“那位公子?他早就走了呀。”
她猛地抽开手,转身道:“烦请你帮我回话,抱歉,我不嫁。”
“姑娘,姑娘!诶!”
妇人追了几步,到底没追上,眼睁睁看着少女消失在视线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么好的亲事连考虑都不带考虑的,这叫什么事呀?
曲琉裳跑到半路,灵鸟飞来落在她手心,声音委屈地叫了几声,垂下头用翅膀捂住脸,而后抬起头,又焦急叫了几声。
虽然动作夸张了些,但曲琉裳看懂了它的意思,它在告诉她,慕从嘉很伤心,它在央求她,去陪陪他吧,她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开心起来的。
她摸了摸灵鸟的翅膀:“他在哪儿?”
*
曲琉裳找到慕从嘉时,他正在练剑。
剑风如刃,剑气中有隐隐的戾气与攻击性。
他其实还是很痛苦,可是他答应过她,便只能独自一人来到此处练剑发泄。想来这许多年,他也是这样自苦,伤心与痛苦都只能自己咽下,无人诉说。
晚霞还未彻底消失,落日的余晖在林间渡了一层金色的光。少女扶着树干,安安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她忽而发现,她其实很在意慕从嘉。
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在意。
就如昨日看到他手心的掐痕也会觉得痛,今日看到他不见了,也会害怕失去。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感情正在渐渐清晰。
察觉到脚步声,他收了剑,转身看她。
四目相对,他怔愕了一瞬,似是觉得出现在这里的她如同一个奇迹。
怔愕散去后,他漆黑的眼眸中,浮起了一种哀伤而绝望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是想问说亲的事,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注视着她,目光近乎贪婪。
好似看一眼,就少一眼。
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
曲琉裳不忍他再继续自我折磨下去,不忍他再伤心,主动开口道:“我没答应他,你……别再多想了。”
慕从嘉眸光滞了滞,还在试图理解她的话,少女已继续说道:“你一言不发就离开,我为了找你,路上还崴了脚,慕从嘉,你说,怎么办?”
她说着撩开裙摆,绣鞋外露出的脚裸果然有一片红肿。
少女崴了脚,眸中却含着笑,毫无指责之意。
慕从嘉呼吸一窒,快步上前单膝蹲在她面前,伸出手,想碰却又不敢碰,最终将剑别在腰间,转过身背对着她,哑声道:“对不起,我背你回去。”
曲琉裳放下裙摆去扶他:“你背上还有伤,别背了,会疼的。”
她去拉他却无论如何拉不动,他固执蹲在她面前解释道:“早就不疼了,我没事,裳裳,我背你回去。”
她说不过他,伸出手将他头发拢在身前,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用力,背着她站了起来。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不见,天色彻底黑了。
慕从嘉双肩宽阔,足够令人安心,她顾及着他的伤,不敢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上面,紧绷着身子低头看他。
淡淡月光勾勒出他面庞的弧线,有几分清冷的美丽。可他若笑起来,又是另一种的温柔好看。
她轻声说:“回去后,我帮你上药吧。”
他脊背明显一僵,久久未出声,半晌后问:“你原谅我了吗?”
温柔夜风拂过,两人发丝被风带起,交织缠绕。
曲琉裳轻轻笑开:“嗯,原谅了,你要记得以后不许再那样了。”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裳裳,日后我都听你的。”
曲琉裳眼神柔软,从衣间取出那只剑穗给他看:“今日中午你离开买饭时,我把剑穗织好了,你看看,喜欢吗?”
剑穗主调为蓝,与他蓝衣相配,坠下的柔软流苏随风而荡。
他看了一眼,低声道:“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