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从嘉抱着姝凰的胳膊,安静点头。
姝凰忍不住笑:“从嘉向来懂事听话,你反反复复交代,他都听腻了。”
长{无奈笑叹了口气,又看一眼姝凰,最后道了一声“很快回来”,离开了山谷。
他来到街上,不期然遇到旧人。
令苍一身白袍,背着一把剑,身后跟着烛方夙越两人。
为首的令苍朝他点了头:“师弟,好久不见。”
确是好久不见了。
自他与姝凰成亲离开行云宗,大约有六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到底是过去的同门,长{上了前,礼貌问了声好:“师兄。”
打过招呼后,几人带他去了郊外无人的林中。
他们开门见山:“如今妖兽横行,姝凰的气息可令所有妖兽退散,长{,你何不让姝凰出世,庇护我们,庇护一众凡人?”
原来他们的目的是这个。
长{敛了笑意,摇头正色道:“她不可干扰下界平衡,我也不可能逼迫她。你们若为此事而来,请恕长{拒绝。”
令苍脸色立刻沉了下去,烛方没说话,夙越眼含讥诮。
一时之间无人再说话。
见他们不答,长{略一低头,又道:“若无其他事,长{便先告辞了。”
姝凰还在等他,他还要去为姝凰买墨。
他转身离开不久,夙越在身后不屑道:“就知道他不会答应。分明从前也是行云宗的人,如今倒是对同门死活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那个姝凰。只是请姝凰庇护我们,能有什么问题?赶走妖兽有什么问题?”
令苍闭了闭眼,不悦道:“他向来如此。软的不行,那便只能来硬的了。”
他睁开眼问烛方:“幻术下好了吗?”
烛方面色沉重:“下好了,半个时辰后就会起效果。”
令苍看向长{离开的方向:“嗯,跟上他。”
过了正午,山谷的风势渐渐弱了。
慕从嘉帮着姝凰收拾案几上的纸笔,仰头问她:“娘亲,爹爹出去好久了,怎么还不回来?爹爹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姝凰闻言怔了怔,眸色担忧:“应该不会的,爹爹他已经……”
说到一半,姝凰脸色变了变。
她能感觉到山谷附近多了几缕陌生的气息,且这几缕气息实力还不弱。
是谁?
她仰头望向远处,枝头的灵鸟发出焦躁的叫声,多出几分压抑,令她心里生出隐隐的不安。
直觉告诉她,似乎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姝凰看向慕从嘉,温柔笑了笑:“从嘉,你等我一下。”
她跑回房间,拿出敛息石交到慕从嘉手上,对他交代道:“从嘉,这是娘亲从神界带出来的宝物,名为敛息石,它可以隐藏主人的气息,无论凡人还是仙妖,只要他们没有亲眼看到你,便找不到你,不能窥得你半分踪迹。”
慕从嘉从未见过姝凰如此严肃的神色,不安道:“娘亲,你说这些做什么?”
姝凰目光多出一点不舍,带着他一点点握住那块石头:“因为娘亲不在从嘉身边,它可以代替娘亲护你平安呀。”
“不在我身边?娘亲要去哪儿?”慕从嘉的眉越皱越紧。
“因为来了几个陌生人,爹爹还没回来,娘亲不放心。好啦,如果事后平安,娘亲就去接你。若是……”
姝凰的眼睛里多出一点晶莹的水泽,她努力声音平稳道:“若是娘亲没回来,你要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要因为娘亲而冲动,你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慕从嘉终于意识到什么,紧紧握住姝凰的手不松开,慌乱道:“娘亲别走,我陪你一起去找爹爹,娘亲别离开我。”
姝凰忍不住笑了,伸手抱住慕从嘉,低声道:“娘亲怕有危险,不能及时保护从嘉。”她伸手擦去眼泪,松开慕从嘉看着他道,“那娘亲答应你,一定去接你,从嘉先离开好不好?”
“真的会来接我?”章
她吻上他的额头:“真的,娘亲最喜欢从嘉了,舍不得丢下从嘉的。”
她的语气还似从前那般轻柔,听不出一点异样,他的种种不安与慌乱也在这声承诺中渐渐散去。
慕从嘉握紧那块敛息石,点头道:“那娘亲找到爹爹后,就要立刻来找我。”
姝凰笑着答应:“好。”
他将要离开时,姝凰突然在身后唤他:“从嘉。”
慕从嘉转身:“什么?”
天边流霞绚烂,漫天桃花色中,绯衣女子立在不远处,微笑着道:“照顾好自己,等娘亲来接你。”
她还说:“我爱你。”
慕从嘉忍不住笑了,对姝凰道:“我也爱娘亲。”
彻底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姝凰又在原地静立了片刻。
等她站直了身体准备去找长{,却见长{提着一把剑正向她走来。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才光顾着与慕从嘉说话,她竟忘了周围的动静。
看长{的模样,他毫发无损。
姝凰惊喜道:“长{,你快来,我察觉山谷附近有陌生的气息,觉得不安,我们不如先离开一段时日……”
话未说完,一把剑刺入了她的心窝。
剑没入得很深,那样猝不及防,重创了她的心脉,几乎瞬间断绝了她的生机。
姝凰嘴角溢出血丝,似没有反应过来,她怔怔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的那把剑,又怔怔抬头,看向面前的白衣男子,费力出声:“长、{?”
第67章 心意
白衣之人的冷淡神色一点点碎裂, 变得惊恐崩溃。
他眨了下眼睛,幻象渐渐散去,想要伤害他妻儿的妖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 是姝凰的脸。
他此生所爱, 正嘴角溢血, 吃力而茫然地看着他。
长{低下头,看到手中握着的剑刺入了姝凰的心脏, 刺目的鲜血正顺着银白剑身汩汩流出, 越淌越快。
脚下青草在血珠浸染下变得妖异。
他仿佛被烫到一样松开剑,眼泪涌出,颤抖道:“姝凰,我……”
姝凰已看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责怪他,亦没有怨恨他,仍是吃力地露出一个温柔笑容,轻轻道:“哭什么呀……长{,别哭。”
可这一剑还是伤她太重了。
她对他没有防备之心, 轻易便被伤到了致命之处, 她失了力气, 向地上栽去, 被他惊恐接住。
她绯衣热烈如火,如一只折翼的赤蝶,枯萎在他怀中。
枝头的灵鸟感应到什么,展翅绕着姝凰飞舞, 发出凄厉的哀鸣。
长{跪倒在地,捧起姝凰苍白的脸, 慌乱道:“姝凰,怎么办,还有没有救你的法子,你说,我一定救你……”
他一遍遍无力重复,心中绝望几乎将他淹没,长剑刺入的那一下究竟有多深多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应该去乞求谁才能救回她?只要能救回她,以命换命他也愿意。
他伸手为姝凰输送自己的灵力,却收效甚微,抵不过她生命流逝的速度。
姝凰靠在他怀中,手脚一点点变得冰凉,声音亦越来越弱,她张了张嘴,气若游丝道:“长{,你过来些好不好……”
“什么?你说,我都听着。”他低下头靠近她,努力止住哽咽,屏住呼吸听她说。
“……你答应我,照顾好从嘉……他还那么小,别让他受欺负……”
姝凰红了眼眶,自知大限已至,却顾忌着几缕陌生的气息,连回头望一眼慕从嘉离开的方向都不敢。
她怕自己看一眼,就会为慕从嘉引来那些人的伤害。
“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从嘉,护他长大……长{,你答应我……”
她声音微弱得几乎已听不见,却仍在执着索要他的承诺,好似他不答应,她便会死不瞑目。
姝凰的血渐渐浸湿了他的白衣,白衣修士心如刀割,眼泪滚滚而落,哽咽着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她终于笑了,露出一个安静又温柔的笑,像一朵凋零的花。
姝凰闭上眼睛,对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长{……不要哭,也不要自责,我不怪你……好好活下去……”
绯衣女子松开手,呼吸停止的一瞬,灵鸟叫声愈发凄厉,绕在姝凰周围不肯散去。
长{抱着她冷掉的尸身,无措痛哭出声。
凝望着远处的夙越皱起眉,问另外两人:“他答应姝凰什么了?”
烛方似是不忍看眼前这一幕,早已紧紧闭上双目,对夙越的问话不理不睬。
令苍沉吟片刻道:“无论他答应什么,永绝后患便是。”
夙越愣了愣,意味不明笑道:“你对自己的师弟倒是毫不留情。”
令苍冷冷看他,坚定道:“世间万物总要有所取舍。”
一条命是杀,两条命也是杀,只要能庇护众人,就值得。
他不忍再看仙门子弟和凡人被妖兽啃食心脏,只要能救他们,所有的罪孽都由他来背也无妨。
凤凰神女的陨落带走了整片桃林的生机,漫山桃树开始枯萎衰败,风一吹,大片摇摇欲坠的桃花瓣飘落在地。
长{跌跌撞撞抱着姝凰的尸身站起身,想去找慕从嘉,心口却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一把银白的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剑身的样式和纹路,他再熟悉不过,甚至不久前才见过。
剑的主人,是他的师兄,令苍。
如雪白衣开出一朵朵妖异的血色花朵,长{吐出一口血,不堪疼痛地再次跪倒在地,心中第一次生出深深的怨恨。
为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要落得这样的下场?章
长{紧紧将姝凰护在怀中,仰头看去,视线中一角白衣,令苍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眸中似有悲悯:“师弟,吾等会让姝凰死得其所的。”
他第一次觉得令苍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什么叫死得其所?
他们凭什么决定姝凰的生死?
可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他的生命开始流逝。
他保护不了姝凰,甚至没办法完成姝凰最后的心愿,也没办法再看慕从嘉最后一眼。
他只能瞪大双眼,怨恨不甘地看着自己的血流尽,四肢变得僵硬,死不瞑目。
灵兽向来不主动伤人,可如此惨象也让灵鸟们明白罪魁祸首究竟为谁,纷纷发了疯一般去啄三人的眼睛。
三人拿武器反击,很快让灵鸟翅膀沾了血,一只只落在他们脚边。
山谷安静下来,一片荒芜,夙越拽出姝凰,踢了一脚长{的尸体,看向他们:“谁来取骨头?”
烛方嘴唇颤了颤,突然问道:“我们真的要如此?”
夙越冷笑了一声,讥讽道:“前面的事你一样都没少干,这会儿觉得不忍心了?你要学清高,也该像曲恪那般。”
被戳中痛处,烛方闭上眼,不再说话。
令苍默了默:“我来取吧。”
夙越立刻从后面架起姝凰,等着令苍上前。
剑剖开了姝凰的身体,露出里面的心脏和骨头。令苍微一用力,将肋骨处几根骨头折断,取了出来。
沾了血的银白骨头仍旧难掩美丽,即便是在白日,也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三人被骨头的光华震住,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神的力量。
有了这根骨头,妖兽便再也无法靠近了。
夙越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接过骨头,满意地笑了。
泽月宗最为弱势,他亦是样样比不过其余几派的掌门,如今有了姝凰的骨头,足以保泽月宗百年无恙。
烛方接过骨头时手指颤了颤,呼吸急促几分,他取出一块布将骨头裹了起来,不再直视。
令苍自始至终面色凝重,无惧无喜,他低低叹了口气,似是觉得无奈,收了骨头转身离开。
烛方跟上令苍,夙越脚步顿了顿,对着山谷放出一把火,火舌沾上草木,以燎原之势开始蔓延。
三人的身影很快在山谷中消失。
大火冲天,浓烟滚滚,仅剩的几只灵鸟终于松开慕从嘉的衣领,哀伤地直叫。
慕从嘉双腿一软,从树上跌下去,他握紧了双拳,几乎将牙齿咬碎,用力到全身都在颤抖。
少年抬起头,望着三人离开的方向,双目发红,心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
“琉裳,你怎么了?”
曲琉裳怔怔看着书仪,回过神来,伸手摸到自己满脸的泪。
她哭了。
她知晓慕从嘉的双亲皆死于那些人手中,可她没想过是这样卑鄙无耻的手段。他们无人在乎姝凰与长{的性命,随意将性命放在天平上衡量,理由竟只是为救更多的人。
可多人的命是命,姝凰与长{的命便不算命了吗?
他们怎么有资格决定姝凰的生死?
她开始明白慕从嘉为何会形成那样的性格,为何会漠视人命,对旁人说杀就杀。
倘若这世上人人为恶,他又何必去释放善意。最该心怀天下苍生的修士在他眼里,也不过一群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
他亲眼见过修士最虚伪阴暗的一面,自然不会再相信他们任何一人。
她也开始明白,为何慕从嘉会那样害怕失去她……
他曾经满怀期冀地等待着姝凰接他回家,可结果却是亲眼目睹了姝凰的死亡。姝凰没有死于那群人手中,偏偏死在了最爱之人的手中。
那些人的歹毒手段在他心上留下深重的阴影,他怕她落到那些人手中,会迎来比姝凰更惨烈的结局。那些噩梦将他裹得不能呼吸,让他日渐偏执,让他的保护欲变得扭曲极端,他开始恐惧失去。
若不是他们,慕从嘉怎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她难以想象当年的慕从嘉该有多疼,只觉得每想一次,都好像有一把尖刀在剜她的心,痛得她想哭。
她从未如此心疼过一个人。
“琉裳。”书仪小心翼翼地问,“其实你喜欢他的,对吗?”
她喜欢慕从嘉吗?
若说曾经的答案不够清晰明了,可这一刻,她无比确定,她喜欢他。
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对他产生感情了。
她若不喜欢他,便不会一次又一次主动握上他的手。
不会看到他与江黎起冲突时,第一反应是他的伤口又裂开了,不会反复去想他不能背负罪孽,不会真心期待他还能有未来。
更不会在冲突最激烈的时候,任由他抱,由他插上发簪,穿他送的罗裙。
她若不喜欢他,只会排斥抗拒他的亲近与接触。
可她没有,一次都没有,甚至在他醉酒要亲到她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更何况,慕从嘉为了她,愿意压下所有的戾气,愿意克制自己,愿意改变,她要怎样才能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