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琉裳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点头。
“我就知道。”书仪笑起来,笑容里透出释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曲琉裳垂眸:“关于他,你还知道什么?”
书仪想了想,继续道:“慕师兄其实没有姓,他的名字只有姝凰为他取的‘从嘉’二字而已;他会在很多次重伤濒死的时候想起你,会因为想要保护你而燃起求生欲;他不爱自己,可他爱你……”
曲琉裳捂住脸,眼泪再次涌出。
从嘉,原来是姝凰为他取的名字。
他那日一听到名字相关,就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想来是因为想起了姝凰。他一定认为自己辜负了姝凰的期盼,才那般讨厌自己。
可他骨子里还是想要做“从嘉”,所以他为自己冠以“慕”姓,所以他在听到她的质问后,忍痛放开了手。
那时的他,又该有多痛?
很久以前,她曾问他,讨厌慕从嘉吗?
他答讨厌。
章
如今再想,竟然是真的。
他真的讨厌自己,不在乎自己的命,不懂得爱惜自己。
可她就跟姝凰一样,想要他爱自己,想要他爱惜自己啊。
一种强烈的冲动自心中升起,她想要见慕从嘉。
她想立刻见到他。
其他的事情她都不在乎了,她现在只想见他,想告诉他别讨厌自己,想告诉他,关于她的心意。
曲琉裳擦干净眼泪,抬头望向书仪:“你后来帮我说话,在众人面前护着我,我都记得,如今又告诉我这些,我们两清吧。”
“从今往后,你若能回家,便回家去吧,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些内容。书仪,我们两清吧。”
*
慕从嘉独自一人坐在街边,静静等着曲琉裳。
他每每想起上次曲琉裳欺骗他只为离开他,就觉得胸口发闷,呼吸急促。
可他告诉自己,要相信她。
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街上的人渐渐变多了,有小贩在阴凉处叫卖起糖葫芦。
慕从嘉看向糖葫芦,想起从前她拒绝了他的糖葫芦。
那,如今再买给她,她会接受吗?
她吃了江黎的糖葫芦,应该是喜欢吃的吧?
慕从嘉看了片刻,起身走向卖糖葫芦的小贩。
他付完银钱,转身走出不远,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
慕从嘉抬眼望去,说话之人正是那日他与曲琉裳一起在青城郊外救下的青年,青年周围还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章
慕从嘉淡淡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就要离去,青年先动了气:“站住!”
护卫得了眼色,立刻快走几步,拦在他面前:“我家公子叫你站住,你没听到吗?”
慕从嘉冷冷看他:“何事?”
青年慢悠悠绕到他身前,不悦道:“你与她既无婚约,也未成亲,何故一直在她身边纠缠她?你不知女子的名声有多重要吗?”
“纠缠?”
青年道:“今日她不在,正好有些话我们说说清楚,你,既然她对你无意,你便该自觉些,离她远一些,免得污了她的名声。”
见眼前之人不答,青年忍不住又提高声音道:“听到了吗?少纠缠她,离她远一些!”
慕从嘉依旧不答,眼神渐渐变得阴沉,落下的视线像闪着寒光的刃,贴着他的脖颈,一寸寸找着一击毙命的角度。
青年被这眼神吓住,往后退了几步,色厉内荏道:“你是在那日杀了熊妖,可今日你只有一人,你能敌得过我数十护卫吗?”
护卫立刻有眼色地捏了捏拳。
慕从嘉冷冷弯唇:“你试试。”
青年被激怒,指向他大喊道:“好,好,你们还不去教训他!”
看着一拥而上的护卫,慕从嘉握紧了拳,心中暴戾情绪横生,想立刻掐死他们,却在最后一刻,想起月光下,对他说着重新开始的少女。
重新开始。
他五指缓慢松开,闭了闭眼。
对面的拳头狠狠砸到他脸上。
那一瞬间的世界蓦然变得安静,眼前的人影也变得缓慢起来。
他想起曲琉裳为他洗干净了手,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再轻易沾上血。
想起她靠在他身边,为他认真织剑穗。
想起她在烛火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疤痕。
想起她温柔的笑,想起她轻声唤他“从嘉”。
他答应过她,不会再伤害无辜的,他怎么能食言。
即便曲琉裳不喜欢他,可他还是不想放手。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拥有她的机会,他也不想断送。
他知道,倘若他动了手,他和曲琉裳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万一呢。
万一他学着忍住心中的痛苦与戾气,学着温柔相待世界,她会愿意看看他呢。
慕从嘉脸上被狠狠砸了一拳,身形晃了一下,向地面摔去。
手中的糖葫芦掉落在地,碎了个稀烂。
耳边还听到嚣张的声音:“我还当他多厉害呢,也不过如此。”
他低下头,忍不住闭上眼。
曲琉裳。
他好想她。
第68章 吻
青年看到摔倒在地的慕从嘉, 心中不免觉得畅快。
章
慕从嘉即便身着最普通的蓝衣,没有金银玉饰在身,也天生有股高贵气质,眼神更是有股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狠劲儿。
他本想慕从嘉还手, 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哭哭惨, 好博得同情与怜爱, 却不想慕从嘉这样好欺负。
青年胆子壮了一些,又上前道:“你若就此离开她, 我可以收手放过你, 你若不离开……”
他大言不惭地放着话,慕从嘉置若罔闻,不言不语。
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过了一瞬, 耳边嘈杂的人声弱了下来。
颐指气使的青年向他走近,阴影笼罩下来,还没来得及碰上他,就被狠狠拉开。
伴随着一声痛喊,他被一双手抱入怀中, 鼻尖盈来淡淡栀子香。
晶莹的泪落在他的脸上, 温暖得不可思议, 那双手的主人说:“从嘉, 你别害怕,我保护你。”
慕从嘉蓦然睁开眼。
他想见的人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双水眸沾了泪意,满眼都是心疼。
这一次她没有骗他, 她真的回来了。
他很少见曲琉裳哭,第一次是她手握曲恪的玉佩, 第二次是她回到芜阳宗看到满门残败之景,第三次是她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那第四次呢,她为什么哭?
他看着她的眼泪脑子钝了一瞬,本能问道:“裳裳,谁欺负你了,我去……”
慕从嘉说到一半,想起她不喜欢他出手伤人,又改了口:“我保护你,别哭。”
一旁的青年猝不及防向后摔了一跤,护卫急着去扶,却被他怒气冲冲地甩开。他坐起身,正要发火,看清来人是谁后,身子僵了僵:“……姑娘。”
一身白衣的少女抬起头,怒目而视道:“滚开!”
青年大抵从未被当着一众人的面吼过,他面子挂不住,脸色难看几分,辩解道:“姑娘,是他纠缠你在先,我只是……”
“滚开!”曲琉裳怒声打断道,“那日分明是他救了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那样一等一盛级的容颜,发起怒来也自有一股凌人气势。
青年脸色彻底沉下来,咬着牙不甘心又看她一眼,猛地转身:“走。”
一众护卫随着主子离去,四周安静下来。
经过方才一番闹腾,普通行人早已绕路而行,无人再经过这里。
曲琉裳回头看向慕从嘉,他脸上被砸过一拳,此刻左脸颊已现出一层淡淡红印,少女心疼不已,轻声道:“疼不疼?”
他怔怔看她,神情仍有些迟钝:“不疼。”
“从嘉,你为什么让那些人欺负你?”
看到慕从嘉倒下时,她的心也跟着停止跳动了一拍。
曾经那般狠戾无情的人,如今竟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任人欺负而不还手,一身傲骨都被践踏,他在想什么?
知不知道她有多心疼。
慕从嘉敛了敛眸:“我伤害了旁人,你会不高兴。”
他在说,答应过她的事,他都不会骗她。
曲琉裳眼睛一热,说出的话像一声叹息:“傻瓜,我是让你不要伤害无辜,没有让你任人欺负。”
少女又弯起唇,露出一点温柔笑意:“不过没关系,以后我都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从嘉,你别害怕,我保护你。”
慕从嘉终于意识到她在说什么,黑眸中一点点亮起光来,干净,美丽,不敢相信:“你是……为我哭的?”
曲琉裳低头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你说呢?”
他僵在原地,又听到她笑着说:“从嘉,这是奖励。”
额间触感温热,少女发间芬芳久久不散,他手指不禁颤抖了几下,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不敢妄想的东西。
他渴望少女回头看看他,渴望得到她的在意,渴望得到她的偏爱。
而在今日,他的愿望似乎实现了一点点。
“从嘉。”她接着说,声音很轻很柔,似人间四月的春风,悠悠拂过他心头,“那日我说要治祁D的腿伤,你是不是又在嫉妒他了?那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想的人是你?我固然希望祁D能安然无恙,可我更想你不再罪孽加身,更想你拥有以后。甚至在更早的从前,我就想过替你去偿还这份业障,想过替你去补偿祁D,让他原谅你。”
慕从嘉盯着眼前的少女,听懂了她的意思,眼眶渐渐红了。
“还有,我那日灌醉你并非是想做什么。我早在心里悄悄原谅了你,想等做完该做的事就回来找你。是你后来那般欺负我,让我受委屈,我才气不过打了你。”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眸中流露出悔恨,“对不起,裳裳,都是我的错,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
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替他按揉,眸中亦有泪光闪烁:“从嘉,你那么害怕失去我,为什么不对我说始末原委?我可以教你的,我教你,到底该怎样对自己喜欢的姑娘。”
“我是……怕你没有耐心和兴趣听这些。”他垂眸,声音低低道,“你现在教我,我都听你的。”
到底是怎样的自卑自厌才能让他觉得,她连听他过往的耐心与兴趣都没有。
可一瞬后她又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她不喜欢他时,他的过往说出来也不会得到重视,甚至有可能成为反向伤到他的一把刀。
只有当她喜欢他时,他的过往才有说出来的意义。
她落下泪,却弯唇笑道:“好啊,我教你。你要尊重她,不许强迫她,若是觉得不安和害怕,就敞开心扉告诉她,她会理解你,陪你想办法,给你安全感,让你安心。记住了没有?”
慕从嘉伸出手为她拭泪,声音温柔:“嗯,记住了。”
少女松开手,转而捧起他的脸,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她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这样舍不得失去一个人。
他的唇柔软微凉,似是没有料到这一举动,呆滞得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蜻蜓点水亲了亲他,很快离开,脸颊泛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羞涩:“还有……这是我的心意,你既知晓了我的心意,日后便是为了我,也要爱惜自己,记住了没有?”
这一次他没有很快回答。
几句话将他这些时日的苦涩与委屈撞得粉碎,寸寸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他不可置信地看她,好一会儿才喃喃问:“裳裳,你真的……你真的……”
他说不出来那几个字,他怕这是一场梦,一旦说出那几个字,这个梦就碎了。
曲琉裳眸中是刻骨的温柔,眉眼含笑,接道:“真的喜欢你。”
“从嘉,别看轻自己,我喜欢你,所以你也要喜欢自己,要爱自己。”
慕从嘉眸中积压的戾气彻底化开,湮灭无踪。
自他陷入噩梦中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要喜欢自己,要爱惜自己。
他喜欢的姑娘不仅眼里有了他的身影,还耐心温柔地教着他一切。
他曾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这一刻,他又骤然得到了许多。
眼前的少女,就是他的全世界。章
慕从嘉闭了闭眼,笑着回道:“好。”
他抱着曲琉裳站起身,视线不经意划过地上摔碎的糖葫芦,低声道:“我……我本来买了糖葫芦等你回来,但不小心弄掉了,抱歉,我再重新给你买,你要吃吗?”
少女握住他的手,眉眼弯弯:“好啊。”
*
两人牵着手一路走过街市,慢慢悠悠,什么都看。
路过一家琴坊,曲琉裳停下看了几眼,说:“等你的事情办完,日子安定下来,我就教你抚琴作画吧,只不过我都是幼时抽空学的,并不算精于此道,你莫要介意。”
“没关系。”慕从嘉眉眼温柔。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还路过一家首饰铺。
察觉到他微黯的眼神,曲琉裳想起什么,从衣间取出那两根簪子,轻声问:“你在想这个吗?”
一根是他在街市买的普通簪子,一根是他亲手雕刻的银簪。
慕从嘉呼吸一窒,低声道:“你还留着?我以为……”
他以为那时她讨厌他,早就扔掉了。
少女笑着摇头:“没有扔,我知道这是你的心意,我虽生气,却也不会赌气,随便浪费你的心意。你放心,那条裙子也还在的。”
她挑出那根银簪,眸子亮晶晶地看他:“现在,你要不要给我戴上?”
慕从嘉喉结滚了一下,唇角微微扬起,点头。
银簪被插入发髻的那一刻,少女有些感慨,兜兜转转,辗转许久,她还是再次戴上了他送的簪子。
“这根也是你送的,我留下日后换着戴,若是坏了,便留作纪念。”
他仍是点头,笑意从眼睛里漫出来:“好。”
走回租住的院子,月亮正好过了枝头。
曲琉裳望着那轮弯月,忽然道:“从嘉,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他脚步一顿,立刻转头看她:“算数。”
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反悔。
“真的?”曲琉裳微笑,“那你说过要娶我,可不能反悔了。”
慕从嘉愣怔了一瞬,随即双目睁大,嘴唇颤了颤,不知犹豫了多久才艰难发出声音:“裳裳,我……我的心并非干干净净,可能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你心里的好人,永远都无法像你那般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