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扬眉看向他,轻声道:“干卿何事?驸马可先行入宫。”
“你!”崔缙气闷,忍了又忍,目光落在他俩交叠的手上,冷笑对裴望初道:“真是好奴才,内宫太监都没有裴七郎这样周全。”
裴望初淡淡一笑,置若未闻,抬手给谢及音正了正簪子,温声道:“殿下早去早回,一路小心。”
他目送谢及音登上马车,崔缙见她无意邀请,转身登上另一辆。马车驶离公主府,朝洛阳皇宫方向而去,裴望初眼中笑意渐收,亦转身回去。
郑君容正在东厢房中制香,见了裴望初,举着盛放香粉的锡炉向他请教道:“师兄,古籍上说西域有断声木,燃之为寸灰,以禽鸟之泪泼溅,可得断声香,此香无火自燃,嗅者将失声片刻,这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是真的,我幼时曾试做过此香,”裴望初接过他手中的锡炉闻了闻,抬眼扫向他,“你哪来的断声木?”
郑君容道:“这是很多年前西方小国进献的,魏灵帝赏了骆夫人,骆夫人又赏了我。我想做断声香试试,又怕是无稽之谈,浪费了这上好的药材。既然师兄说是真的,那我想试试看。”
裴望初将锡炉还给他,指点他道:“禽鸟之泪以百灵、黄鹂为佳,乌鸦、喜鹊为劣,洛阳城东有一户饲鸟的商人,你可以去他那里问问。”
郑君容十分高兴,“多谢师兄提点,我明天就瞧瞧去。”
裴望初本是想问他昨夜陪谢及音守岁的情形,今天见谢及音对崔缙仍没有好声气,便知两人昨夜关系未曾缓和,不必再开口问郑君容。
谢及音生性并不刻薄,别人待她一分好,她能天长地久地铭记在心。裴望初想起许多年前在桃花树下为她绾发的那一幕,不过是见她可怜可爱,一时兴起,竟令她惦念了这么多年,为此不惜败坏自己的名节也要救下他。
这样心地纯良的姑娘,生为谢黼的女儿,实在是叫人心疼。况崔缙这些年又待她如此恶劣,以至于让她一点好都记不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崔缙此人,实在不配做她的驸马。
“师兄?”
裴望初回过神,见郑君容抬手在他眼前乱晃。
“师兄想什么这么出神,同你说话也没听见。”
裴望初道:“没什么,昨夜没睡好,有些困倦了。你刚刚说什么?”
“我刚刚说,宗陵天师来了大魏,眼下正在洛阳宫里,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裴望初点点头,“听说了,是代天授宫而来。”
郑君容想问他要不要去见一面,毕竟是十几年的师徒情谊,见裴望初眉心微敛,一副不是很想听他絮叨回天授宫的态度,遂讪讪闭上嘴,“哦,你知道就好,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第29章 保护
正月初一, 德阳宫中举行“正旦盛会”,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皆来朝贺,更有番邦诸侯献礼贺岁, 十分热闹。
宗陵天师献上了一块褐色的石头,说凤凰曾停栖于此石,石中必有至宝。太成帝闻言,命人当场切开此石,果然得一质地无暇的美玉, 太成帝十分高兴, 认为此为祥瑞之兆,要召请天下最有名的琢玉师, 将其雕刻成大魏的传国玉玺。
太成帝赐宗陵天师高座, 凌驾于百官之上。宗陵天师手持拂尘入座,看见了坐在下首的谢及音。
她银发成髻若堆雪,金饰玉颜,恍若神女, 神情里有种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冷清。
宗陵天师捋着长须, 问太成帝道:“敢问陛下,莫非这位公主就是先皇后所生的女儿?”
太成帝道:“没错, 她就是嘉宁, 朕这个女儿是个命格古怪的。”
宗陵天师笑着点点头,说道:“殿下形貌确与寻常女子不同。”
谢及音对这番议论浑然不觉, 倒是崔缙听得一清二楚,不虞地拧了拧眉。他一向不喜欢天授宫里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魏灵帝因为沉迷方术不理朝政而亡国, 太成帝竟然还对他们礼遇有加。
谢及姒则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父皇如此倚重宗陵天师, 若他也说谢及音是不祥之兆,一定会让父皇更冷落她的。
德阳宫里歌舞升平,众人心思各异,宗陵天师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视而过,笑着甩了甩拂尘。
公主与驸马一同入宫参加正旦盛会,公主府中变得冷清。姜昭到主院东厢房寻裴望初时,他正斜倚在窗边,以红绸覆眼,百无聊赖地投壶解闷,怀里窝着一只半大的白猫。
他箭箭中鹄,最后一箭却擦着姜昭脖子飞过,吓得姜昭惊叫出声。
认出了她的声音,裴望初连红绸也懒得解,嘴角一勾,“正旦盛会这么好的日子,姜女史为何不随殿下进宫去热闹。”
“我来找你是有要紧事要说。”姜昭很不喜欢他这副散漫无心的样子,和他怀里的猫一样,仿佛已经没了骨头,只是个陪谢及音解闷玩乐的玩意儿。
“说吧。”
裴望初声音冷淡,又抓起一把木箭,继续玩他的投壶。
姜昭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他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鼻梁上。
洛阳城中没有女子能无动于衷地注视裴七郎的眼睛,如今他以红绸覆眼,可供人肆意打量,然而姿容不减,反添几分玉润珠和的艳色。
白猫尾巴扫过他的下颌,他微微侧首向姜昭,姜昭回过神来,低声说道:“公主府不是久留之地,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太成帝始终忌惮你,七郎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
裴望初道:“这些话我听腻了,还有别的吗?”
姜昭望着他道:“我有办法送你离开公主府,到河东郡去,不知七郎愿不愿意?”
裴望初攥着木箭的手微微一顿,“看来前太子殿下已经在河东郡立住脚――崔元振剿匪失败了?”
他实在太敏锐,姜昭不敢多说,只道:“我送你去河东郡,你自然会知道一切。”
裴望初对此似有几分兴趣,“怎么去,说来听听。”
姜昭又上前一步,裴望初怀里的白猫警惕地瞪着她,呲牙朝她哈了两声。裴望初抬手给它顺毛,柔声哄它:“阿狸,乖一些。”
姜昭瞥了那白猫一眼,低声道:“上元节那天,雀华街上有灯会和傩舞表演,你哄骗嘉宁公主带你过去,我会提前给你一个面具,你趁乱与傩舞中戴相同面具的人调换,有人会安排你出城。”
裴望初问:“殿下熟悉我的声音,穿帮了怎么办?”
姜昭早已想到这一点,“七郎放心,安排替你的人会拟声。他会模仿你的声音稳住嘉宁殿下。”
裴望初抚摸着白猫的后颈,缓缓说道:“我在天子脚下凭空消失,总要有人为此掉脑袋,你们在洛阳安插这些人手不容易吧,真舍得为了我一个,把他们都折进去?”
“当然不会,”姜昭笑了笑,“这不是还有嘉宁殿下么,只要让太成帝相信,是他的好女儿放走了你,咱们的人就能安然无恙。”
她说,咱们的人。
裴望初嘴角一勾,“姜女史真是安排周全。”
“只要七郎答应,我就一定能将你送到河东郡,不再受谢氏女的侮辱,待你在河东郡东山再起,必有为裴家报仇的一天。”
她说得令人心动,裴望初却没急着答应,反问她道:“我怎么知道姜女史是不是想诈我,证明我有不轨之心,然后到今上面前邀功?”
姜昭愣了一下,着实没想到裴望初竟会怀疑她这个,哭笑不得,“七郎想要我如何证明?”
裴望初想了想,说道:“上元节那天,你要跟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出城,万一情况有变,我也能随时挟制你。”
姜昭默然,裴望初轻嗤,“不敢么?”
姜昭沉声道:“没什么不敢的,既然如此,我会亲自将七郎送出洛阳。”
当务之急是完成太子殿下交予她的任务,将裴七郎安全护送到河东郡。
裴望初应道:“很好,那就一言为定,上元节那天,我会等着姜女史。”
姜昭与他约定过几天再来商定细节,同时让替代他的人来听一听他的声音。
姜昭走后,裴望初扯开蒙在眼睛上的红绸,他脸上似有笑意温煦,眼底却沉若寒霜。
他将怀中假寐的白猫抱起,低声与它说话:“怎么办,阿狸,有人想欺负你家殿下。”
白猫朝他喵了一声。
“一而再再而三,的确很烦,”裴望初笑了笑,“你说得对,是该永除后患。”
谢及音回府后歇了个晌,醒来时觉得口渴,识玉为她端来温水,说道:“裴七郎在外面等了有一阵子了。”
屏风上映出颀长的人影,似一尊玉雕安静地立在门外。谢及音起床更衣,踩着木屐,披发走到妆台前,朝屏风那侧说道:“进来吧。”
裴望初绕过屏风,不必她吩咐,自然而然地走到她身后,帮她梳理睡乱的长发,犀角梳一顺到底,发间的檀木香在指间弥散。
“殿下今日还出门吗?”
谢及音摇头,裴望初从钗匣中捡起一支素色木钗,为她绾了一个简单的堕髻。谢及音对镜瞧了瞧,说道:“这种简单的样式识玉也会,何必劳烦你跑一趟。”
裴望初道:“从前我无事殷勤,殿下也未曾体恤辛苦,今天倒是慈悲,懂得怜惜我了。”
这话听起来不阴不阳的,谢及音回身望着他,“你这是嫌我冷落了你?”
“不敢生嫌。”
言外之意,确实觉得被冷落。
裴望初牵她起身,到茶案边坐下,净手后为她沏茶。谢及音指了指盛放茉莉花茶的茶盒,裴望初用茶勺取出几朵,用滚开的雪水徐徐冲绽,稍稍搁凉后捧给谢及音。
盖碗一开,茉莉花的茶气扑面而来,熏胧眉眼,谢及音抿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喉间舒展。
裴望初说道:“这几日崔驸马常来搅扰,殿下连静下来喝我沏的茶的工夫都没有了。”
谢及音捧着茶盏,闻言一笑,“让你得几分清净,不好吗?”
“空得耳净,而心不净,倒不如伴随殿下左右,身忙而心安。”
谢及音刮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裴望初,细细端详,问道:“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
谢及音道:“你有话直说便是,不必绕来绕去,猜起来教人头疼。”
不仅不愿意把他往好处猜,甚至连猜都不愿意费心去猜了。
也罢,裴望初心中幽幽叹了口气,隔案对谢及音道:“我想坐到殿下身边,可以吗?”
谢及音不解他意,以为他有避人的话要讲,遂向旁边挪了挪,“过来吧。”
裴望初起身绕过去,与她同侧而坐,衣袂交叠,环佩相撞。他坐过来也不说话,抬手为谢及音续茶,茉莉花朵在金色澄澈的茶汤里徐徐翻腾,上下浮游。
他似是心中有事,又似无话可说,这副作态令谢及音愈发不解。
年前还同她交游玩乐,投壶射覆,饮酒行令,十分和谐,只几日未见,为何竟这般欲言又止?莫非是崔缙背地里欺侮了他,他想让自己作主,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及音思忖着说道:“因年底礼制繁琐,所以前几日驸马来得频繁,不过今日宫宴散后,父皇将他单独留下,想是有政事交代,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应该没空再难为你。”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说道:“想难为我的人很多,崔驸马反倒不值一提――殿下知道谢黼留他做什么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
裴望初向她解释道:“年前崔元振奉命去河东郡平叛,本已杀贼过万,胜势在望,却因一时松懈,被流民反扑,折损了大半兵力。谢黼对此事十分恼火,宫宴后留下崔缙,应该是为了敲子诫父,让远在河东郡的崔元振尽心。”
“崔元振……败了?”谢及音缓缓蹙眉,想起了数月前的旧事。
当初河东郡的叛民以河东裴氏之名笼络人心,致使太成帝迁怒于裴望初,一度动了杀鸡儆猴的念头。谢及音竭尽全力保下他,这才安稳了几天,竟又横生波澜。
听裴望初所言,此次太成帝之怒更甚从前,若连崔缙都难逃其咎,那被太成帝视为靶子的裴望初,恐将更难保全。
思及此,谢及音浑身血液骤冷,脸色白了一瞬,她抓住裴望初的手,手心里已析出一层冷汗,却下意识安抚他道:“别怕,本宫会尽力保住你……”
她眉心深蹙,已开始在心中思索对策,未注意裴望初看向她的眼神,凤目微扬,幽若沉潭,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在他脸上闪过,又似长夜流光,透出浅淡的柔情。
他发觉自己爱极了谢及音此时的模样,如此孱弱单薄的姑娘,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极致,第一反应却是护住他。
这种隐秘的兴奋有些不合时宜,可是……
“殿下。”裴望初反握住谢及音的手,与她十指交缠,轻轻摩挲。
谢及音回神看向他,眉心里仍蹙着担忧。
裴望初轻缓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我想吻你。”
第30章 践诺
刚绾的发髻又散了。
茉莉花原来甜得发腻, 在唇齿间碾开时,花香浓郁近乎野蛮,冲得人头昏脑涨, 心神摇曳。
深切而缠绵的吻,情与欲从颤栗的骨缝里渗出,穿透皮肉,无处可藏。谢及音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维持着一线清醒, 旋即却被揉平, 十指交缠,覆于广袖之下。
心中的壁垒轰然塌陷, 想要他的念头, 在时而窒息的吻里,一发而不可遏。
直到案上茶盏已凉,裴望初才由深至浅,缓缓放开她。
他垂目微阖, 掩住眼底翻涌如焰的欲念, 指腹轻轻抚上她盈盈欲破的朱唇,细细摩挲。
谢及音在他怀里喘息许久, 回过神后, 微微偏头避开了他。
“情难自抑,唐突殿下了。”
裴望初的声音不似往常那般清透, 半喑半哑,如冰雪之将融未融,黏绵如沙, 落入耳中,便化作沁凉的春水。
谢及音心中起伏不定, 半晌,轻声道:“你不必如此,巽之。我既留你在身边,一定会想办法护你,你不必――”
一盏新茶递至唇边,谢及音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厉害,她张嘴喝了大半盏,温热的茶汤润过发麻的舌根,滚过紧绷的喉咙,一路熨至心腹。
裴望初跪坐在茶榻外侧,仔细帮她抚平揉乱的衣衫,理顺散开的长发。
“在殿下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呢?”
裴望初的声音渐渐冷静,唯有尾音里还蕴着一点缠绵的哑,“是可供赏玩的摆件,得心应手的待诏,还是知情识趣的面首?”
谢及音心中微微一刺。
不是,都不是。可――
清寂如玉的脸上因尚未褪尽的情与欲而透出靡艳,唯独那双眼睛总教人看不透,似寒犹暖,时如春夜流光,时如寒潭沉冰,仿佛爱着她,又仿佛恨透了她。
谢及音心如惊弓之鸟,她想起了裴望初刚入公主府时要她不可耽溺的警告,又想起了李庆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