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权势而强求者,何以言爱?
她咽下自己倾诉真心的可笑念头,微微仰头,朱唇轻启,反问道:“不然呢,七郎还想是什么?”
她撒谎撒得真是辛苦,裴望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
“这世上以色侍人的奴才,若都能遇到殿下这样的恩主,真是三生才能修得的福分。”
谢及音蹙眉,“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至今未尽面首应尽的本分,却仍能得殿下怜惜,您竟不惜为我损名折节,甚至数次忤逆今上。”
裴望初屈指拂过她的侧脸,轻飘飘的,像一片无风自落的羽毛,勾起一阵轻痒。他的叹息亦轻飘飘地落在谢及音耳畔:“殿下,您是大魏公主,富有四海,又仙姿玉貌,有冰雪之质,天下的男子,无论因何得您青睐,都会心甘情愿归服于您,您何必为了区区一人而行于风口浪尖,这可一点都不明智。”
她的言与行南辕北辙,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拙劣得甚至称不上是谎言,只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姑娘对心里最大秘密的象征性维护。
“本宫当然不是为了你……”谢及音不甘心在他面前节节败退,为自己辩解道,“本宫当初讨要你,是为了与阿姒斗气,平时待你好,是为了给驸马添堵,至于忤逆父皇……本宫的一切都是父皇赐予的,这更是无稽之谈。”
裴望初在心里缓缓叹气,若是再争论下去,他家殿下该词穷了。
“好,就当您从来不是为了我,我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摆件、以色侍人的面首,”裴望初倾身拥住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柔声在她耳边低语道,“但我依然要提醒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是千金之躯,当坐不垂堂,行不沾霜。此次河东郡之败非同小可,您不能再像上次那样铤而走险,挑衅帝王之怒。”
闻言,谢及音心头猛得一紧。
她一时忘了维持自己辛苦编圆的谎言,神情忧虑地看着裴望初,“为何?我上次既能保住你,这次也可以,不过是受些委屈,总好过失了性命……”
“不一样的,殿下,”裴望初认真同她解释道,“上次是不堪重负的百姓借裴家之名造反,只是一场普通的民变,可此次重创崔元振军队的人乃是前朝太子萧元度。谢黼篡位自立,名不正言不顺是他的心病,任何人撞上来他都不会心慈手软,他若想杀我震慑萧元度,除了与我撇清关系,您什么事都不要做。”
谢及音当然知道谢黼最忌恨什么,他动杀念时阴沉的面庞在谢及音心里闪过,令她感到惊惧和恐慌。
她紧紧攥住裴望初的手,心中仍怀有几分侥幸,“父皇有时候也会疼爱我,或许他不会以此事牵涉你,或许我耐着性子求一求他――”
裴望初的手指落在她唇间,缓缓摇了摇头。
“您已因我挨过责罚,别再令我折寿了,殿下。”
他拒绝了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在猜出她未止于皮囊的爱慕心思后。
他大概不想欠她,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所以要婉拒这份无法回应的情意。
谢及音心中涌上一点失落,怔怔地看着他。
见她神思凝重,裴望初问道:“殿下在忧虑什么?”
“我在想……”谢及音望着他的眼睛,“就算你不愿接受我的帮助,可你答应过我的事,总不能食言,是不是?”
裴望初只答应过谢及音一件事,那夜月白风清,他向怀里的姑娘起誓,愿意为了她活下去,直至她厌烦为止。
在短暂的伤感后,谢及音迅速调整好了姿态,从一个被拒绝的爱慕者变成一个债主。她冰凉的手指自裴望初额头抚过,沿着他挺直的鼻梁,落在轮廓分明的唇上,缓缓抬起他的下颌。
她出言装饰自己的动机,“这张脸,本宫尚未厌烦,毁了实在是可惜,你既然答应过本宫,还是要想办法践诺。”
裴望初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叹息着低笑道:“这是我欠殿下的。”
“你会失约吗?”谢及音道,“若是尽力而为,不惜一切代价,你一定有办法活下去,是不是?”
裴望初抬眼看着她,“殿下说的代价指的是什么?”
“昨日读庄子,读到一句极聪明的话,”谢及音突然言及无关之事,有意作无意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橐允,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裴望初怎么可能听不懂她隐晦的暗示,她想教他活下去,逃出公主府,逃出洛阳城,游往无拘束的江河湖海中。
相忘于江湖当然是极聪明的做法,可若只有一鱼入海,一鱼仍困于涸辙,又谈何“相”字?
失去濡沫的鱼将枯死辙中,她头头是道地为他人计时,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处境?
谢及音试探他的态度:“七郎觉得这句话可有道理?”
“殿下说的话,自然句句都有道理。”裴望初握着她的手抵至唇边,缓缓含住,似吻似咬,缠绵流连。酥意自指腹传至手腕,后脊升起一阵细密的痒,谢及音欲抽回手,却将裴望初一同带俯过来。
他单手撑住谢及音身后的茶榻阑干,另一只手捧起谢及音的脸,倾身吻她,因怜惜她娇嫩乍经风雨,红唇盈盈欲破,未敢纵情恣睢,只轻入浅探,然后沿着她的眉眼,寸寸吻至锁骨。
“相忘于江湖太远,我与殿下先尝尝相濡以沫的滋味,好不好?”
玉山倾颓,环佩琅,一语如石破秋水,在谢及音心头震出层层涟漪。
他总教人疑心用情颇深,总教人对他心生妄念。谢及音不愿再受这患得患失的忐忑折磨,欲推拒他的亲近,手落在他肩上,又徐徐转推为拥。
其实他已经答应了,要与她相忘于江湖。
既然如此,这不过是最后的放纵,是酬谢也好,是流连也好,俱可一概而收,但醉今朝。
远处高楼寂寞歌,缥缈随风入朱户。
谢及音阖目细听,字字落入心里:“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自此一连多日,崔缙果然再未踏足主院。
他在皇宫与崔家之间来回奔波,席不暇暖。他是太成帝亲封的散骑常侍,是崔元振唯一的嫡子,如今崔元振身陷河东郡,崔家在洛阳全靠崔缙撑持。
正旦盛会后,太成帝宣召了他,要将他手中的虎贲军调一半给卫三郎卫时通,并让刚加封为大司空的卫炳代崔元振行制诏与批文权。
崔元振是尚书令,他带兵在外,按惯例该由他在尚书台的下属暂代其职,待其归朝后再将权柄奉还。可如今太成帝却让尚书台之外的大司空来侵夺其权,踩着崔氏的脸来捧卫氏,其敲打与责难的意味不言而喻。
崔缙心中恨极,一边联合与崔家交好的世家在朝堂上抵制卫家,一边派人快马给远在河东郡养伤的崔元振送信。
正月十三,崔元振的家书与请罪折子一同传回了洛阳。
他在折子中详述了河东郡的情况,一开始是暴民纠集抗税,占据裴家坞与朝廷作对,他带兵镇压暴民、夷平旧坞,本来十分顺利,不料年底却突然窜出一支千人骑兵。为首者自称“裴氏旧主”,他对河东郡十分熟悉,将被打散的流民重新纠集,利用裴家坞的暗道与官兵对战,把围剿的官兵打得溃不成军,崔元振自己也中了一箭,如今仍躺在床上养伤。
崔元振派心腹潜入裴家坞,发现此“裴氏旧主”并非寻常暴民冒名,而是去年洛阳宫变时遁逃的前太子萧元度。
年前传回的军情中,只说是崔元振指挥失当,平叛大败,却不知竟与前太子有关。得知此消息的太成帝既震惊又恼火,他按下将崔元振调回的主意,转而又抽调两万骑兵给他,命他务必将萧元度的头提回洛阳。
“大魏三十七郡中,河东郡既非最富庶,也非最隐蔽,萧元度为何偏偏选择了此地落脚呢?”太成帝目光幽深地审视着铺在长案上的疆域图,地图旁边搁着崔元振的请罪折子。
他望向张朝恩,张朝恩不敢议政,太成帝自顾自一哂,脸上神情愈冷,“曾经的大魏四大氏族,袁谢裴王,萧元度为何偏称是裴氏旧主,难道仅仅是因为河东裴家忠心吗?”
张朝恩皆不敢言,只将头垂得更低。他隐约听见太成帝喃喃道:“看来裴家的水深着呢,不知那位裴七郎,会不会知道一些内情?”
第31章 纵情
正月初一那天的午后, 金灿灿的阳光深深照进屋子,爬上海棠红豆双绣立屏,映得屏风上的红豆莹莹欲落, 海棠颤颤舒展。
裴望初背对着屏风敛衣而立,姿秀神逸,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摆件。
识玉带着端水盆的婢女沿垂廊走过来,婢女垂首不敢乱看,识玉悄悄指了指屏风后, 无声地询问他现在能不能进去。
裴望初接过婢女手中的铜盆和棉帕, “交给我吧。”
识玉了然,默默带着婢女退出了上房。
裴望初将棉帕搭在手臂上, 左手端盆, 右手在屏风横木上轻轻敲了敲。
“殿下,水来了。”
谢及音正歪在茶榻上阖目休息,发丝凌乱,衣衫斜皱, 嘴唇莹润欲破, 眼尾绯红若绛梅欲展。闻言,她睁开眼睛, 清了清嗓子道:“嗯, 进来吧。”
仍有几分哑意,却不是纵情欢愉后的惫懒, 而是戛然而止的空泛。
可这怪不了别人,刚刚……是她临而生怯,推开了他。
裴望初端着水盆和帕子, 垂目走到茶榻旁。和谢及音相比,他已神态如常, 气定神闲地将帕子浸水拧干,态度柔顺地朝谢及音伸出手,“要我帮您擦拭,还是您自己来?”
那覆着帕子的手骨节分明,如白玉雕琢,谢及音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刚平静几分的心绪又泛起了波澜。
刚刚就是这只手,自她颈间抚下,一路挑开她的裙带,掌心抚过之处,生出酥痒与灼热,勾起她身体里隐秘的渴望。
衣衫层层剥落,身体贴得更近,清冽如竹上雪、濯濯如柳间云的气息笼住她,营造出一方诱人沉溺的梦境,诱哄她放松戒备,交予身上人。
细碎的吻落在耳边,谢及音听见裴望初低缓的声音问道:“在这里,还是去床上?”
那时她有一瞬间的思绪迷茫,直到裴望初屈指侵入她最隐秘的地方,谢及音攀着他的十指收拢,眉心深深蹙起。
“抱歉……我轻一些。”
本就温柔的动作更加轻缓,然而那陌生的触感还是让谢及音十分紧张,她先是扶住檀木茶案的边缘,忍了又忍,最后仍将裴望初推开,扯过外袍披在身上,背对着他坐起来。
内室静悄悄的,后窗外,有两只喜鹊在叽叽喳喳地垒巢。
裴望初怔忡片刻,大概是看出了她的不情愿,默默背过身去,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
谢及音听见他穿衣整冠的声音,玉带扣上时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殿下若是不想见我,我就不打扰您了。”
他的声音依然清润和煦,如春风轻拂,谢及音心头微微一动,“等等。”
裴望初的脚步在博古架旁顿住。
“我想洗脸……能帮我打盆热水来吗?”
裴望初在屏风外等热水,谢及音歪在茶榻上,双手捂着脸,心绪起伏不定地叹气。
说来有些荒诞,她与崔缙尚未圆房,对某些事,她只听年长女官教导过几句,事实上一点经验都没有。
她心中迷茫,忐忑,不知该怎样配合一个男人,是会疼还是……
倘她一无所知这件事被裴望初发觉,他心里说不定会可怜她,一个琴瑟不调、春闺寂寞的公主,怪不得会向太成帝讨要他,殷切地要将他留在身边。
谢及音不希望他这样想,不想让他临走之前还要可怜她一把,也不想毫无准备、如此仓促地成事。
屏风外响起轻叩声,裴望初端着铜盆走进来,将湿热的帕子呈上。他动作从容,神情平和如旧,看不出气恼与扫兴,仿佛他们刚刚并未险些成事,而只是寻常对坐品茶清谈。
谢及音心虚之余不免有些好奇,想试探他是否真的如面上这般平静,毫无芥蒂。她没有接那帕子,而是将手腕伸到他面前,示意他帮她擦拭。
裴望初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将帕子覆上她的手背,细细擦过她的手掌与每一根指缝,又沿着她的手腕直到肘弯,最后帮她放下袖子,仔细理平衣上的褶皱。
裴望初将棉帕重新洗了一遍,问谢及音:“要我为您擦脸吗?”
谢及音仰面望着他,疑惑压过了尴尬,问道:“刚刚我出尔反尔,败了你的兴致,七郎难道不生气吗?”
柔软的帕子覆在脸上,在睫毛间氲出一层薄雾,裴望初的声音透过帕子落进耳朵里,“情之所至为欢,两心相悦为好,我求的是情投意合的欢好,若只为逞欲而强迫殿下,是禽兽之行,君子不为。”
情之所至,两心相悦……
谢及音心头微微一颤,似春风吹皱,荡起层层涟漪。
脸上变得湿润清爽,裴望初走到妆台前,取了一指润肤的花膏,在手背上揉开,捧起谢及音的脸,涂过她眼尾、双颊、下颌。
清淡的兰香在呼吸间逸散,谢及音握住裴望初的手腕,问他道:“原来巽之也讲君子之道,我曾以为你纵情不羁,并不在乎世俗的准则。”
一个守礼的君子,应当不会越过男女之防,为一个初见的女子绾发;不会不惜声名、不爱气节,折身做侍奉妇人的待诏。
裴望初垂目一笑,目光落在她莹润若水的朱唇上。
他启唇道:“这世上不止有一种君子,亦不止一种君子之道,且其道在心,不在行仪之间。行仪间的君子,殿下目之所及,各个都是,服长袍玉冠,鸣鼎食之钟,执簪缨之礼。可各人心中到底几分苟且,几分磊落,只有自己清楚。”
谢及音思忖道:“七郎言外之意,你心中是磊落的?”
“万事难求全,予亦不敢狂言,”裴望初道,“只论待殿下的心,不忍失其贞。”
字字如珠玑落在心上,谢及音定定望着他,心中情难自禁地想道:莫非他真的如其所言,对自己有意?
裴望初要将水盆端出去,谢及音却拽住了他的袖子,将他牵至面前,令他俯身。
谢及音的目光划过他的眉间,一双含情似笑微阖的凤眼,挺秀的鼻梁,薄抿的嘴唇。
一副濯濯君子貌,藏着一颗玲珑如玉心。教人难免心生妄念,左右摇摆。
谢及音时而觉得该远离他,以持身周全,不致狼狈,时而又情不自禁被吸引,欲随心而动,但求今朝。
她被这两种矛盾的心绪裹挟着,竟不知该如何待他才好。
一时被蛊惑,她抬目轻声询问裴望初:“我能……吻你吗?”
裴望初目色一暗,低声道:“殿下的心意,惜之若饴。”
谢及音踞坐在榻上,微微起身,仰面吻他。与之前放纵至失态的欲望不同,她的吻浅尝辄止,如微雨打芭蕉,落花坠池塘,是轻柔的、细碎的、试探的。
纵欲的吻是发泄,而她的吻是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