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蹙眉:“章家还是不愿?”
安平侯夫人十分羞愧:“章家是世代书香的门第……臣妇也不好死缠烂打,脸上无光不说,还容易结下仇怨,所以只能另寻人选,还请娘娘做主,臣妇也不敢妄想高门大户的好女儿,哪怕出身低些,只要品行好、家底清白即可。”
太后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自己的兄弟和侄儿都是顶好的人才,理应配个高门大户,章家二房庶出的庶女能嫁进安平侯府,简直是高攀。
不过太后终究不是傻子:章家有刑部尚书章其言支撑门户,若是章家一口咬定不愿意,哪怕太后亲自下懿旨赐婚也未必能成,还会结下大仇来。
章家这门亲事,是没有可能了。
她心情更加不好,扫了一眼明湘的席位,看见明湘席后立着个青衣女官,看不清脸:“那就是章家的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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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明湘看准时机,准备起身离席前去奉先殿赴约。临走前顺手拎起一小壶酒,宽广长袖一遮,也没人注意到。
琳琅留在席上替她应酬,对外只说郡主喝多了几杯,暂去更衣。梅酝则跟着明湘出了殿,抖出一件准备好的青色斗篷给明湘罩上——郡主礼服太过显眼,披一件青色斗篷,旁人看去,也就只当是女官了。
明湘从梅酝手中接过一盏宫灯,朝她颔首,没入了夜色之中。
奉先殿在宫廷东侧,同永兴殿相距不算远,只要穿过永兴殿后的围房,再往东穿过两条宫道即可。
明湘提着宫灯,袖中笼着一壶酒,沿途一路向东。
她出来的时间略早了些。此时宫宴未散,沿途略有几个出来吹风醒酒的女眷,遥遥瞥见她的青衣,也只当是宫中女官。
明湘的步伐很慢。
她在心中打叠着腹稿,反复修正该如何对皇帝开口,却觉得怎么说都有问题,不由得不耐烦地拧起眉来,心底升起一点焦躁之意。
“不能这样。”明湘在心底强行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着急,你现在焦躁起来,等一下在衡思面前该如何开口呢?”
她不想还好,一想起衡思来,就更加焦躁——她不敢设想衡思知道真相之后,该是多么惊愕失望,会不会觉得自己与他亲近,全是为了有朝一日交换一道保命符。
明湘提着灯,走到了那排空置出来,专门用于赴宴宗亲及其眷属更衣休憩的围房前。
她正处于心烦意乱的时刻,也就忽略了近处的细碎声响。
——一间围房的门突然打开,从中伸出一只手,将明湘一把拽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提前一点更新,因为后天要上夹子,后天就不更新啦!谢谢大家支持,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大家不要养肥~
注:
于皇祖考,克配上天,越文武功,万邦是宣,孝孙受命,不忘不愆,羮墙永慕,时荐斯虔。——《敉平之章》
本文部分礼制参考明朝,但大多数时候是大杂烩,还有很多是我编的,经不起考究~然后今天这一章和祭祀有关的内容参考自论文《清代太庙祭祀礼仪略论》
第20章
“皇姐愿不愿意不做郡主?”
咣当一声, 明湘手中宫灯砰然落地,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墙壁, 被对方直接按在了墙壁上。
她痛的无声倒吸一口冷气——倒不是她不想出声, 而是一块手帕牢牢捂住了她的口鼻,帕子上刺鼻浓郁的香气呛的她几乎窒息。
明湘多年来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明刀暗箭见的不少,却从来没人敢直接对她动手, 还是在森严宫禁中,完全没料到会突然遭遇袭击。
室内灯火极暗,明湘背着光,只能隐约看清面前是个青年男子,容貌却不识得,身上的酒气连那块浸满了香气的帕子都挡不住, 扑面而来。
但她本性冷静, 下意识闭住气, 也不挣扎,一手已经悄悄摸上了左臂——
明湘本拟等对方松手, 立刻扬声惊叫。宫宴是她一手安排,明湘很清楚附近的禁卫安排,围房不远处就有禁卫巡逻, 堪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里离永兴殿又近,禁卫们最为用心,只要呼叫一声, 立即就会赶来。
然而她想的虽好, 对方却不按她的设想来。或许她表现太过驯服, 像是被吓呆了,对方在她耳畔低低冷笑一声:“小贱人,怎么不端你那三贞九烈的架子了?”
明湘敏锐地意识到不好,下一刻,对方居然一手制住她,一手开始撕扯她的斗篷。
竟然有人敢在宫中行此无礼之举!
明湘气得面色绯红。
对方一手捂她口鼻,一手扯她斗篷,分不出第三只手来制住她。明湘趁机转头挣脱,张口就是一声尖叫,同时右手摸出了左袖袋中藏着的那只酒壶,重重砸在了对方头上。
惊叫声一出,明湘脸色顿时白了。
她的声音变得绵软,全身上下一阵阵开始发热,甚至连视线都模糊了一瞬。竭尽全力的一声尖叫,落在明湘自己耳中,显得那样低而轻。
她几乎立刻意识到,帕子上的香气有问题。
明湘活了十九年,金尊玉贵地做了十八年湘平郡主,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如此下作的手段。再顾不得其他,厉声道:“放肆!放开本郡主!”
“你这个下贱……”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
明湘披在礼服之外的斗篷落地,露出青色斗篷中的那身朱锦宫装。纵然在方才的撕扯已经凌乱了些许,仍然能看出绝非普通命妇规制。
梁善的眼中露出慌乱惊色。
他原本暗中半是胁迫半是收买的拿捏住了姑母宫中一个低等宫人,命她伺机偷了章家那个小贱人的荷包,将她引到围房这边来。
在梁善看来,母亲屡次低声下气前往章家,都是因为章家自矜身价,刻意给母亲难堪,实在可恶。他全然没有想过,安平侯夫人的脸面是因为他这个儿子才丢尽了,只觉得章家不把他们安平侯府放在眼里,尤其是章四,不过一个庶出子的庶女,竟然也敢看不起太后的娘家。
他一半恼恨章家目中无人,另一半又眼馋章四小姐的美色。自觉想出了这个天大的好主意:若是章四小姐失了清白,除了许给自己哪里还有别的出路?以她的出身,说不定只能做自己妾室!
梁善完全没有考虑过章家发怒的后果,在他看来,自己的姑母是太后,哪怕皇上都要敬重,区区一个章家能奈我何——这种时候,他又不记得鸾仪卫抓他进北司大牢时,可没给太后半点面子的事了。
然而梁善到底不是全然的蠢货,他敢对章四小姐下手,是因为章四小姐是刑部尚书的侄女而非亲女,父亲官位只有六品,面前少女的服制却显然是宗室女的装扮。
再想起方才对方自称“郡主”,梁善顿时惊骇至极——完了,桓氏皇族向来强势,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抬手捂脸,手举到一半见那华服少女朝门口冲去,口中还在喊人,顿时慌了。
明湘跌跌撞撞一头扑出门来,冷风当面一吹,寒意刺骨,倒将她身上的热气与面上的绯红都压了下去。也幸好她闭气闭得快,否则现在恐怕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糟糕的是,宫宴已经散了。永兴殿前的方向声音不绝,人影幢幢,明湘扬声呼叫,刚唤出一声来,身后那青年追出门来,一把扯住她半边衣袖,另一手抓住她肩膀,硬生生将明湘拖了回去。
明湘此刻心神反而镇定下来。宫宴后离宫的人出入宫门都要登记,宫人更会来围房一带洒扫,除非对方胆大包天到敢将她当场扼死在这里,否则一定会惊动人来查看。再不济,衡思也会发现她迟迟不到,肯定立即就会来找。
“不准出声!”梁善颤声威胁道。
他死死按着明湘,用那件落地的青色斗篷将她反手绑在了房中立柱上。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如今骑虎难下,眼中凶性与惊慌轮番闪烁。头上被明湘抄起瓷壶开了个口子,有血沿着侧脸流下来,显得更加可怖。
明湘满身沉重的珠玉佩饰,药性未消,又是个柔弱少女,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她一边借着广袖遮掩,艰难地反手去摸左臂,一边顺从地点了点头。
回廊外有脚步声逼近,梁善条件反射抄起斗篷上撕下来的布,堵住了明湘的嘴。
两个宫女说说笑笑,并肩从回廊上走了过去。
明湘听见对面的青年长长松了口气。
她心里恨急了这等敢在宫中兴风作浪毁人名誉的歹毒之辈,暗恨自己阴沟里翻船,不过这一次没带人出门,居然碰上这等事。然而对方到底是个男子,她不敢硬碰硬,一边在心里祈祷衡思快来找她,一边艰难地把绑在左臂上的东西拔了出来。
——她行事一向谨慎,左臂小臂处一向以绸带在中衣里侧贴身绑了把带鞘的锋利薄刃,削铁如泥刀锋薄亮,冬日衣裳厚重,素来没人看得出来,想不到今日当真派上了用场。
就在这时,梁善终于想出了一个大大的“好主意”。
皇家郡主不少,他不识得面前这位究竟是哪位王爷爱女,但他知道此事传出去一定会被皇室活剥了皮,就连姑母也未必能保得住他——就像他那日对妹妹慧娘说的,到底人家才是正正经经姓桓的,眼里哪里容得下外姓人?
事已至此,梁善断然不敢下狠手,那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再尊贵的郡主娘娘,一旦名声清白尽毁,也只能许给他了。为女儿计,女方家中即使寻他麻烦,也要留几分情。
他打定主意,抬首看向明湘,这时才意识到,这位不知名的郡主眉眼秀致如画,是个犹胜章四小姐许多的美人。
梁善当即半点犹豫也没有了,便要现场表演一个生米煮成熟饭。
明湘见他神情一变再变,就知道不好。她勉强定了定神,背着手艰难地加快动作,只见对方一步步逼近:“郡主,得罪了。”
梁善别的不行,解女子衣裳倒是在那十几个外室身上练熟了。抬手就扯明湘衣领,刚扯一下又怕她挣扎起来惊动旁人,回手往怀里摸那块沾了药的帕子。
明湘领口一冷,是被对方扯开两颗扣子的缘故。她再怎么冷静,到底也还是个妙龄少女,又羞又恼,几乎想当场一刀捅死对方。
梁善摸出那块帕子,再度要往明湘面上按。她竭力偏头躲避,忽的双手一松——绑手的斗篷带子终于被割断了。
明湘不敢立刻动手,对方是个青年男子,力气远大于她。只得咬紧牙关闭住气,等到那块帕子再度按到了她面上。
梁善兀自不觉,正志得意满地陶醉于自己的绝妙想法,再度探手往明湘领口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声音。
噗呲。
梁善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有察觉到疼痛。奇异的是,这声音明明轻微,落在他耳中却震耳欲聋。直到明湘猛地抽刀,踉踉跄跄跑出去几步,他才意识到,这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梁善茫然低下头,颤巍巍看向自己腰腹处。
血如泉涌。
他看看伤口,再看看退出去数步,一手还拿着沾血薄刃的明湘,几乎愣住了。
她敢伤我?她能伤我?
那一瞬间梁善甚至没有感到疼痛,当他满是惊骇地望向明湘时,因为迟钝,甚至愣了一瞬间,才死死盯紧她的肩膀。
她领口开了,方才挣脱梁善的动作又太大,露出了一片雪白的锁骨。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北晋女子夏日裙裳里,更为轻薄显眼的也不是没有。
然而梁善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锁骨下露出的一片血红。
那是一片红似鲜血的睡莲花瓣。
血红向下延伸入衣内,梁善看不到其他,然而他前不久刚从鸾仪卫出来,被鸾仪卫连恐吓带威胁,灌输了许多南朝暗探相关的故事,甚至带他亲自去看了皮都快被剥下来一层的南朝暗探。
——那个血葫芦一般的南朝暗探,肩上有一朵血红的睡莲!
明湘下意识低头,面色瞬间变了。
她突然觉得右肩一片冰冷,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开始抄起酒壶砸对方时,瓷壶砸碎,酒水泼洒了两人半身。
糟了!
明湘一把拉起衣领遮住锁骨。
那一瞬间明湘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寒冷,眼底闪烁起了显而易见的杀意。
她带着酒壶出来,确实是为了使睡莲显露。但那是为了在衡思面前自陈身份,从来没有打算让更多人知道。
这个人不能留!
梁善下意识往前扑来,想要抓住明湘——他的脑子还没有想通其中关窍,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
换做平时,明湘断然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梁善这一动,扯到了伤口,如果说方才血如泉涌,那么现在就像是御花园中的喷泉了。像他这种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那是半点苦头没有吃过的,更遑论明湘这一刀下了狠手。
他当即疼得跪倒在地,捂住伤口惨叫起来。
情势瞬间逆转!
方才拼命想要叫来人的是明湘,如今最不想叫来人的也是明湘。宫中禁卫并不是她的心腹,倘若循声而来,只要对面这个色胆包天的贼子喊出她肩上的玄机,明湘没办法第一时间下封口令,后续都有可能流传出去。
她连风曲与雪醅都不想全然告知,何况是这等流传出去的风险?
明湘甚至不知道那一刻她做了什么。
直到她从极致的晕眩中醒过神来,面前是趴在血泊中,已经断了气的梁善。而明湘跪坐在地上,双手面颊沾满鲜血,衣襟上是大片血迹。
她僵硬地抬起手,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沾满鲜血的薄刃当啷落地。
我杀了他?明湘木然地想着。
湘平郡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言即可断人生死。但那些事自有风曲雪醅,还有无数鸾仪卫替她效命,她本人这双手只需要弹琴写字,从来不沾半点血腥。
她掌心被刀刃划破了一道不浅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往往淌血。然而明湘根本察觉不到疼痛,她太阳穴突突跳着,头痛欲裂,连和皇帝约好的碰面都忘记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纷杂地响起,逐渐朝围房的方向而来。
“主子,主子——”“主子在哪里?那边找了没有?”“你们往这边来找——”
嘈杂的人声渐渐迫近,其中有一道声音几乎瞬间唤醒了明湘眩晕的大脑。
那是桓悦的声音。
她开口:“我在这里。”
她拔高声音:“衡思!”
足音急促地迫近,煌煌灯火照亮了整条回廊,咣当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寒风席卷而入,伴随寒风一同撞入门内的,是一角玄衣黄裳,衣裳各六章。
这是帝王服饰。
明湘抬眼望向桓悦,勉力露出个精疲力竭的笑来。
她知道,只要听到她的声音,衡思一定会是最先赶到的那个。
血气、酒气、几不可觉的一丝异样香气夹杂成怪异的气味扑面而来。望着满地血泊,以及跪坐一旁衣裙凌乱,满手是血的明湘,桓悦几乎在一瞬间猜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