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时无刻不在想, 无时无刻不在念,这样才称得上想念。
这样想来, 浮云卿只是会在某个瞬间,想到敬亭颐。更多时候,她专注做事, 专注听人讲话, 专注陪人说话。
她只是偶尔想想他,而他却在无时无刻地想念她。
浮云卿摁着那页纸,举到眼前看了又看。
现下外面的天昏黑,金车内的火苗将她欢喜的眸点亮,整个人都浸泡在红黄交接的氛围里。
“臣很想您。”
心里默念无数遍,她轻轻嗅着那页纸,把纸上隽秀的字迹当作他,只觉身子酥麻了半边。
尾犯窥她一脸痴态, 轻声问道:“公主, 您也想驸马么?”
她回当然, “总觉着只要窝在敬先生身旁, 就算天塌了个窟窿,敬先生也会顶起天,告诉我,不要怕。”
甚至他能一边顶天,一边扯开衣襟,抚着她的脑袋往胸膛前摁,“不要怕,嬭着你呢。”
想及这滑稽场景,浮云卿“噗嗤”笑出声来。
尾犯凑过去,问她笑什么。
浮云卿只讳莫高深地看她一圈,“等你成了婚,就会明白我在想什么。”
过去在她尚未成婚时,兄姊们常对她说这句话。成婚过日子的滋味,只可意味,不可言传。
她对自己的婚姻相当满意,毕竟枕边是一个没脾气的百宝囊,不断给她带来惊喜。
浮云卿朝车夫吩咐,快些,再快些。
车夫欸着回应,心想抄近道走,能提早赶到公主府。
万福巷与滑安巷中间,隔着御街州桥,来往巷道多。最近的路,是从御街长衢拐道,绕至新桥,行至兔演巷,再拐至永宁巷,经永宁巷过滑安巷。
这条近道从来没走过,车夫想不准,便朝浮云卿请示:“公主,听闻前段时日兔演巷闹了鬼,阴森得紧,咱们可要想想再拐?”
“闹鬼?嗳,行得端做得正,没做伤天害理的事,还怕鬼缠身?何况鬼神说乃无稽之谈,听听得了,谁还真信?”浮云卿收好书信,“不用想,直接拐。”
浮云卿下晌亲眼见过缓缓与许太医之间的事,被吓得不轻,心有余悸。她对许太医是否存在的事尚有疑问,但却对缓缓那句世间无鬼神的话,信赖得紧。
兔演巷再阴森,能与缓缓那间卧寝相提并论?缓缓说没鬼,那她就信没鬼。
她是国朝的公主,阳气多得很,会被一个虚妄的鬼魂恐吓住?
所以说人要练胆量,先得见识一个极其诡异怪诞的场面,之后再见到类似的场面,心里就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可笑愚昧。
然而说也奇怪,金车刚踅进兔演巷,一股阴风便强势袭来,把车帘吹得高高扬起,卷起砂砾,噼里啪啦地往金车里飞。
浮云卿措不及防地被吹了一嘴沙,忙拿出两顶帷帽,给自己与尾犯戴上。
“公主,刚拐进巷里就变了天。您坐稳,小底要加速囖!”
车夫勒紧缰绳,费力地睁开眼。哪知睁眼还不如不睁,待瞧清两边巷道挂着什么物件时,遗言飞快地在脑里过了一遍。
“公……公……公主……”
骏马没见过这场面,眼睛提溜转,一受惊,马蹄哒哒停在原地,任车夫怎么鞭打都岿然不动。
车夫往前扒头看,狗娘养的,这没出息的马竟站在原地尿了出来!
“车怎么停了?”浮云卿疑惑问道。
她正打算掀起车帘看看外面的情况,却见车夫掖紧车帘,说不能看,“公主,外面实在太阴森,您别看了,不然睡觉做噩梦。这马被吓尿了,您再等等。”
又是似曾相识的场景。浮云卿欹着车背,不由得想起在青云山上,卓旸也如是说。
怕她做噩梦,哪知她已经瞧见了阴森的场面。
她说,“噢,不妨事,慢慢来。”
尾犯窝在她身旁,揪着她的衣袖,“公主,您当真不怕吗?巷墙上挂着什么,您看见了吗?”
浮云卿直起腰,豪气地拍拍尾犯的手,安慰道:“我没看见,也不害怕。你怕的话就闭上眼,拽紧我,再一睁眼咱们就出去了。”
尾犯说好,旋即又“噫”了声,“您不怕,为甚您的手那么抖呢?还有您的腿,抖得比织布的梭子还快!”
是啊,为什么手抖脚也抖呢。
浮云卿敲着她的头,“话多,我这是冷的。”
尾犯撇嘴,“可这是在酷夏。”
想了想,还是看破不
说破了罢。
毕竟巷道两面墙上,挂着的都是背粘在墙面,双手抱胸,黑布蒙头,穿着紧身黑衣,不知是死是活的一群人。
像是话本子里描写的,哪个坏种饲养的死士,又或是一具具早就没呼吸的干尸。
巷道长,耳边充斥着呼啸的风声与若隐若无的磨牙声。
凌厉的风似要把人的耳朵给割下来,而那若隐若无的磨牙声,像荆州赶的尸即将复活一般。
当真瘆人。
浮云卿拍着尾犯肉乎乎的背,“不要怕。”
实则也是在用话语宽慰自个儿。
帷帽遮挡住她欲哭无泪的神情,心里止不住地想,这是江湖上的坏种来赶尸来喽,还是哪家贵胄暗地里豢养的死士没收起来,尽被她们这些无辜之人给看光了!
人在极度无助之时,会求佛祖,求菩萨。乞求的时候,那颗心被佛陀还真诚。浮云卿心里念着老天佛祖保佑,车走一圈,念一遍。
待耳边风声慢慢消散,浮云卿才睁开了眼。
过了阴森的兔演巷,车辙一拐,进了永宁巷。
浮云卿掀开车帘往后睐,黑暗的兔演巷被金车甩在身后,巷墙两边的死士好似眼中幻影,一瞬消失不见。
她摘下帷帽,拍拍发冷的脸,又倏地想及,永宁巷不正落着韩从朗的府邸嚜。
早知就不该走捷径,怔忡地踱过阎罗地,如今又该乞求,千万不要与韩从朗这个狗皮膏药碰上。
偏偏天公不作美,金车被那厮拦了下来。
韩从朗一身月白袍,执拗地站在车边,朝车内拱手唱喏。
先前见浮云卿,她还未婚。这次相遇,她竟成了敬亭颐的妻。韩从朗眸里迸发明显的恨意,“某与驸马爱好相投,请公主帮某捎句话给他,就说某盼望再与驸马相见切磋。”
浮云卿往车窗外扒头,不客气地回怼道:“韩小官人,我寻思我也没惹过你罢。怎的你不是找我有事,就是找驸马有事?我跟你很熟么,驸马跟你很熟么?”
不客气地说,韩从朗这厮是她这么多年来,尤其讨厌的一个人。
看他哪哪不顺眼,偏偏他哪里都与敬亭颐相像,她只觉他是个低劣的次品。模仿不到位,故作文人君子态,实则是个锱铢必较的小心眼男。
韩从朗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自顾自说着:“不带那句,那就带某接下来说的这句。”
他启唇念道:“玩弄权术者,必将为权术所玩弄。”
浮云卿皱起眉,“什么意思?”
“就把这句话带给驸马,驸马会知道其中意思。”韩从朗再拱手,往后退一步,“不打扰您回家,请过。”
那姿态,仿佛这条长巷被他全买了一样。
明明这条巷里还有几家贵胄,兴许他们会听见他与公主的对话,可韩从朗毫不在意。
听见就听见囖,但若是敢往外面传,他会把这些人的舌头都割下来喂狗。
韩从朗转身回府,踅进前堂,叫来小厮问:“事情都办好了?”
小厮虾腰说是,“小底方才招呼来几个粗汉,把藏好的死士都搬了出来,粘到墙面上。公主不可能没看到。”
瞧见韩从朗还想开口问话,小厮忙补充道:“您放心,那搬死士的粗汉,小底都毒死了。尸身停在府里空置的一间屋内,您看,要怎么处置?”
韩从朗笑得森然,掏出一锭金元宝,扔到小厮怀里,“做得利落,赏。”
小厮附和说主家教得好。
“敬亭颐肯定想不到我会拆了他的招。他想把那批死士献给公主,我偏偏要拆他的台。现下提及兔演巷,公主就怕得紧,待那批死士,也如遇虫卵,恶心得紧。敬亭颐献礼的心思,被我给灭了。”韩从朗恶狠狠地说道,“噢,把粗汉的肉削下,喂狗。至于骨头么……”
韩从朗窝在圈椅里,瘦到见骨的手指,不迭敲着扶手。
他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芒,隔着老远,却能闻见死人的血腥味。铁锈般的血味令他难捱兴奋。
他道:“我且问你,京都区域,哪座山离这里不远不近,且偏僻岑寂?”
小厮认真揣摩一番,回:“小底想到的,只有那座青云山。往常剥下的人骨,都是扔在那座山里。山小,被一座大山掩着,除了咱们,没人会去那座山。”
韩从朗说那好,“就把骨头扔在那里。把肉剔干净,好好喂那几条狗。他们可是有大用处呢。”
小厮说是。
一言一语间,几条人命就消匿得干干净净。
杀人命砍人头的事,韩从朗不少做。有人觉得他行事狠辣,却不知,敬亭颐那厮做得比他更绝,更毒。
然而敬亭颐精于伪装,做的狠辣事,被他那副温润骨狠狠压着。
但那又如何?
他与敬亭颐原本都是暗处里的蛆虫,但那厮尚公主成了驸马,沾了公主的光,半面立在明处。
明的玩不过暗的,自古就是这般道理。
韩从朗听力极佳,此刻躺在卧寝床榻上,仍能听见那屋里磨刀霍霍割肉的声音。
好听极了。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忽地从枕侧掏出一个精致的傀儡。
那傀儡足有半人高,梳着一头乌黑的发,穿着漂亮的衣裳,眼神呆滞空洞。
韩从朗借着微弱的月明,摩挲着傀儡的脸。
竟与浮云卿的脸极其相像。
他把泛白的唇贴到傀儡的红唇上,细细吻着。
傀儡被摁在他的脸上,与他的眉眼,他的鼻,他的唇,来了个亲密的接触。
霪海狂澜,他病态地汲口新鲜的气,揿住傀儡,往下移。擦过胸膛,擦过腰腹,摁着傀儡的脑袋,用她的红唇,擦过那物。
“呼——”
竭力绷紧,韩从朗眼前星点乱窜,最终那星星点点都飞溅到他身上。
傀儡被弄脏,他却毫不嫌弃地抚了抚她的脑袋。
“做得好。”
纾解后,妄图寻求更深的慰藉。
“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这样做。”他眼底满是轻蔑,又从枕下拿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傀儡当作他心里想的人,狠狠剪烂撕碎。
满絮棉花与黏糊的星点融合,韩从朗阖上干涩的眼,脑里全是浮云卿的一颦一笑。
想她想得要死,恨不能立刻将她绑来,用他的霪打湿她懵懂的眸。
*
这厢浮云卿下车刚站稳脚,便被敬亭颐从正面紧紧抱住。
他比她高许多,每每拥抱,他都要弯下腰,低下头,头靠在她的肩头,呼吸的热气撒在她耳边。
可往常没有一个拥抱,像今晚这般黏腻,紧实。
他恨不得把她揉到骨子里,几欲要把她连根揪起。
一,二,三……
浮云卿屏气凝神,慢慢数到十。往常的拥抱,只要她心里默默数到十,他就会松手,克制有礼。
可今晚没有。
他修长的指节扣紧她的腰肢,没有半分松手的迹象。
他环得太紧,慢慢地叫浮云卿呼吸不畅,不得不仰头竭力汲取新鲜的空气。
浮云卿暗自用力,丹田憋一股气,一鼓作气,慢慢将他推开。
然而脚面刚往后挪半掌,未曾来得及呼口气,便被敬亭颐揿紧手腕,复而揽回怀里。
那股不容人拒绝的力道从手腕传到她扑通乱跳的心头。
她怎么就忘了呢,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要他想,她根本无法拒绝。
“别走。”
敬亭颐没有再抚她的脑袋,反而把手放在她的颈侧,摁着她的骨,她的肉。
他做着蛮横的事,可却说着乞求的话。
浮云卿愣在原地,她想抬眸觑觑敬亭颐脸上的神情,可脑袋只能靠在他的胸膛前,被他摁着,抬不起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问。
他好像一个差点丢了孩子的母亲,寻了孩子一天,这会儿孩子回了家,又气又恼又心疼。
“路上,遇见了几件诡异的事。”浮云卿泄恨地咬住他,听他闷哼一声,才满意地松开口。
她说,“敬先生,我好累。”
敬亭颐说声辛苦,随即将她拦腰抱起,踅至内院。
本想带她去卧寝,洗漱歇息,却被她扯着衣襟,“我要沐浴。”
“先去床上坐着等,好吗?等婆子放好水,您再过去。”
甫一迈步,便听浮云卿回了句不好。
敬亭颐眼神一愣。在此之前,她从未拒绝过他。
他问原因。
浮云卿只是把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扭扭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他怀里。
“我们一起,去泡温泉罢。”
言讫,伸手揽紧他的脖颈,乖巧地待在他怀中。
她说的是“我们一起”,而不是她自己。
被敬亭颐抱起,浮云卿轻松地抬抬眼,就睐清他面颊烧红,红意蔓延到耳廓,蔓延到脖颈,甚至蔓延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不合规矩。”敬亭颐说罢,转身朝温泉走去,“您自个儿待在温泉里泡,臣守在外面。有事唤臣即可。”
“嘁,公主与驸马之间,还有什么规矩。”
公主府内,共有两处温泉。一处在信天游,即从前敬亭颐与卓旸住的那进院。一处在群头春,即如今浮云卿与敬亭颐住的内院。
穿过一道紫藤花廊,穿过一间繁花小圃,来到氤氲的温泉。
紫藤花廊下,敬亭颐捻起那片紫藤,风代他揉着浮云卿的脑袋。
繁花小圃里,浮云卿挑散几处系带,月代她擦过敬亭颐的嘴唇。
公主府内的每一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日复一日,那些痕迹愈摩愈深,亘在心里,亘在眼里,无法忽视。
麦婆子听闻公主驸马今晚共浴,不知怎么,一大把年纪臊红了脸。
侧犯尾犯问:“咱们要跟过去伺候吗?”
话落,一人捱了下麦婆子送来的眼刀。
“没眼力见的死丫头,这个时候,还去什么?来,你俩把衣裳手巾都交给我,我去跑一趟,给驸马送过去。”
踱将温泉,见敬亭颐抄手等候,麦婆子忙将竹篓递给他。
“驸马,这都是公主需要的物件。您照顾着她,奴家不做打扰。”
这头浮云卿撒着花瓣,拨着清水,玩得开心。
泡温泉当真是世间一大快活事,浮云卿只恨自己不是一尾鱼,不能畅快地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