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嘴不会说话吗?”浮云卿颤着声捶着他紧实的胳膊,“非得让我担惊受怕,你就好受了?”
“抱歉。”
卓旸认真道。
他来青云山,最初的确是赌气。他气浮云卿在乎敬亭颐,也气自己在乎浮云卿,更气浮云卿与敬亭颐相互在乎。
他留下那封信,不过是置气之举。信上潦草地写两句话,其余什么都没交代。
因为他赌浮云卿不会来寻他。
他赌输了,却高兴得像是娶了新妇过门。
他是诚心诚意致歉,哪知浮云卿听了他这话,抬眸眨巴眨巴眼,泪珠便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我真的很害怕,都把遗言想好了,你知不知道。”
浮云卿越哭越凶,哭得脸颊通红,身子不自觉地颤抖。
“你……你别哭。”
卓旸往蹀躞带上胡乱摩挲一把。蹀躞带上挂着火石袋,挂着针筒,挂着刀子,唯独没挂一张擦泪的帕子。
一刹那间,卓旸动过用衣袖给她拭泪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小娘子家爱干净,他的衣袖凑上去,恐怕被会嫌弃脏罢。
卓旸叹口气,伸手将浮云卿的脸捧了起来,用手笨拙地给她擦拭泪珠。
手心里有茧,他怕刮疼浮云卿的脸颊,用手上最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给她拭泪。
他收着劲,可她的脸颊依旧通红,不知是哭意染的,还是他刮红的。
浮云卿没有拒绝他的接触。
起初哭,是害怕失去又重新拥有,心里落差大。后来哭,却不知为何。明明慌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可泪珠仍在往外涌。
再回神时,卓旸宽大的手掌,已淹在她的泪水里,浸着泡着,渍了一层水光。
浮云卿吸吸鼻头,掏出衣衫上别着的一张帕子。先把脸上的泪擦干,又将那帕子扔到卓旸怀里。
“喏,擦擦手罢。你没帕子,可我有。笨,也不知道先问问。”
卓旸连连点头,那张帕子似块烫手山芋,烧得他手心又痒又热。
浮云卿掖着泪花,将卓旸当成出气筒,一拳捶在他宽阔的背,一拳捶在他劲瘦的腰。
“没听见我一直喊你的名字吗?也不知道给声回应。”她嘟囔怨道。
卓旸失笑,“我在树桠上睡得香,四周静谧,确实没听见你的声音。要是听见,我会置之不理?”
浮云卿幽怨地剜他一眼,“那我是误打误撞,进了你歇息的地方囖。”
卓旸满心歉意,心虚地来回张望,“这不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寻我。”
浮云卿无奈地跺跺脚,“你都写了信,难道我会任由你在荒郊野岭里睡一晚?”
再说,若非得要得罪人,得罪两头,还不如得罪一头。
卓旸给她赔不是,“既然寻到了人,那就赶紧下山罢。”
他弯腰捡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守夜灯,将灯杆塞进浮云卿手里,“回去罢。”
听他那话意,仿佛是要护送她下山,而他仍要在山里呆一晚。
浮云卿不乐意,“不急,好不容易上了山,还是看看风景罢。”
“看风景?”卓旸满头雾水,“大半夜的,哪有风景看?”
浮云卿指了指他躺过的那根树桠,“我想坐在那里,看风景。”
那处树桠高,粗壮稳固,两人坐也能支撑得住。
卓旸说行,捋起衣袖,正打算把她抱上树,就窥见她蹬腿伸手,原来是想攀爬到树上。
往上爬了几寸,又滑了下去,反反复复。
卓旸摇摇头,他真是低估了浮云卿的野性。
只知她哭得脆弱,忘了她疯野起来,什么都不顾。
“那棵树,是爬不上去的。”
卓旸踅到浮云卿身侧,搂着她的腰,借力往树桩处一蹬。
下一刻,二人便坐到了树桠上。
浮云卿惊得瞠目结舌,“你不是说,这世上没轻功吗?”
卓旸跅驰笑道:“噢,其实我是骗小孩的。”
有没有轻功,都不重要。
寻常人学个皮毛功夫够防身就行。学的越是高深复杂,要应对的危险就越多。
他不愿置浮云卿于险境之中。
“看风景罢。”他说道。
浮云卿将守夜灯放到身旁,葳蕤黯淡的灯光,照着卓旸俊朗的脸庞。
高处吹来的风更紧更密,她却仰着脸,惬意地感受风吹来拂走。
卓旸说看风景,她就看风景,甚至只看风景。
她望着天边皎洁的明月,一句应景的诗脱口而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感慨地说,“不知在多年以前,或多年以后,会不会也有俩人深更半夜地坐在树桠上,望着这轮明月。”
卓旸侧眸看她,“会有的。”
但总归不是她与他。
没有人会像她,义无反顾地扎到黑魆魆的天里,将冷清的山喊出哗然的气势。
没有人会像她,哭哭笑笑,自己心里怕得要死,还逞强安慰别人不要怕。
旸山开晓眺。
他明明该是一座沐浴着日光圣辉的山,却长成了孤寂冷清的青云山。她喊山,也是在喊他的名字。
卓旸敛着眸,仔细描摹着她的脸,将她的脸记在心里。继而转眸,与她一同望着那轮明月。
此时此刻,天边的明月,与心里的明月,都属于他。
在他们约见的青云山,她也曾有过一刻,一刹那,属于他。
“想睡,就睡罢。”
话音甫落,那颗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便欹在了他的肩头。
倘若他是驸马,他可以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睡。可他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做僭越逾矩的事。
良久,落下一声认命般的叹息。
*
抱着熟睡的浮云卿踱将山脚,再一抬眼,正巧看见敬亭颐骑着北落马赶来。
“你把北落接来了?”卓旸问。
敬亭颐颔首说是。他捱着心头排山倒海的醋意,说道:“把她抱上车。骑上你的马,跟我走。”
浮云卿睡得熟,卓旸强忍着恻隐之心,拉上车帘,吩咐车夫回府。
车夫不敢多问,不迭点头说好。
送走浮云卿,敬亭颐与卓旸不再是教书先生,而是蓄意谋逆的乱臣贼子。
敬亭颐睐他一眼,“我们的人,成功潜入了辽国。伪装辽人,攻下了燕云十六州。”
旋即驾马越过卓旸,“燕云十六州,是我送给公主的礼。”
敬亭颐是在警告他。
卓旸苦涩地笑笑,跟在他身后,晃悠悠地走着。
他能拿什么跟敬亭颐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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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五十九:太后
◎您要怎么罚臣?◎
子时, 群头春院岑寂静谧。明亮的圆月渐渐被厚重的腾云淹没,破碎黯淡的月色飞射四方,到处是闪着光的星点子。
有几撮星点, 环绕在侧犯的绫罗衫子上面。
她没心思拂走凌乱的星点,臊眉耷眼地站在卧寝前。犹豫半晌, 缓缓吁了口气,接着叩响门扉。
“驸马,禁中传信。”
那厢浮云卿被敬亭颐抱下金车,睡相阗然。这个时辰, 侧犯知道浮云卿还在睡着, 便斗胆唤声敬亭颐。
话音甫落,门扉便朝内打开。
门扉开得措不及防。侧犯反应延宕, 呆呆地仰头望着蓦然出现的敬亭颐。
敬亭颐满头墨发用红束带绑着,歪斜着垂到腰间。规整的里衣不松不紧地披在身上,在昏昏暗暗的月色下, 恍似一位意外染上凡尘的谪仙。
深不见底的夜, 他却像刚躺下就起身,眸底不见惺忪,是平常的阗然冷静。
“什么事?”他低声问。
侧犯不敢看他,敛袂道万福,低垂着头,“内侍传来一道口信:巳时请公主驸马到瑞圣园一趟。”
怕敬亭颐不解其意,侧犯小声解释道:“是王太后请的。王太后先前住在内宫慈明殿,后来生了场病, 搬到行苑瑞圣园住。公主出降时, 王太后尚在病着, 没能来赴宴。今下养好了身子, 叫公主与您前去,约莫是想瞧瞧新女婿。”
敬亭颐颔首说好,折回床边,正好睐见浮云卿白皙的腿肚奋力一蹬,把被衾踢到了床尾。
“热吗?”敬亭颐轻声问。
浮云卿自然听不见他的话声,睡梦中只觉心火燎原,心里的火与天气的热紧紧交缠,把她绑在火架上反复烤。
不仅蹬开被衾,还胡乱拽着里衣,嘴里嘟嘟囔囔。
敬亭颐坐到她身旁,倾身细细听着。
“渴……好渴……”
她张着嫣红的唇求救,是沙地里艰难前行的路人,逮住脚店,不顾一切也得讨杯水。
哪怕肚兜系带随着挣扎的动作滑到敬亭颐眼前,她仍不甚在意,那张红唇急切地寻着水珠,再一噙,却是噙住了敬亭颐的指腹。
敬亭颐眼神一暗,指腹被噙出亮晶晶的水光。他艰难地深吸口气,将手指抽离出来。旋即揿紧帕角,轻轻摁在她冒出薄汗的前额。锦帕吸汗,豆大的汗珠不迭被吸走。她冒汗的额前,肉眼可见地变得干爽。
给她擦完汗,敬亭颐又捞起靠枕,将她扶起身,倚着靠枕阖眸而坐。
敬亭颐捧起放在床几桌面的建盏,飞快撇圈茶沫子,把半盏温茶,喂到浮云卿嘴边。
解渴的欲念催促着浮云卿张开嘴唇,噙住盏缘,闷头将茶水喝了个干净。
燥热的身子被茶水一浇,慢慢舒展开来。浮云卿咋咋舌,身子歪歪扭扭地往被褥上倒。
擦了汗,喂了水,盖被衾,掖被角,伺候人的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迅速。
做完这常规一套,敬亭颐躺在浮云卿身旁。
子末,黑魆魆的夜色正浓。
敬亭颐阖眸,任由无边无际的黑暗把他埋没。
忽地,一道手臂打在他的腰胯。
转眸一睃,原来是浮云卿翻过了身,睡颜安详,可她的手脚却不安分。像条寻求水源的八爪鱼,抻手搭腿地,往他身上攀。
明明他们还在置气,可浮云卿仍旧本能地依赖他。
敬亭颐拍着浮云卿的背,一面阖目歇息。总觉刚合上眼,天光就泄到了榻边。
卯时,更夫敲着梆子越暨滑安巷。
脚步堪堪往巷内迈了半步,便被护卫军凶神恶煞的眼神给逼退回去。
他连连呵腰,“小底来给贵人们报时辰。”
言讫便一溜烟地狂奔离去。
然而他敲过的梆子声,却越过数层院墙,悠悠扬扬地传到敬亭颐耳里。
他起身洗漱,再觑眼卧寝,浮云卿已经揉着睡眼,被女使伺候穿衣。
敬亭颐问晨安,却遭浮云卿戏谑一句,“呦,舍得从书房里出来了?”
敬亭颐笑弯了眼,“您都下了命令,臣哪里敢不从。”
浮云卿伸着拦腰,“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是敬先生你曾教过的道理。金屋银屋,都得有人去住,才能有生动的人气。纵是装饰得再好,只要没人住,那屋便毁了大半。敬先生,你说是不是这理?”
敬亭颐拿她没辙,知道她是在笑他昨日的失态。他放她走,跑到青云山见卓旸,白送给卓旸一个美好的夜晚,真是件犯蠢的错事。错便错了,任浮云卿嘲笑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宠溺地说是,“臣是来给您的卧寝增添人气的。”
浮云卿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我自然懂。你只是来装饰我的屋,绝不是因着吃醋跑来的,对不对?”
敬亭颐踅到她身旁,见她打趣得起劲,无奈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打趣臣的时间,到此为止。”旋即说起正事,“公主,巳时臣与您同去瑞圣园,应太后召见。”
听及此话,浮云卿迷离朦胧的眼,霎时变得清醒。
她与敬亭颐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疑惑问:“太后要见你我?”
敬亭颐说是。
浮云卿倒没料到王太后会贸然召见她与敬亭颐。
王太后嚜,在成为太后前,是州桥一家卖鱼铺摊主的浑家。后来郎君溺水身亡,她被太宗相中,迎娶到禁中。
她原本是一位普通落俗的民妇,大大咧咧,话语无忌。成了圣人,时刻要注意言行。做了太后,出了宫,才放飞了本性。别看她坐在端庄的太后之位,实则就是个顽劣的老婆子,行事刁钻得紧,常叫人摸不透。
更别提,有一张骂人不重样,惯爱说低俗话的嘴。但凡与她有过节,她那张嘴能把人给骂死。
浮云卿在脑里飞快地回忆着与太后相处的日常。太后亲她,但不代表会爱屋及乌,亲近她的驸马。
想及此处,她耷拉着眉,同情地望向敬亭颐,“太后召你我过去,实则是要见你。你得好好准备,她素来喜欢问东问西,若有哪个话头答不上来,定得毫不留情地斥你一通。”
敬亭颐不以为然。先前他认真研究过这位脾性古怪的王太后,脾气暴躁,话语难听,可却是热心肠的善人。说着最难听的话,做着最善良的话。把好坏脾气撂在脸皮面的人,与市井里可恨的老虔婆不同。
他让浮云卿放心,“臣相信,太后能看出臣的诚意。”
俩人正常交流,时不时传个暧昧。仿佛昨日的冷战不曾发生。
只要不提卓旸,俩人便还似从前那般好。
然而卓旸是座绕不开的拦路山,眼下不提,用早膳时也得提一嘴。
及至珍馐阁,浮云卿遥遥望见卓旸待在细箴竹帘后等候。
一片片细箴竹帘挡住了卓旸脸上的神情,可浮云卿能猜出,此刻他定扬着跅驰的笑,待她走近,定会潇洒肆意地唱个肥喏。
她还记得昨晚他笨拙地安慰自己那副模样,一时心花怒放,提着衣摆小跑到他身侧,“卓先生,昨晚是你把我抱过来的么?”
提及昨晚,浮云卿羞赧地垂首,绞着帕子。
“怪我煞了风景。”她说道,“咱们俩一同欣赏风景,我倒先睡着了。”
卓旸轻声笑着,敛眸看着她这副娇嗔模样,只觉硬邦邦的心都被她暖化成一池清水。
一颗心,小鹿乱撞,大抵如此。
他无措地搓着垂在身侧的手指,沉声说不碍事,“我确实把您抱下了山。您身子骨轻,还没片羽毛重。往后多吃些,养养身。”
小娘子家都喜欢听人夸她身轻如燕,浮云卿也不例外。春三月到夏七月,她这张肚皮到底藏了许多美味珍馐,只有自己知道。她的身量,没有一块沉石那般重,可也绝对没有一片羽毛那么轻。
她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卓旸觉得她身轻,无非是他力气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