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另类的人。许从戡外表另类,而敬亭颐内心另类。
不过那时他仅仅只是目送许从戡走远。漫天夕阳,林风簌簌,那道身影愈来愈小,唯有一声“先朝”,回荡在寂寥的山里。
先朝先朝,一句先朝,敬亭颐记了十八年。
但他将大周称作先朝,并不是受许从戡影响。他称作先朝,是本能地避讳。不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敬亭颐心叹失策。
然而他这点失策,旁人一概不知。
所以这就是敬亭颐的高明之处。他的真,让旁人信服。他的假,旁人听不出。
他这番话,是平地一声惊雷。
最瞠目结舌的,当属缓缓。
第75章 七十五:蒲柳
◎官家布下的局。◎
眨眼间, 她问许太医情况是否属实。
穿堂风拂过她的鬓发,缓缓颤着眼睫,揣度的目光直直射向敬亭颐, 恨不能把他戳出个窟窿。
敬亭颐象征性地回视她一眼,那一眼装着缓缓应付不来的锋芒。
人人都有锋芒, 敬亭颐的锋芒,最让缓缓后背发冷。
她觑见敬亭颐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皮笑肉不笑,她知道敬亭颐在用过往逼退她试探的念头。
又一阵风声扑来,中道穿插着许太医一声回应。
“是。”
缓缓的心彻底冷了下来。她还是斗不过敬亭颐。
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及许太医。早想不出, 晚想不出, 非得在浮云卿提出疑惑之处时,将这段过往拉出来。
他隐瞒着浮云卿许多事, 他为甚要隐瞒?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缓缓捱下不解,出声问敬亭颐:“驸马还记得,许太医那日都采摘了什么药草吗?”
“荣小娘子是想核实我这话的真实性吗?”敬亭颐先反问一番, 再娓娓道来, “白芥子,白头翁,柏子仁,这三样。”
不待缓缓回应,敬亭颐又补充说:“噢,许太医是左撇子罢。我见到的他,用左手采药。”
正是,正是。
缓缓最了解许太医, 她清楚地知道许太医的过往。那是许太医最后一次上山摘药草, 后来生了场病, 大限将至, 他选了座山,葬在山里。那三样,是他漫长的生命中,摘的最后三样药草。与大多数人不同,许太医是左撇子。前朝俗话说,左撇子的人命不好。可许太医还是凭借过硬的本领,入了禁中。
这两件事,不是随口能猜到的。诚如敬亭颐所言,他见过八十九岁的许太医。
缓缓没了精气神,臊眉耷眼地回:“看来我与公主,与驸马,的确有缘。”
聪明如她,一下就想出了敬亭颐的目的。他在拿许太医要挟她,虽然她尚还不知敬亭颐拿什么做要挟。
浮云卿没听出俩人的话外意。她心想,她的枕边人,竟与缓缓心爱的前朝太医有过一面之缘,这当真是次新奇的经历。
好嚜,原来她想多了。敬亭颐的确与前朝有联系,却不是她心里以为的联系。潜移默化这事,她懂。许太医重复“先朝”,敬亭颐无意之间把这口癖学了过来,实在正常。
制茶的事,勉强算是告一段落。缓缓不甘受敬亭颐压制,说着尖锐的话,试图让敬亭颐难堪。不过她给予的攻击,都被敬亭颐四两拨千斤地躲了过去。
浮云卿夹在俩人中间,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能让缓缓与敬亭颐见面。他们仨,是这世
间最容易擦枪走火的组合。
这厢吕夫人不懂几人中间的弯弯绕绕,打圆场说这件事真是巧。
好罢,她不得不承认,轻松融洽的场面,因敬亭颐这番提及许太医的话,变得无比尴尬。
吕夫人不自在地摸摸鼻,扽扽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荣常尹。
桕烛葳蕤暖黄的光亮,斜斜洒在荣常尹的上身。吕夫人眼眸微滞,她这才发现,荣常尹脖颈上,不知何时刮了道口子,现下刚结了层薄薄的痂。再敛眸细看,原来荣常尹腰间的蹀躞带上,还掖着一方沾血的汗巾。
“郎君,你这道痂是怎么回事?”吕夫人扒着荣常尹的脖颈肉,使劲瞪大眼,看得无比仔细。
她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给荣常尹搽净伤口。
荣常尹满不在乎地说:“噢,到校场跟驸马对练了一会儿。我拿了把大刀,一时没收住力,反倒误伤了自己。小伤,不碍事。武人嚜,身上时不时出现道伤口,正常。”
“你与驸马去校场了?”吕夫人满心惊讶,飞快地瞥眼敬亭颐。
敬亭颐像只伶仃的仙鹤,身上不带半点烟火气,恍似随时都能羽化成仙。
这般清冷矜贵的人,哪里能与荣常尹这般五大三粗的人对打?
反倒是一身腱子肉的荣常尹,不把敬亭颐打趴下都是手下留情。
吕夫人满心偏见,然而她不知道,正是显山不露水的敬亭颐,出手狠辣,差点砍了荣常尹的脑袋。
浮云卿也不相信。
她的驸马武力如何,她会不清楚?说是对练,那是故意给敬亭颐留了几分面子。
那不是对练,是荣常尹单方面欺负敬亭颐。做妻子的,都心疼自家郎君。浮云卿心疼地牵紧敬亭颐的手,关切问:“敬先生,你没受伤罢?”
她觉得荣常尹忒不仁厚。
天底下多的是能跟他对练的男郎,那些他不选,非得选她呵护娇养的驸马。打赢驸马,心里当真舒服吗?
浮云卿护短心切,不等敬亭颐回应,嘴里就吐出炸人的炮弹,“荣殿帅,驸马身子不爽利。他呢,早年落了病根。入秋后,常常咳嗽。身子还没养好,你就带他去校场,是不是欺人太甚?”
敬亭颐焐着浮云卿的手,摇头说不碍事,“公主,臣可不是弱不禁风的蒲柳,一剑就能折成两段。荣殿帅诚心诚意邀请,臣自然要赴约。动动身,发发汗,反倒不会生病。”
荣常尹听罢敬亭颐这番可怜的话,无语凝噎。
实情他不能全盘说出,只能嘴角冷冷一抽,心里递给敬亭颐一个白眼。
今晚的凉风,吹得荣常尹头皮发紧。他竟矫情地觉着,自己比那失了清白的小娘子还绝望。
他可算涨了见识。敬亭颐不光武力极其高强,说的话也满带夹枪带棒地讽刺。他讽刺人的境界高,他的讽刺,是只能让被讽刺的人听懂的讽刺。
校场那棵蒲柳,婀娜多姿,长势分外好。偏偏敬亭颐剑风一旋,“咔嚓”断成两半。
敬亭颐是在讽刺他,他就是那棵弱不禁风的蒲柳。
荣常尹又气又委屈,眼前一黑,差点没跑去地府见阎罗王。
按公主的话说,敬亭颐算弱不禁风的料。
哼,倘若敬亭颐这厮都算弱不禁风,那世间就没雄健的男儿郎了。
荣常尹活了五十年,练了三十年武,结果被敬亭颐轻松碾压,甚至今下能喘着气怨恨,还得感谢敬亭颐高抬贵手。
凭什么!
荣常尹气冲冲地夺来吕夫人手里的帕子,往脖颈处胡乱抹几下,旋即“啪”地将帕子扔到饭桌上。
缓缓被他这动静震得身子一抖,蹙眉怨道:“爹爹,你这事做得不对。快向公主道个歉罢。”
缓缓早已察觉校场这事,事有蹊跷。叵奈待在她荣家的,不是寻常夫妻,是公主驸马。人家两位代表皇家而来。他们哪有资格朝皇家发脾气?
吕夫人搭腔说是呀,给浮云卿赔不是,“公主,您知道的,武将都是空有一身蛮力,脾气又臭又爆,一点就着。您别跟他一介莽夫计较,他懂什么?”
浮云卿本是随口数落,哪曾想会闹这般大的动静。既然吕夫人给了她台阶下,那她自然得识趣。
荣常尹自然懂得其中利害,灰溜溜地拿回帕子,掖在怀里。
他自罚一盏烈酒,艰难地咽下。喉管被烈酒灼得生疼,他哑着嗓子赔笑,“激动了,激动了。嗳,这事怪我,脑子一热,就带驸马去了校场。不过驸马的功夫可真不错,公主,回去您让驸马演示一番,绝对惊艳。”
浮云卿是说么,“敬先生,你当真会耍功夫?”
在她印象里,耍枪弄剑这等风流事,都是卓旸在做。敬亭颐与“武”可沾不上边。
敬亭颐笑得无奈,“臣不是早就跟您说过么,臣会些基本的防身功夫。”
荣常尹腹诽说何止。敬亭颐耍的,哪里是基本的防身功夫。
越是与敬亭颐相处,他越是能感受到这厮的可怖之处。荣常尹掂着酒盏,借烈酒消他苦闷的愁。
有时间一定得逮住韩从朗问问,敬亭颐这厮,到底是何方神圣?文韬武略,竟都达到了拔尖的境界。
敬亭颐确实跟浮云卿辩解过几次,他并不是手无缚鸡,弱不禁风的人。
只是浮云卿从未在意。
她说那好,“等抽空,你在我面前耍一套罢。什么基本不基本的,真想看看你提剑的飒爽模样。”
没看见过的满心向往,见过的却直打哆嗦。
敬亭颐挽出的剑花,射出的剑影,只能让荣常尹想起一句诗。
“一剑霜寒十四州。”
他再也不想见识了。荣常尹饮过一盏酒,祝良善单纯的公主好运。
吃喝半晌,这头出了留园,已是月明星稀。
登车前,缓缓叫住敬亭颐,朝浮云卿解释道:“我作为你的好姐妹,有许多话要跟驸马交代。哎唷,你不要听。我长话短说,马上就好。”
敬亭颐倒也愿闻其详,他站在车窗旁,朝浮云卿口语说:等我。继而摁下车帘,让车夫驱车,往前走几步。
他与缓缓则踱到一片黑漆漆的地方。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缓缓开门见山地问:“你手里捏着许太医什么把柄吗?”
敬亭颐笑得意味深长,“当然。”
他澹然地说:“许太医是不是告诉你,他托人将他葬在邙山。你去邙山找过罢,他的坟冢,不在那里。”
缓缓问:“那在何处?”
他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缓缓想,敬亭颐当真可怕。
“那是因为,被托付的人,将许太医葬在了其他地方。只有我知道许太医的坟冢今在何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缓缓话音颤抖地问。敬亭颐在逼她妥协,而她只能妥协。
敬亭颐淡然一笑,“不要入局,减少与公主的来往。等时机到了,我会把位置告诉你。”
“局?什么局?”
“官家布下的局。”敬亭颐说道,“不过与其关心许太医,不如先关心关心你的家事罢。荣殿帅在园内设校场,校场旁有间兵器库。他想做什么,荣小娘子当真不知吗?”
第76章 七十六:默契
◎我心亦如卿。◎
缓缓当然知道。
府邸内设校场, 各种锋利尖锐的兵器直愣愣地摆在木架上,一间摆着火炮的兵器库门吊扣松松挂着,仆从把野心勾在脸上, 这不是一座祥和的园子该有的模样。
缓缓知道,吕夫人知道, 园内人都知道,但他们怕外人知道。
“你要把这事告诉官家吗?”缓缓抬起倔强的眸,“你不怕我将你的秘密,说给公主听吗?她最讨厌欺骗, 若她知道你在骗她, 还会像今下这般,对你毫不设防吗?”
敬亭颐不置可否, 挑起跅弢的眉,澹然回:“我告不告诉官家,得看殿帅的表现。我有什么秘密?你是想把我们都身涉局中的事, 告诉公主吗?荣小娘子说欺骗这类话, 难道自己就不心虚吗?你难道没做过欺骗事?”
敬亭颐眼底满是轻蔑,对缓缓的挑衅并不在意。
他看她,恍若看一条垂死挣扎的鲤鱼。脱水的鲤鱼奋力跃身,幻想得到水池的庇佑。
鲤鱼,离了水,没了庇护,什么都不是。
任人宰割,剥骨扒鳞。
敬亭颐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芒, 恍似一头餍足的野狼, 兴致勃勃地看着命不久矣的猎物咽气。
缓缓愤恨地瞪他, 她竟无法反驳敬亭颐。
敬亭颐如今在明处, 他们荣家在暗处。揭发一族乱臣贼子,再简单不过。
她要告敬亭颐欺瞒,可笑的是,她自己也欺瞒着好姐妹浮云卿。
半斤八两,都是恶人,这时就看谁能沉得住气。
缓缓神色慌张,眼睫飞快颤抖,脑里糊着乱成一团的事件,她必须尽快捋清。
想着想着,忽地就明白了一些事。
爹爹先前与她提过韩从朗。他说,变法变了六年,再变下去,朝堂之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受尽剥削。
国朝重文轻武,是太.祖朝就有的弊病。建朝五十二年,弊病越积越深。本来武将就不受优待,变法后,官家扶持了另一批武将,以荣家为首的老将,势必要让利于他人。
俸禄减一贯,官爵降一级,不要紧。要紧的是,荣家已经被剥削到几近赔钱了。
何况朝堂内党争厉害。所谓党争,不过是一批文官武将与另一批文官武将来回斗罢了。朝局诡谲叵测,只有图变,才能立足。
图变,就是要反。单靠一个荣家反不成,但若加上韩从朗的势力,事成的几率便会大些。
官家是真正掌控百万禁军的人。名义上,枢密使与三衙长使,共同制兵。荣父掌控三衙,与枢密使话不投机半句多。
素妆是枢密使之女,就算不受宠,好歹也比旁人了解枢密使。缓缓接近她,是为了套话。
至于接近浮云卿,一方面她与浮云卿当真情深,不过更多的是为了入局,破局。
不错,正如敬亭颐所言,这正是官家布下的局。
局里东西两个对立面,分别站着敬亭颐与韩从朗。局内天元,是浮云卿。
敬亭颐背后那股不知名的庞大势力,让他用名正言顺的理由,不断接近浮云卿。同时,以荣父为首的一股势力,支撑着韩从朗将浮云卿当作突破口,不迭攻之,试图逼退敬亭颐的势力。
棋局里,讲究下先手,定天元。天元归入谁手,谁的胜算就稳。
官家让敬亭颐与韩从朗互相厮杀。敬亭颐是官家的人,韩从朗是造反头子。恰好两位男郎,都对浮云卿有意。官家设法用一位小娘子,制衡两方势力。
至于谁输谁赢,目前来看,尚不能知晓结果。
缓缓的直觉告诉她,敬亭颐不单单是官家的人,他还有另一层身份。
旁人听及谁要造反,必会马不停蹄地赶到禁中,将此事告与官家。可敬亭颐居然还有闲心与她做交易,他还能空出心思警告她,让她离浮云卿远些。只要她不再接近浮云卿,他就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好似国朝覆灭,风水轮转,并不是敬亭颐关心的事。
但他若真什么事都不关心,只想平叛谋逆势力,只想守着浮云卿过好日子,那仅仅只拿荣家谋逆一事要挟便可。
缓缓想不通,敬亭颐为甚要提许太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