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辽人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中原人讲究,因此晚些时候赴宴,对萧驸马来说,只是一件寻常事。
  这厢跟着敬亭颐踅足后方,蓦地发现,原来今日的玳筵在一方大棚下举办。
  尖头履踩着茁壮的青草,走几步,鞋面就被露水打湿。比及走到棚下,好好的一双尖头履,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几颗砂砾。
  落座后睃见官家笑得别有深意,浮云卿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昨晚官家将皇室子女都唤进禁中,仔细嘱托。浮子暇闹着要穿漂亮衣裳,就算拿钱交税也想穿。彼时官家一口应下说好。今日来了才知,好啊,原来官家把他们都阴了进去。
  二姐提着大袖衫,大妗妗搽着鞋面,若早知要过草地进大棚,她们肯定不想再穿得这般华丽。
  好在大体来看,装束仍旧干净整洁。
  浮云卿被敬亭颐抱着走了一路,鞋面脏得轻。进了棚,听及兄姊们一片艳羡声。
  大妗妗王西语恨铁不成钢地朝太子抱怨:“看看小六人家,有驸马疼。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太子难得不跟她争吵,委屈地说:“我要是有多余的力气,我也抱你。我的力气,得分在打球骑射上,懂不懂。我是储君,要是输给辽人,回去爹爹保准得鞭笞我。”
  王西语无语凝噎,趁着人还没来齐,凑到圣人身边告太子的状。
  她嫁进皇家,除了郎君常惹她生气,旁的方面,滋润潇洒。
  圣人把她当亲女儿来疼,今下不迭附和着她的话,“嗳,太子他不争气。你回去还得多打打他,储君又能怎样,回到家,不还是一个有妻有子的寻常郎君么。这小子就是欠打,得打到他服。”
  幸好太子这时已经凑到了男人堆里,拉着他的两位妹婿与数位好友,坐在棚下说话。
  人稀稀散散地落坐,迟迟到来的,是萧驸马与越国公主。
  萧驸马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朝官家行了个契丹礼,扯着越国公主落坐。
  宽敞的大棚东西南三面各坐满了人,北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落着几个靶子。文武百官,皇子皇婿,公爵侯伯,面东而坐;后宫嫔妃,皇女贵女命妇,面西而坐。
  面北而坐的是官家与萧驸马。
  本来萧驸马坚持要将越国公主带在身旁,使者一听,阻拦说不可,这是大不敬。
  国君面北而坐,国君之妻,需落坐在女眷中间。这条规矩,无论在定朝还是辽国,同样适用。
  官家知道萧驸马心中顾忌,安慰道:“不碍事。越国公主与朕的小女儿周国公主年龄相仿。朕的小女儿机灵聪明会来事,会替可汗照顾好她的。”
  这番话槽点太多,萧驸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沉吟半晌,决定先纠正官家的错误,“我还没有做可汗,官家称呼我为驸马就好。”
  萧绍矩的确没封礼做辽国可汗,可现今军政大权被他紧握在手,称不称可汗,都挡不住他已掌权的事实。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官家只能点头应下。
  萧驸马再说起越国公主的事,“前不久,她生了场病。赶到贵朝时,身子还没养好。加上她怕生,我担心她。”
  官家欸了声,说不碍事,“萧驸马,你要相信我朝不会怠慢越国公主。”
  萧绍矩心里骂官家老贼。这话一出,彻底堵死了他的路。若硬要把公主拉到身边落坐,那就是他不相信官家,不相信定朝,处理不好就会擦枪走火。
  他无奈地点头说好。
  官家见他吃瘪,笑得愈发张扬。看来他设的局很成功,局内人都得低头服输。
  随后寒暄几句,便让大监通嘉喊话静场。
  尽管做了几年官家,可经历重大场面时,官家也与在场诸位一样,心里紧张。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数双眼睛紧盯着他,官家清嗓,出声背着翰林院学士写好的诵词。
  威风正经的话声,清晰地传到浮云卿这头。
  女眷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越国公主耶律行香身上。当然,还有几道目光,观摩着浮云卿的装束打扮。
  耶律行香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管旁人跟她搭什么话,她都置之不理。
  浮云卿想她是被看得拘束,遂起身提声,朝几位胆大的贵女斥道:“看什么看,不许看。吃你们自己的饭去。”
  言讫,与素妆缓缓交换个你我都懂的眼神,又飞快地瞥开眼。
  浮云卿的话声刚好能叫圣人听见。她扭过身,用严肃的眼神逼散三三两两的闲话声。
  圣人笑的时候,是祥和的菩萨。不笑的时候,颇有凌厉风采。
  她盯着几位低头的贵女,斥责道:“某些人,天生爱操闲心,爱说闲话。遇上什么事了,不妨大声说出来,让诸位都乐呵乐呵。”
  谁敢承认是自己说的话?几位命妇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骂自家女儿:“就你管不住嘴是不是?非得捱圣人一通骂,心里才好受?”
  这下再没人敢盯着耶律行香看,一时鸦雀无声。
  圣人又斥:“让你们不说话了吗?怎么,难道你们说的都是闲话?”
  女不教,母之过。命妇们又骂自家女儿:“圣人说的是不要说闲话。懂不懂什么叫闲话?这个时候,说辽国公主就是闲话,旁的一概不算。赶紧把嘴张开,跟玩得好的说话。”
  贵女们拢共受了五次数落,她们不敢给圣人公主使脸色,只能拉来好友闲聊。
  随意自在的攀谈声渐渐大了起来,圣人朝浮云卿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让她好好招待越国公主。
  打开越国公主的心防,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浮云卿与耶律行香坐在一桌,这个位置,离宫嫔与贵女都有一段距离,足以让她与耶律行香说悄悄话。
  浮云卿打量着这位明明与她一样大,可看起来还要小她几岁的辽国公主。
  辽地的秋冬总是格外漫长,那里的风比中原猛烈百倍,常常能把脸刮皴。因此每至秋冬,辽地女子都会用栝楼汁儿将脸面涂黄,入春暖和时再卸下。这叫“黄面黑吻”,时下也称作“佛妆”。
  辽女肥美健壮,可耶律行香却瘦瘦小小。珍珠头衣将她的发紧紧包住,紧蹙的脸面上,缀着粗眉圆眼与挺鼻樱嘴。
  浮云卿看得仔细,试图通过耶律行香来了解遥远的契丹国度。
  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被宽松的左衽圆领赭黄袍包裹在内。袍带自胸前系起,垂落在膝边,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疲惫的她锁在绸锦笼里。而她身上的璎珞戒指与珠石项链,是防止逃走的铁链。她像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甚至让浮云卿对她的年龄产生怀疑:真的是十六岁,而不是十三岁吗?
  她很美,但总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病气。
  浮云卿看她瘦小虚弱,一时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磕磕绊绊地说了句敬亭颐教过的契丹语,“你还好吗?”
  契丹语带着北地粗犷的气息,话出说口,浮云卿都觉自己的嗓音低沉几分。
  不仅粗犷,还得卷舌弹舌。这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因此瞧见耶律行香毫无反应,浮云卿还当是她自己说的不标准,没让人家听懂。
  于是又沉声问:“你还好吗?”
  不料耶律行香却用中原官话回:“我很好,谢谢你。”
  发音很标准,像萧驸马那样。
  浮云卿满心惊讶,“原来你会说中原官话。”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可耶律行香还是倍感羞赧。黄面遮挡住她绯红的脸,她心慌得扑通乱跳,只能握紧手里的青篦扇,让自己冷静下来。
  耶律行香感觉自己像个另类。在这里,只有她化了黄面黑吻妆,只有她穿着左衽袍。她本就怕生,今下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更不知所措。
  身旁的公主,不迭陪她说话。耶律行香抬眼,这个公主当真美丽。
  辽与定朝时兴的美不同,辽喜欢健壮的女人,而定朝喜欢婉约的女人。
  尽管如此,耶律行香依旧确信,就算这个公主站在辽国的土地上,依旧会有许多人夸她漂亮得跟下凡仙女一般。
  耶律行香觉得这个公主,与她见过的所有定朝人都不同。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浮云卿颇感惊喜,心里夸着自己真会为人处世。看看罢,她竟能让沉默的耶律行香开口问话。
  浮云卿放缓声音,“浮云卿。浮、云、卿。”
  耶律行香没听清楚,因问:“你叫呼延清?”
  浮云卿摇摇头,伸手指着天边浮云。
  “我姓浮,名云卿。‘浮云卿眼见,富贵非吾愿。’念这句诗,就知道我的名囖。或者看看天上的浮云,或许之后再看浮云,你就会想起我。”浮云卿说道,“呼延清……这个名字也好听。太.祖朝,有位名将叫呼延赞。这个名字,还能叫我沾沾名将的喜气呢。”
  浮云卿知道,于耶律行香这般怕生的人而言,念错名字其实是件尴尬又难堪的事。
  所以她竭力安慰耶律行香。
  先前敬亭颐曾指着她惨不忍睹的考卷,耐心说道:“这或许是某道题的答案,但却不是这件题的答案。”
  而今,她把这句话,赠给耶律行香。
  “我记住了。”耶律行香乖巧地点点头,继而指着浮云卿头上的白角冠,“你的花冠很好看,但看起来很沉重。”
  浮云卿说是呀。她能看出耶律行香眸里的向往,悄咪咪凑近问:“你喜欢这顶花冠吗?禁中还有一顶白角冠,喜欢的话,我给你带来。”
  “我喜欢。”耶律行香紧紧揿着青篦扇,踌躇说:“但我只想要你头上这一顶。”
  她只要浮云卿戴过的。
  就像在野外,要选虫啃过的果子吃一样。别人用过的,安全。这是耶律行香打小被教的道理。
  然而在浮云卿心里,将戴过的花冠赠给旁人,是万万接受不了的事情。自己用过的,当作礼物给旁人,谁接受得了?
  不待浮云卿开口解释,耶律行香便搭腔回道:“你知道么,在辽国,时兴吊尸葬和厚葬。吊尸葬,就是人死之后,把尸体挂在树上几月或几年,待尸体风干后,再挪进棺椁。某一日,我也会这样。我想,人吊在树上那么久,挪进棺椁时,脸身肯定就糟得不成样子了。我想,我死后,殓装得有金覆面和银网衣,这样我糟糕的脸和身子就不会吓到外人。”
  听及耶律行香的丧气话,浮云卿连忙呸呸几声。
  总算体会到大人听见小孩说“腰疼”时候的心境了。
  “好好活着,什么死不死的,不要再说了。活人不要想身后事,你得活得长命百岁。”浮云卿怨道。
  浮云卿的反应,和耶律行香的长辈与婢女的反应一样。
  她们都觉得不吉利,让她不要再说了。可这就是事实啊。
  “浮云卿。”她不甚熟稔地念道,“你知道我与驸马是亲舅甥罢。他是我的亲舅舅,是我母亲的兄长。在辽国,耶律氏子女只能与萧氏通亲。舅甥成婚,不算近亲。我们也不讲究近亲不近亲的。但在定朝,舅甥是近亲,会被人视为□□。我认为定朝说得对,我们是□□,是活不长的。”
  就算有浮云卿相伴,耶律行香仍觉她自己另类。
  遐暨定朝,所有人都知道她与萧绍矩是亲舅甥。他们鄙夷的目光,让她害怕。她希望自己与萧绍矩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可又清楚地知道,舅甥结合是原罪。
  她的思想不同于无知的契丹人,可就算明白,还是要与萧绍矩成婚。
  何况,她深深爱着她温柔强大的舅舅。
  她是罪孽,可遇见浮云卿这般灿烂的光束,仍想摘点光束,带进坟里。
  “我喜欢你这顶花冠。”耶律行香诚恳说道,“你愿意把这顶花冠给我吗?我有钱,可以把这顶花冠买下来。”
  言讫她就开始摘手上的金戒指,摆在浮云卿面前。
  “我很喜欢,可以吗?”
  浮云卿睐着耶律行香,她总算知道耶律行香像什么了。
  像一只即将蜕变的蚕蛹,抽丝剥茧,奋力挣扎。
  最终她蜕变成了一只美丽耀眼的蝴蝶,可她已没有力气再去飞翔。只能躺在叶片里,依旧美丽,但满是疲倦。
  浮云卿说当然可以。话音甫落,便见耶律行香笑弯了眼。
  浮云卿怔忡地看她的笑颜。一张冷淡的脸面上,竟然能升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你笑得真好看,你要多笑笑。”浮云卿接回思绪,“再说,谁说你活不长呢。”
  她掏出一纸药方,摆在耶律行香面前。
  “喏,这是治病的药方。敬先生说,你与萧驸马是他的好友。他拜托我,向我的好姐妹,寻来这药方。”
  治什么病,敬亭颐没与她说,浮云卿也没有多问,不过她能猜出病因。
  一半是因舅甥近亲成婚,一半是因耶律行香生来羸弱。另一小半,是因辽地环境恶劣。刮风下沙,果蔬少,干净水也少,人常居住在那里,再强壮的身子也会饱受摧残。
  当然,她没资格站在高处,指责耶律行香的家国。
  仅仅给她打包票说道:“这个药方,能治好你的病。”
  其实睇见浮云卿拿出药方,耶律行香并不信这纸药方能治好病。
  可听及药方是敬亭颐委托浮云卿要来的,耶律行香忽地就愿意相信这番话。
  她相信敬亭颐,她知道能让舅舅甘心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耶律行香收下药方,折好放在窄袖里。
  俩人又搭着话聊,未几,便见对面男郎都站起身,伸胳膊蹬腿。
  浮云卿漾了漾缭绫,乌压压一群人里,她一眼就能望见敬亭颐。
  喧哗声被耳朵挡在外面,隔着老远,浮云卿与敬亭颐遥遥相望。
  此时此刻,他们不在彼此身边,却依旧能隔着旷野的风相拥,听得见彼此稳稳的心跳声。
  浮子暇踅及浮云卿身旁,先向耶律行香道万福,又朝浮云卿说道:“小六,咱们该去换衣裳了。玳筵嚜,时间短,毕竟大家专程来琼林苑一趟,也不是来用膳的。吃得饱了撑了,活动不开。待会儿第一个要比的,是男女混合马球。快去换身轻便的衣裳罢。”
  浮云卿说好,叫浮子暇先走。
  待棚下的人几乎都走远后,浮云卿将白角冠摘下,递给耶律行香。
  花冠一摘,她就从比耶律行香高一个头,变成只比她高两指。
  “我们一起去换衣裳罢,行香妹妹。”
  虽然耶律行香看起来,并不需要换衣裳。她身上的窄袖袍,防寒又轻便,正适合骑马涉猎。
  “妹妹?”耶律行香疑惑地歪了歪头,“我的生辰在小满。我比你大几个月。”
  浮云卿满脸惊诧。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年龄竟然比她还要大。
  浮云卿认命说好罢,“那叫你行香姐姐?”
  耶律行香说不必,“什么缀称都不用加,我喜欢简单一点。”
  斜眼瞥见萧绍矩在等她,耶律行香说:“你去换衣裳罢,我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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