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朝她递去一个我都懂的眼神,说那好,转身踱至换衣裳的帐里。
这厢萧绍矩见耶律行香抱着一个奢华的花冠不放,招招手让她过来。
“舅舅。”耶律行香费力举起沉重的花冠,“我喜欢这个。”
“这不是周国公主戴的那顶吗?”萧绍矩将花冠放到桌上,继而搂住耶律行香瘦小的身。
“抱歉,没能给你更好的。再等我两年,等我掌稳政权,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舅舅,你已经给我更好的了。”耶律行香将药方塞进萧绍矩手里,“我们还有希望。”
俩人说着契丹语。有情人在一起,就算说着粗矿的契丹语,依旧含情脉脉,委婉动听。
后族萧氏,世代辅佐皇族耶律氏。自古以来,没有一个萧氏族人掌权。萧绍矩能走到今天这步,是混乱动荡的时局造就,也是他该得的。
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只有耶律行香知道。
耶律行香扣紧他的衣袍,“舅舅,我什么都不缺。我只是喜欢这顶花冠,我喜欢花冠戴在她头上的模样,也喜欢花冠戴在我头上的模样。舅舅,我喜欢这个公主。我想,秋猎后,我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了。我想留一顶花冠,这样回了辽国,我想念她的时候,就看花冠。”
她摇了摇手里的青篦扇,“就像,我想舅舅的时候,会握紧扇子。”
比及浮云卿换好衣裳出来,正好碰见耶律行香与萧绍矩俩人犯黏糊,一时不好打搅。
眄视一圈,恰好见敬亭颐站在不远处等她。
浮云卿唤来一位仆从,让他告知那俩人,自己跟着敬亭颐走,不必等她。旋即奔向敬亭颐怀里,“敬先生,我把药方给行香了。”
敬亭颐说好,牵起浮云卿的手往马球场走。
“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说。
玳筵上大家拘谨,可一到宽敞的马球场,大家都系好攀膊,锋芒毕露。露怯的,不愿参加的,也不勉强,寻条杌子坐着观赛就行。
官家换好衣裳,躺在圈椅里,悠闲地呷茶。
赛事全程由太子与通嘉操心,他乐得清闲。
圣人劝:“萧驸马都准备上场呢,您不去,怕是不好看罢。”
官家唉声叹气地回:“萧驸马今年三十四,正值壮年,是烜耀能力的大好时候。朕呢,朕大腹便便,身材臃肿,不上场,是留个颜面。”
贤妃踅来,嗤笑道:“知道臃肿,就少吃点肉,多起来跑圈。”
淑妃附和说是呀,“不过官家说得对。马球场属于精力充沛的年青人。咱们适合静静地投壶,投中叫好,投不中只当消磨时光了。”
圣人深有体会,“方才沿着马球场走一圈,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年青人。皇子皇女们这会儿约莫在候场了,待赛事开始,咱们一起去看打马球。”
女眷们笑声朗朗,沉默的官家似乎与这番热闹场景格格不入。
*
赛场语笑喧阗,通嘉扬声说肃静,接着解释赛场规则。
首轮是男女混打马球,即指一队里有男郎也有小娘子,夫妻或情人结对抓阄,抽取次序。独身的男女,就独自抓阄,分到哪队算哪队。
队分攻方守方,一队十人,抓到相同数字的攻方守方对打。十人队里选队长,队长抓阄选出场次序。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围在浮云卿与敬亭颐周遭的,都是熟人。
她与敬亭颐抽到了攻方,而耶律行香与萧绍矩抽到了守方。浮云卿是攻方队长,耶律行香是守方队长,两队对打。
浮云卿队里,有卓旸,缓缓,素妆,归少川这四位熟人。而耶律行香队里,有胡佟,张双翘,刘妙祥,韩从朗这四位熟人。
两队第二轮上场,因此认完队员后,都坐到规定的地方,相互攀话。
耶律行香与萧驸马搂抱在一起,浮云卿见状,也想捞来敬亭颐。
叵奈熟人诱惑太大,她捱住同敬亭颐亲近的心思,先去向许久未见面的胡佟问好。
今下大方内敛的胡佟,与那时在橫桥相看宴的她,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胡佟敛袂道声万福,随即拉来身旁的小官人,“公主,这是我的郎君,陇西副节度使成璟。看看,您一定认得他。”
小官人掖手唱喏,满面春风地说道:“公主,您还记得我罢。那次橫桥相看宴,我撞到了内子,可还记得?”
浮云卿惊讶得说不出话,绕着成璟打转,恍然大悟地噢了声,“原来是你。”
哎呀,那这样说来,她倒是无意间给胡佟做了一次媒。
胡佟不迭感谢她,“那时郎君从陇西归京,等司里任命。他拗不过家姑,答应她去橫桥赴相看宴。嗳,说来也是感慨,我愁嫁,愁到二十岁。本以为这辈子都要待字闺中做老姑娘了,不曾想,与郎君看对眼后,当即决定成婚。我呢,跟着郎君到陇西,举办了婚仪。若非时间匆忙,真想邀您去婚宴噇酒。”
浮云卿说她与从前大为不同,“张小娘子,刘小娘子是不是也成婚了?”
胡佟说是呀,“短短几月,大家都成熟许多。她们两位不敢往前凑,但托我跟您说一句感谢。若非您那场相看宴,她们俩也找不到如意郎君。浙来北里,零零散散地都已成婚。不管嫁的是不是喜欢的,总之过得都比从前好了。”
所以人生有时就是这么巧。短暂分开后,彼此会携带着更好的风采再次相遇。
浮云卿打量着成璟,真是个俊俏英勇的男郎,既有文官的儒雅,也有武将的果决。
再细细品味“陇西副节度使”这个官职,越想越觉得熟悉。
杨太妃的二哥,正是陇西节度使。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这两队熟人彼此搭话,不觉间第一轮比赛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获胜的是攻方。
浮云卿定睛一看,又叹一声巧。攻方队里,有一位小娘子,正是清河县主陆缅。
浮云卿八卦地瞥向韩从朗,“欸,那不是你的未婚妻吗?”
韩从朗嗤笑一声,挥舞着手里的鞠杖,“第一轮是攻方胜,哼,第二轮,肯定是守方胜。”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一上赛场,都拿出十二分架势来,谁也不让谁。
第二轮的攻守两队,被观看者戏谑地称为“公主驸马队”。
一时大家的目光都投到马球场上,甚至有人在赌,哪方会胜。
睐及萧绍矩鹰隼似的眼,浮云卿忽地有些怕。
早先听闻辽人善骑猎,眼下正面对上了,不禁发憷。
敬亭颐安慰她说不怕。
他知道,加油鼓气,往往要附上奖励,效果才会好。
浮云卿想要什么奖励,显而易见。
“不要怕,尽全力打。”敬亭颐勒马凑近她,“赢了,奖你不限量的亲吻。”
浮云卿眸子一亮,她觉得她活过来了。
“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
“嘘——嘘——”
开赛的口哨声响彻云霄,喝彩助威声一波比一波高。
浮云卿勒紧缰绳,如射出的箭矢,嗖地窜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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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七十八:秋猎(二)
◎浮云卿是赌注。◎
与口哨声同时响起的, 是唱乐团击鼓奏乐的声音。
内侍大监通嘉将一颗缀着琉璃宝珠的彩球,往空中一抛。彩球还没落地,攻方便飞快窜出, 用鞠杖簇着,扬鞭策马, 一路直奔彩球门。
守门的两位大将是胡佟与成璟。陇西郡的百姓常被称为“马背上的英勇儿郎”。陇西多山多旷野草原,北临匈奴,环境位置重要。因此无论是小官人还是小娘子,都养成了骑上马就能上阵杀敌的风姿。
胡佟跟着成璟在陇西郡小住半年, 骑术大有精进。此刻瞧着浮云卿鞠杖下的彩球, 不迭往彩球门这边跑,当即做出决定, 胡佟攻,成璟守。
浮云卿手里勒着缰绳,即将挪彩球进门。她抬起半边身, 几乎快要站在了马背上, 马背颠簸,她呼哧呼哧喘着气。
“胡小娘子,你让一让,彩球进门,咱们都能下场歇息。”
浮云卿手里的鞠杖简直快要跟胡佟手里的打起架来。
那颗无辜的琉璃彩球被鞠杖快速拨动,球上的流苏坠子沾了地面的土。原本是个彩球,今下灰不溜秋的,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
胡佟肆意地笑, “那可不行。把球让给您, 下场是下场了, 但我们守方队也输了呀。我可不能给自己队拖后腿。”
俩人心劲足, 动作快,只是不得要领,越是抢球,球越是跑得远。
“嗖——”
倏尔一道飒爽的身影从俩人眼前飘过,原来是萧绍矩趁机将球夺了回去。
守方夺球,需得守在彩球门前,不得让攻方将球踢进门内。
浮云卿与胡佟对视一眼,默契地做了个决定:既然彩球在萧绍矩手里,那夺球守球的任务,就交给两对的男儿郎罢!
耶律行香慢悠悠地踱到浮云卿身边。她对中原人热衷的打马球提不起半点劲。这样的赛事,在辽国很常见。传到中原,威猛稀罕的玩法没了,反倒多了些奇怪的繁文缛节。
总之,在中原打马球,打不开。
她与浮云卿,胡佟一同远睐对面。
好嚜,明明只恍了半晌神,彩球门前,几位男郎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敬亭颐领着归少川与卓旸抢球,而萧绍矩与韩从朗守球。
四杆鞠杖交杂,挑杖的动作快得闪出一道残影,掩住了彩球的身影。
浮云卿瞪大眼眸,眼都不舍得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
忽听鼓乐变得紧张,浮云卿暗睃一圈,原来是敬亭颐持着鞠杖猛地将彩球往空中一抛。
这一抛,将彩球投掷到了马球场中间。
“好!”
一时掌声涌动,助威叫好声差点穿透浮云卿的耳膜。
困于彩球门前,再精彩的斗争,只算困兽挣扎。今下彩球移了位置,攻方胜算更大。
浮云卿扬起脖颈,与缓缓素妆遥遥相望。下一刻,数匹骙骙骏马一齐奔向球场中间。
小娘子家水波状的缭绫,被清爽的风吹得肆意飞扬。小官人腰间的蹀躞带,叮咚作响。
眼下除却守彩球门的胡佟与成璟,余下的两队人马,全都聚集在一处。
人群中央的,是敬亭颐与萧绍矩。
俩人没说半句话,全神贯注地挑鞠杖溜球。
敬亭颐将彩球拐到杖边,携球飞快策马,笃笃的马蹄一声比一声快。
场面胶着时,敬亭颐乍然朝东南面跑去。
萧绍矩见状,连忙扬鞭紧跟敬亭颐。
剩下的男男女女,守方紧护彩球门,攻方紧攻守方。
“嗖——”
那颗在地面摸爬滚打许久的彩球,被敬亭颐手里的鞠杖猛地一敲,从偏僻的方向飞出,成功避开彩球门前的重重阻拦,稳当地落到彩球门内。
“好!”
此刻四面八方的掌声像是骤然降落的暴雷,震得浮云卿心里兀突突的。
她坐在马背上,马儿通人性,知道这场赛事终结了,停在原地,垂着头,静等她的命令。
浮云卿久久不曾缓过神。
这轮打得十分畅快。两队人员利落下马,搽汗,饮茶,收拾衣裳。
她看见萧绍矩凑近敬亭颐身旁,俩人说着什么话。她听见通嘉抬高话音,宣告获胜方;太子唱着诵词,赞一番定朝儿郎风姿绰约。
明明这场赛事十分精彩,可浮云卿却觉得,冥冥之中,好似输赢早就谋划好一般。
她知道敬亭颐与萧绍矩俩人是老相识,有谁输谁赢的默契再正常不过。她知道,这场赛事,萧绍矩不可能会赢。辽人在定朝大获全胜,那定朝人的脸面又该往哪放?
道理她懂,人情世故她懂。
一场比赛不要紧,不能伤了两国的和气。
她什么都懂……
可回想这轮赛事,仍旧觉得哪里有说不出口的怪异之处。
她猜想,蓄谋已久的不是这场赛事,而是这场赛事带来的影响。
再回过神,竟发觉敬亭颐踱到她身侧,牵着她的马,走到马棚下。
“方才大监让获胜方去领奖,见您满脸懵然,臣就让女使代您去领了。”敬亭颐解释道。
他抬头仰望浮云卿,“您要自己下马,还是要臣抱着下马?”
既然敬亭颐提出了另一个选择,浮云卿也由着他去。
她骑的这匹马,不是先前在郊外马场骑过的骟马,而是军队上战场要骑的高大公马,威猛得很,上马难上,下马也难下。
打马球时兴致勃勃,今下赛事过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大腿与臀部摩擦过度的痛。
浮云卿敛眸,“要你抱。”
言讫调整好姿势,被敬亭颐稳稳当当地抱下马。
“是不是太累了?”敬亭颐安抚地揉揉她的发顶,“您一直在发呆,是不是累得紧了,要不要移步棚下歇会儿。”
浮云卿心乱如麻,敷衍回也许罢。
她心里骂自己真是奇怪。
秋高气爽的天气,热闹的人群,酣畅淋漓的赛事,一切堪称完美。
可她就是笑不出来。她仰头看滚滚浮云,总觉风雨欲来,这里要变天了。
甚至,变的不仅仅是天气,任何一场局面,任何一个人都会变。
敬亭颐窥及她略微僵硬的动作,猜测道:“是不是骑得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但凡骑过马,心里都清楚。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然而即便他说得隐晦,浮云卿还是羞红了脸。
她扯着敬亭颐往营帐里去。
贵人们都有一座专属的营帐,供换衣或歇息用。
今下一轮又一轮的赛事仍在举行。
男女混打马球赛事是今日诸多赛目里,最精彩的一项。看点多,难度也高,因此大多小娘子与小官人都会避开这项赛目,继而参加接下来一些简单的赛目,譬如投壶蹴鞠。难度不高,赢的几率大,丢人的几率小,大家都喜欢这样的赛目。
球场喧哗的声音,隔着数道帷幔,仍能清晰地传到营帐里。
这厢敬亭颐拿来一盒药膏,放在案桌上面。回眸一看,见浮云卿四仰八叉地窝倒在长榻里。
她翻滚来,翻滚去,时不时地“哎唷”一声,时不时地叹口长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上晌绕着马球场跑了数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