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阮却不急着松开谢逐临。
“圣女。”她平静地望向屋顶,“在长门宫时,听闻圣女曾遗落下一个东西,却不知是什么?”
南疆圣女想起这个就烦躁:“少废话,赶紧滚下井去。”
任阮不紧不慢:“不知道可是一支步摇?”
屋顶上的人神色一变。
她继续道:“上面或许,有一只顶着芍药的凤凰?”
“凤凰下边,可垂着几串珍珠长链?”
南疆圣女猛然立起来,目光阴恻又狐疑:“它在哪?”
“我依稀记得,在慈禧宫见过。”任阮作回忆状,“落在那碧虚泉的祭坛上。早知是圣女的东西,民女就拾捡过来了。”
那南疆圣女焦躁地迈了一步,忽然又停住。
她冷笑:“那处已被你们搜检控制,想必是已经偷收回衙察院里去了。”
“不急,我先收拾完你们,自能有人恭敬奉回来。”
她又悠然在屋顶上坐下来。
“还不跳么,任姑娘?”南疆圣女恶劣地勾勾唇,“看来你所谓的深情,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啊。”
见她不动,任阮心一沉。
任阮暗暗咬牙,借着状似被戳穿心事的慌乱垂眼掩饰,忽然飞快地给吾六递了一个眼色。
吾六眼皮颤了颤,握剑的手微收。
“啊,我倒是想起来了。”
她递完眼色,终于抬眸,笑着从袖中滑出一个小木盒,“我出来时,竟还顺手从衙察院里带了样东西。”
在南疆圣女死死的盯注下,她慢慢地将小木盒打开。
一支染血的步摇在光下熠熠生辉。
瞧见上头剥落凤凰装饰下露出的驺吾,南疆圣女又惊又怒:“任阮,你好大的胆子!”
她双目喷火,从屋顶上飞掠而下,完成鹰爪似的手直冲任阮。
不远处的众人在吾六的带领下立刻动作。
金吾卫的佩剑纷锵出鞘,将已落到任阮面前的南疆圣女团团包围。
“好啊。”眼看周遭竟是剑光凌厉,南疆圣女怒极反笑,“看来你们,是不想再管谢逐临的死活了。”
她忽然双手翻动结符,唱起诡异古调的歌谣来。
徒然间,仍依靠在任阮身上的谢逐临身躯不受控制地一震,沉重地压下来。
他剑眉隐忍地蹙紧,捂上胸口的手上青筋凸显,似乎在忍受万分的痛楚。
任阮心疼地撑住他:“逐临!”
南疆圣女见状,蓝眼中迸发出畅快得意的光芒来,她双唇上下翻动着,念咒吟歌的频率越发加快。
谢逐临后颈的刺青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其间横冲直撞的东西几乎要爆裂开来,却仍被六芒星的刺青强行压制下。
任阮不再耽搁,从袖口中掏出临行前捎上的一匕首,就要向那刺青戳去。
但临到近前,任阮余光留意到南疆圣女那张与吾九如出一辙的脸,遽然想到什么,忽地将手一松。
神念急转之间,她丢开了匕首。
任阮迅速地从头上拔下那支紫萱狼毫笔,将笔端的獠牙出鞘,狠心朝谢逐临后颈上刺青划去。
被压制在皮下的血红倏忽得了宣口,猛撞着喷涌而出成了黑色的血柱。
谢逐临痛苦的颤抖霍然一缓。
赌对了!
瞧见他略懈开的长眉,任阮险些喜极而泣,她连忙寻出谢伯给的药丸,小心地塞进他唇间。
谢逐临苍白的唇瓣渐渐泛出些血色。
那尖锐凄异的诡调戛然而止。
随着谢逐临后颈的喷涌而出的黑血,渐渐变回了正常的鲜红。
本势在必得的南疆巫女表情狰狞,猛然咳出一口乌血。
“怎么可能……”她晃了晃身躯,瘫倒在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怎么可能……”
她拼命又将双手在半空中翻飞画转,试图再度连接起施加在谢逐临身上的巫蛊力量,越发现空空如也。
吾六等人见状,再无顾忌地一拥而上,将南疆巫女按倒在地,架在无数柄锋利剑刃之间,动弹不得。
“别杀我!”
控制不了谢逐临,她终于慌了神:“六哥,你难道忘了我吗,我是阿九啊!”
“从前你最喜欢我酿的桃花酒了,六哥,你别杀我,好不好?”
她拼命抬头,企图用盈盈可怜的泪光打动吾六。
吾六盯着她深不见底的蓝色眼睛,一字一句用冷到极致的语气:“我说过,你不是吾九。”
他刀锋一提,直抵住她的脖颈。
见此招无用,南疆圣女眼底柔弱的神色徒然一收,瞬间变成了恶意惊涛骇浪的晦蓝深海。
她藏在黑袍下的手动了动。
“警戒!”吾六瞳孔一缩,大吼出声。
但这一次,她黑袍下的手并来不及再将东西释放出来。
南疆圣女僵在原地,半响才慢慢地低下头,看见一只熟悉的步摇。
穿透着自己的胸口。
但用的却不是最锋利的那一头――曾被自己用来在无数祭品上刺青的锐利簪尖。
而是另一头的顶端。
其上驺吾的锋利獠牙,狠狠刺破了她的心脏。
她嗬嗬喘着气,想再运转起巫蛊术法,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巫蛊阴力,都从驺吾洞穿的心脏处极快地消逝不见了。
南疆圣女惊恐绝望地嘶吼着。
剧烈起伏的胸腔加剧了她的死亡。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她睁着空洞的蓝眸死死盯住谢逐临,艰难嘶哑而出的声音如毒蛇临死前的奋力吐信:“……谢逐临,你……”
“你……等着……”
她僵直的嘴角极力牵出一抹扭曲的笑意,“别得意……还有最后那一枚棋……”
“……一定能让你……下来陪我……”
方才放松下几分的众人顿感不妙,不由得纷纷再度提剑起来。
谢逐临面无表情地望着垂死的南疆圣女,耐心等她放完狠话,然后将手中的步摇用力一扭转。
她嘲讽恶劣的蓝眼,登时猛痛睁开来。
但还不待咒骂和痛叫出口,在剧烈的穿心锥绞中,黑袍下的手已经彻底垂下。
――
得知金吾卫和御前侍卫已经将整个皇宫控制住之后,紧绷的任阮终于松懈下心神。
疲惫的四肢再支撑不住地瘫软下来,她被谢逐临打横抱出了临月轩。
“你才犯过隐疾,又受了伤,还抱着我做什么。”任阮要下来,“我缓过来了,自己能走。”
“我不想放。”
他薄唇仍不见半分,手臂反而更收紧了几分:“只差一点,阿阮,我差点就要失去你了。”
若不是任阮急中生智,释放了吾十七腰间的烟花信号弹,还在慈禧宫附近疯狂搜寻的他,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
若是任阮死在长门宫,南疆圣女借助她的身份,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们逐个击破。
任阮眼眶一酸,将脸埋进他的衣襟。
“可是我没有你这样厉害,谢逐临。”她抽泣的声音压抑着从他的胸口处传来,“我没有及时赶到,我失去他们了。”
他被她眼泪浸湿处下的心脏猛然一揪。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阿阮。”
“你救了我,还救了整个大夏。”他俯下头,用高挺的鼻尖,温柔地蹭了蹭少女哭到颤抖的发丝,“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和我回家,好不好?”
第145章 原来
◎找到了◎
还没有回到衙察院, 极度的奔波疲惫和大起大落的喜悲,就让任阮禁不住地昏厥了过去。
她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终于醒来的时候,任阮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了很久, 才很平静地坐起来,然后转脸, 就看见了不知在自己身边坐了多久的谢逐临。
然后任阮的眼泪就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以为自己已经能够足够理性冷静, 能够自己将所有情绪都控制得很好了。
可是只要一看见他,所有的强撑就尽数崩塌。
“谢逐临,谢逐临。”
被温柔环抱住的少女抽泣地问, “小蛮呢, 杜朝呢?他们真的死了吗?吾十九怎么样了?平安可还好。”
“吾十九没事。平安也只是受了轻伤。”
他温声回答:“杜朝受的伤比较重,谢伯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眼下好了很多, 醒的比你还要早些。别担心。”
那慈禧宫中的祭坛本不是针对吾十九而设,只是因为他后颈被新刺上了六芒星的印迹,才在踏入其中时受了巫蛊之力的控制,发狂地攻击了同行的金吾卫和任阮,酿成了惨剧。
在谢伯的医治下,加之从西芜带回来的那位大夏老妪调理, 他已经恢复了许多, 只是心理上对于自己亲手造成了同伴的死亡,还时有些难以接受。
被困在火场中的杜朝, 也被及时赶到的金吾卫救了出来,虽然烧伤有些严重,受了些惊吓, 意识还是很清楚, 精神并没有大碍。
任阮听着听着, 渐渐面露恐惧地抓住他:“那小蛮呢?”
为什么只字不提?
“小蛮……”
谢逐临沉默了一下,扶住她的肩膀:“阿阮,你听我说,小蛮是为了救杜朝……”
但任阮已经听不下去了。
她满脑子中只反复响着一个声音――小蛮死了。
那个每天担忧地绕着她心疼打转,总是念念叨叨着家长里短,有时候迂腐又胆小,可关键时候又总是冲在大家最前面的笨蛋小丫鬟,没有了。
纵然心中早就隐隐知道了这个结果,任阮还是难受得呼吸不过来,连串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谢逐临垂下眼睫,安静地将她搂入怀中。
任阮一动不动地哭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发麻的手臂,狠狠回抱住他。
谢逐临清冷俊美的脸上已有些胡子拉碴,贴近她的时候,将她面颊扎得微微刺痛。
但任阮回抱的力量更加紧了。
仿佛只有这样清晰的刺痛,才能让哭到缺氧的她,重新感觉到整个世界的存在。
――
送别杜少卿后,平安扶着身上缠满绷带的杜朝坐上轮椅,推着他往高楼行去。
两人默默了一路,及进小院时,杜朝才抬起苍白的脸,望了一眼那雄伟盘旋而上的长梯:“听说任姐醒了。”
“是,姑娘很伤心。好在有谢大人在上面陪了许久。”
杜朝低下头,大约是又想起了小蛮。
平安试图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一些:“遭此一劫,杜大人总算理解了杜公子。往后杜公子来衙察院,再不用像从前那般绞尽脑汁地思量借口了。”
“是啊。”杜朝不想辜负她的好意,勉力扯了扯尚结着血痂的嘴角,“往后……”
他仿佛被血痂扯痛,没再说下去。
可是往后……往后这衙察院中,也再没有小蛮了。
每次思及此,他都无比痛恨自己从前的耽于玩乐的庸庸和迟钝。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吾十七的异心,如果他能够敏锐地察觉到文渊阁里吾十七纵火前的异动,如果他……
是不是小蛮她就……
可惜没有如果。
但是悲痛过这样久,他已经下定决心。
就算往后再难,要带着小蛮的那一份一起,保护好他们的任姑娘,在衙察院中为所有仍隐藏着的真相,继续冲锋。
杜朝吐出一口沉闷的浊气,沉默了良久,终于抬起头,问平安:“那日我从文渊阁中抢救出来的书卷,可都整理好了?”
平安点头:“那老妪仔细翻译过后,都整理到卷宗中去了。”
这时吾九九拎着箱子,气喘吁吁地从他们后面追上来:“杜公子,平安姑娘。你们在这啊!”
“谢大人说,郡君眼下情绪稳定了很多,正寻你们呢。”
他晃了晃手中的箱子:“还有昨夜密室的那场大火,那个大人带回来的老妪不是说有问题嘛。她翻了杜公子带回来的典籍,果然找到了些其中的蹊跷,眼下都记载在这里了。正好,咱们一起上去。”
平安和杜朝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睛中看到凝重。
昨日皇宫爆发叛乱,文渊阁大火,本在京都衙察院驻守的金吾卫们之所以没有及时赶到,就是因为几乎是同一时间,衙察院的高楼中也忽然冒出了黑烟。
具体来说,起火的,是那个存放了谢逐临最宝贵的十九幅画像的那个密室。
事发时衙察院中群龙无首,唯一在此的第一部 卫只有一个吾六。
好在昨日的吾六总算没有一如平常的漠然木讷,而是带领金吾卫们在高楼中迅速排查,终于找到了那个位置隐蔽的密室。
但密室的门材质特殊,若无钥匙,想要强闯而入难于登天。
就在焦灼之时,吾六还因为宫中忽然发射出的烟花信号弹,半途抽身而去。
剩下的金吾卫们费尽力气,也没能将密室的门破开。
直到谢逐临回来,打开的密室中,已经成了一片灰烬。
唯有一些形状可疑的黑黄碎屑和木灰,混杂在一片焦色中。
经过鉴定,那木灰是为桑树的枝叶所燃尽产生。
从混在的灰屑中,痕检卫还检测出了南疆黄符的成分。
桑木属阴,南疆人相信它能够承载吸收巨大的月华阴气,使得巫蛊之术的力量达到巅峰。
是以譬如长门宫中祭坛大部分的组成、假神像被打造时使用的材质,还有黑衣人割首祭品时所用凶器,皆取自桑树的枝蔓。
所以密室的大火,显然并不是简单的意外。
老妪在探查过后断定,有人的确在这里用大火进行了一场南疆的祭祀。
祭品是那十九幅画像。
任阮放下卷宗,蹙眉看向吾九九:“南疆崇月尚阴,为何将火为媒介做祭祀?那这祭祀的目的呢,这位老妪可知道。”
“是为诅咒。”
杜朝在文渊阁中看了相关的记载:“南疆的巫蛊术法虽然力量强大,却只能对身处阵法当中的东西进行施加。所以她们的祭品,常常直接就是活生生的人。”
“也有以要施法的人身上部位,譬如头发、肢体之类的作为祭品。但越是偏离目标本身,所施加的巫蛊威力就越弱。”
“而这十九幅画像所有联系会杂在一起的,那凶手想要施加诅咒的人,更是隔了太多。所以必须要借助阳性的烈火,加以勾连。”
任阮睁大眼:“这些画像间联系纠缠穿会的中心,不就是――”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床榻边长身玉立的青年身上。
谢逐临镇定地“嗯”了一声:“是我。”
“那这可怎么办!”吾九九大惊失色,“那老妪说这巫蛊之术是为诅咒人皮穿肉烂,身首异处。大人,您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