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头对着身旁的商人道:“去和这孩子的父母表明来意,我们带他回去。”
“好。”
阿央被带回到石昭寺后,扎布并未立即对外宣布转世灵童找到的消息,而是以辅佐他为理由悉心教导。
几年之后,阿央对经书参悟程度达到了扎布的预期,即将在石昭寺进行坐床仪式,受众喇嘛朝拜,以及接收政府下发的批复和活佛证书。
行仪式前一晚,扎布站在木门外,注视着屋内点着煤油灯潜心苦读的阿央。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波仁也是这般驻足在门外朝里看他。又想起第五世波仁如同自己的父亲一般严厉又亲切,内心的思念情绪便涌上了心头。
“扎布。”
失神的扎布像是听见了第五世波仁在唤他,他下意识地开口:“祖古......”(藏语里对活佛的尊称)
之后他回神,才发现是阿央在唤他,于是走了过去盘腿坐在阿央跟前。
他垂眸扫了一眼阿央所看的经书,严肃道:“从明天开始,你不再是北理县的阿央,你是第六世波仁科尔尼德。”
阿央轻声应下,但他的眼神却带着心疼,伸手去触碰扎布两鬓的白发,“扎布,你怎么苍老成了现在的模样?”
年过半百的扎布鼻头一酸,这口吻就像是从第五世波仁口中所出。下一刻,他伏在阿央的腿上啜泣,“祖古,扎布真的很想念您......”
谁能想一个中年男人,竟伏在一个十岁男孩的身上哭泣着。
但谁又能知道波仁与扎布从第一世延续至今的相互陪伴和守护,可以说是超脱□□和名义,早已刻进了两个人的灵魂。
十年前,第五世波仁圆寂时,他不过三十出头,波仁看着他说了一句话。
“老朋友,珍重。”
这一别又是十年。
而自从经历了坐床仪式后,第六世波仁担起大任,但由于年龄太小,由扎布辅佐及成年,第六世波仁一边掌管西南区域内五百座寺庙的大小事务,一边潜心钻研经书。
多年后扎布也终于等到第六世波仁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了,觉得是时候放手了,不该再贪恋权力,于是他写下一封请辞信,背上经书和口粮踏上修行之路,曾经他修的是身,当下他要修的是心。
苦行万里,每行一步,脚下皆是莲花。
第六世波仁因为懂他的心之所向,所以站在寺庙门口闭目摇着手里的转经筒,嘴里诵着经文送扎布远行。
扎布一路北上,路经松川时他找了一个巷口歇脚,因为翻山越岭,衣服早已破旧不堪,时常被来往的行人当作乞丐,向他投来嫌弃的目光。
“叫花子!叫花子!”几个男孩嬉笑着朝他扔石头。
扎布没有生气与计较,只是站起身朝巷口深处走去。他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从包里拿出经书继续诵读。
“阿伯,这是糌粑,你吃点吧。”
扎布闻声停止诵读抬头看向眼前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女孩。
“古吉!快回家吃饭了!”
小女孩听后急忙将碗放在地上,她笑道:“碗不用还给我了。”随即她就转身跑进他身后的巷子里。
扎布拿着碗走到女孩消失的小巷里,才发现这里住着一户人家,他瞧见了门口用炭灰歪歪扭扭写下的“古吉之家”,紧接着他将碗和身上最宝贵的经书一同放在门前,之后双手合十朝门内弯了弯腰。
他记下了这个叫古吉的七岁小女孩,为她送上了祝福和一生平安。
在经历漫长的修行之路后,扎布终于重回石昭寺,此刻的他也已经年近八旬,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在第六世波仁的记忆里,他陪伴扎布度过了最后的五年时光。
波仁在扎布经常打坐的垫下发现了一封写于他的信,信中写道:
“祖古,我们又到别离的时候了。松川,我灵魂的去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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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思月恍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古吉阿妈会与她的亲生骨肉分离,原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但她却无法理解藏传佛教的这些独特的传统,母亲幸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却因为是转世灵童而被带走。
可转念一想,对于身为信徒的母亲而言,自己的儿子是活佛转世,那也是无上的荣耀。
“扎布上师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吗?”她问。
“不知道。”
丁思月还是想替古吉阿妈说上几句,“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她的亲生母亲......”
“丁小姐,一切皆是缘,对于已出世的修行者来说,他们并未活在关系之中。在知与不知之间,他们更愿意去听心的旨意。”
波仁说完从扎布的相框下拿出一本老旧的经书递给了丁思月,“这是当年古吉来朝拜时转交给我的经书,后来扎布拿去诵读了,这次临走前他让我转交给有缘人。”
“我吗?”丁思月有些诧异。
波仁微笑着点了点头。
听后,丁思月伸手接过,她用指腹轻轻地滑过书封短暂的出了神。
“时间也不早了,丁小姐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
她拿上窗上的煤油灯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回房间的路上她若有所思,直到看见坐在房门口的高巍,她才清醒过来。
“你怎么还没休息?”
“被你说的故事吸引到了,想来听听后续。”
高巍伸手在他身边的石板上拍了拍,抬眸看她,“聊聊?”
丁思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坐了下去。
她抬头看着黑夜里的星星,突然别过头朝他笑了笑,“我话说前面,这个故事的后续,只有你一个人听过。”
“好,你说。”
“他们死于十三年前的那场地震,被落石活埋尸骨无寻,后来,政府在松川为他们建立了一处纪念他们的石碑。”
“没了?”
丁思月沉默了一会儿,“没了。”
其实她心里最清楚,这个故事并没有完整的叙述出来,有些话,她不能轻易的用言语来表达。
高巍别过头与她四目相对,“阿月,你相信命运的安排吗?”
高巍发现这一路走来,先是石西熊人的故事,再是仓珍救母,到现在这两位高僧几世的相互陪伴,这一切的一切,冥冥之中都被牵连在一起,不都是在一点点的将往日的真相拉出水面吗?
直觉告诉高巍,真相就在松川。
作者有话说:
唠一些话吧
文中提到的转世灵童听起来很玄乎,实际上我去布达拉宫的时候,看见了最近五世的□□喇嘛的照片,真的每一世都非常像,像到让你觉得转世的说法真实存在。
在这提一句,我最喜欢六世□□仓央嘉措,那句世间难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就是他写下的。
他的故事也很让人触动,十二岁看过写仓央嘉措的一本书《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几乎买不到了)从此记住了那个情诗少年,他本该在门偶过着潇洒自如的生活,却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第35章
“阿月, 你相信命运的安排吗?”
“相信。”
我们的相遇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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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是被山顶的钟鸣声唤醒的,董煦率先出房门朝着山林伸了一个懒腰, 随后同时走出来的是丁思月和高巍。
董心遥喝着牛奶深吸了一口气,一边闻着浓郁的香火味, 一边瞧着山下升起的白色烟雾,她转头冲董煦说道:“既然来了,我们去烧香祈福吧。”
董煦刚想反驳,高巍走到董煦身旁迅速的插嘴, “我觉得可以, 我们一路走来,除了自身硬性条件, 还有便是运气好。况且之后的路还长着呢。”
“那你们去吧,我不去。”董煦转身往屋内走,“我去收拾行李。”
丁思月目光轻扫过他们, “走吧。”她话音一落便走下百阶梯, 剩下三人紧随其后。
四人刚来到大殿前,便遇到前来朝圣的信徒,他浑身破烂不堪,却诚恳地伏在地上,向佛献上自己纯粹的心。随后这位朝圣者站起身双手合十抵在额前,嘴里念念有词。
丁思月分别递给了三人三炷香和三盏莲花灯。
高巍第一次做,便瞧着丁思月走到放置莲花灯的支架前,用莲花灯里的火点燃了手里的香, 随后丁思月将双手摊开, 三根香横放在手心上, 紧接着她先朝着寺庙门口三弯腰, 敬来时的路,又逆时针朝着每个方位三弯腰,最后将三炷香放入鼎内。
高巍和另外三人也跟着丁思月照做。
每个人的每一拜都在心内一遍遍地向佛诉说着心愿。
几缕香烟如藤蔓一般向上生长,此刻,鸣钟三声,大殿之上,佛悯众生,大殿之下,拜者虔诚。
在大殿拜完之后,高巍随着丁思月来到长廊下,伸手去转动每一个转经筒,一直走到长廊的尽头,刺眼的阳光照亮了台阶下的路。
董心遥走到前面,灿烂一笑,“出太阳了,该不会是佛祖听见了我们的愿望吧。”
丁思月轻笑了一声,“走吧,我们也应该走了。”
“丁小姐,”汉斯从阶梯上走下喊住了她,“我有一个请求。”
丁思月等待着他往下说。
“既然多次相遇,如波仁大师说的即是缘,我们就结伴同行一起走吧。”
“好。”
一行六人,驾驶着两辆车穿梭在树林茂密的小道上,高巍坐在副驾驶将车窗放下,他透过树枝与树枝之间的缝隙,瞧见了天空中漂浮的阴云,脑海中闪现出深在群山之间的石昭寺,在那里绿水环绕,群山为伴,但庙上的金顶夺目,看似隐入深山,但实则耀眼,入目便让人难以忘怀。
他想,世间说的高人或许真的存在,但也只存在于这片很少有人踏足过的地方。
两辆车一前一后,行驶了大概三个小时终于驶出了小道重回121国道,但是天空却十分昏暗,阴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下一场大雨。
董心遥坐起身好奇地观望了一番,“之前苏丹哥哥说过降雨量越来越少就说明接近了北山群,但是这天气看起来会下一场大雨。”
“苏丹说的没错,自从绪龙山地震后,像这种厚重云便经常会出现在北山群上空。”丁思月瞟了一眼后视镜说道。
吴钊开口:“是地震云吗?”
“地震云也只是作为伪科学存在,还有待考证。”丁思月看着远处的逐渐稀疏的山群,“要到了。”
“松川?”高巍问。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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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林看着松川草地外被阴云笼罩的雪山,然后他控制好了速度驶入了草地,这个月已经是吴天林第三次来松川草地看望古吉,他将巡林用的车停在草地上,自己拿上副驾驶的水果和一些生活用品走下车。
他像上一样顺着裂痕一路向西,在一个山坡上瞧见了古吉住的小木屋。他走上去时,木屋旁的两匹马显得有些不安。
他敲响了门,“古吉阿妈?”
半晌没人回应,他侧身从一旁窗户朝里看去,却见屋内没有人。他低头看了眼时间,按理说这个点古吉应该早已回来了,因此他只好坐在门口等待。
草地的天气多变,临近日落时分阴云密布遮住了即将落山的太阳,一瞬间四周陷入昏暗之中。一旁的两匹马更是不安地摇头并用前蹄踩地。
这让他心中变得不安起来,他知道古吉之前经常走失在北山群,于是他立马拿出手机给还在北山分局执勤的同事打了一个电话。
“小叶,你快看看北山几个监控范围内有没有古吉阿妈。”
“好,老前辈她不见了吗?”
“你先看,我开车去绪龙山看看。”
“对了,丁小姐回来了,我在监控里看见了她。”
吴天林一愣,“我知道了,你把丁小姐的联系方式发给我。”
挂了电话后,吴天林转而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拨通了丁思月的电话。
远在山的另一边的丁思月正在开车,在听见手机响后,接通了。
“你好,哪位?”
“丁小姐你好,我是北山分局的民警,我刚才去古吉阿妈家拜访,但是发现她不在家中,担心她出事,我已经让我的同事在北山群去找了,我现在正准备去绪龙山,丁小姐你......”
听后丁思月攥紧了方向盘,身旁的高巍察觉到了异样,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落到她凝重的神色上。
“我马上去绪龙山,就麻烦你先守在家里,万一我阿妈她、她回家了......我们保持联系。”
她挂了电话后,脑海里开始搜寻离绪龙山最近的路线。
“出什么事了?”
“我阿妈不见了,我现在要去绪龙山,一会儿到了绪龙垭口的时候,我会下车,你们顺着国道一直走,大概100公里就可以到喀斯山,那里会有路牌指示的,”她顿了顿,浅浅地吸了一口气,“之后的路就要你们走了,祝你们好运。”
“思月姐,我们可以帮你一起找,你一个人,这山有这么大,这怎么找?”董心遥道。
“我还是知道阿妈会去的几个地方,而且你们也有自己的事情去做,这个时候分别是最好的。”
吴钊和董煦相互对视了一眼,高巍也没有说话,车内陷入了僵局,因为都知道丁思月说一不二的性格。
两辆车顺着国道旁的河流一直往前,眼看绪龙垭口的指示牌越来越近,丁思月将车停在了路边,她快速地解开了安全带从驾驶室下车,绕到后备箱。
她刚把手放在后备箱上准备上抬时,“嘭”的一声,一只手放在了后备箱上猛地将后备箱摁了回去。
丁思月抬眼与高巍对视,“松手。”
高巍垂眸凝着她,眉头紧蹙,“你非得一个人去吗?”
丁思月没说话。
高巍知道,很多事情丁思月都是一个人硬撑着,这也是和她的经历有关,但他实在心疼。从少年时期听阿桑卓讲关于她的故事开始就对这个姑娘既是期待又是心疼。
“我们陪你一起去,帮你找到阿妈,我们立马就走,不会给你造成什么麻烦,行吗?”
这时,不明所以的汉斯从驾驶室上走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高巍刚想上前解释,只觉得手臂上多了一股力,他低眸发现丁思月抓住了他的手臂,随后便听她说道:“好。”
停了几秒又听她说:“谢谢。”
高巍嘴角弯了弯,“不用客气,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开心。”
待他说完,便去向汉斯说明原由,而丁思月则转过身去,看着他高挺的背影陷入沉思。
这一路,她对高巍的内心想法不断地在变化,从最初的不信任,到中途被他的真诚和细节给感动,差点就被蠢蠢欲动的恋爱想法占据大脑,一直到他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她终归理智,忍痛掐灭了萌芽的种子。
可是......这一次,她确定,自己是喜欢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