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暮笙在果农的粗粝的手指上扫了一眼,收回来,又拍了拍姜幼胭的手背,然后吩咐,“文秋,把这些葡萄都买下吧。”
“是公子。”文秋点头,便下了车去帮老人家捡葡萄,公子向来心善,“老人家莫要伤心了,这些葡萄我们都买下了,你也可以早点回去了。”
“唉,谢谢,谢谢公子大善!”老人家立刻俯身叩首道谢,文秋连忙去拦。
在接触到老人的手时文秋却察觉到不同,还未细看老人便一步三回头地蹒跚离开。
文秋打着帘子,垂眸,低唤了一声,他把一串完整的葡萄递了过来,“公子可要尝尝鲜?”
姜暮笙看到他手中压在葡萄下的纸条,却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今日,都行动了。
“哥哥?怎么了?”姜幼胭没看到纸条。
姜暮笙摸过纸条,将葡萄递了过去,“胭胭,这串葡萄看着很是可口,帮哥哥洗几颗好吗?”
“好啊。”姜幼胭接过,转过身去拿车厢格子里备着的水清洗葡萄。
姜暮笙展开手里的纸条:今日宫变,护好胭儿。
是父亲的字。
姜暮笙看向姜幼胭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父亲,你这般瞒着胭胭,胭胭到时候又会多难过?
胭胭,会恨我们的。
他将手中的纸条丢进茶杯中,上面的墨迹很快就晕成一团,纸条也泡得软烂。
他把茶水倒在了一旁的痰盂中。
姜幼胭这时也端着洗好的葡萄转了过来,两颊鼓着一个小小的圆弧。
“哥哥,你也尝尝,葡萄可甜了。”姜幼胭吐出葡萄籽,弯着眼睛笑成了两弯小月牙。
姜暮笙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伸出手去碰,姜幼胭没有躲开,只是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谢谢胭胭,”姜暮笙的指腹碰到她的睫毛,很是温柔,“胭胭,要听话。”不要怪我们。
“哥哥说什么,”姜幼胭瘪嘴,误会了他的意思,“我的礼仪很好的,才不会出错呢”
姜暮笙闻言弯唇,伸手想抚她的发,看到梳理得规整精致的发型,转而捏了捏她的脸颊。
“嗯,胭胭一向很乖。”
第203章 宇文崎做了个梦
宇文崎昨日与下属挑灯深谈,不免疲倦,坐上马车后便小憩片刻。
而只是这片刻,他便做了一个梦——关于皇宫的梦。
梦里是他熟悉的皇宫。
在他八岁之前,他几乎是住在皇宫里的。
他那时飞扬跋扈,即便是京城中最纨绔的高官子弟,也不及他肆意。
他的亲母长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妹妹;他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为天下人敬重;而他的舅舅当今天子,世间最尊贵的人亦对他宠爱有加。
他在集市中纵马,旁人告到金銮殿上,皇帝舅舅只说一句,“肖朕,有朕年少之风。”
便无人再敢非议。
有人叹息惊才绝艳的长公主和英勇善战的大将军怎会生出如此纨绔。
宇文崎只是哈哈大笑,鲜衣怒马,扬鞭而过,笑声引来对方震颤。
他无惧非议,他生来便在顶端上,旁人羡慕不来,那些言论只是他们发泄嫉妒的无为之言。
但他的生活也并非十全十美,他也会羡慕对方的父母恩爱,待他们如珍视宝,比如那个蠢笨如猪还不会如厕的浏州世子,他那对父母提起他总是笑容满面,宠溺得不行。
他向来知道母亲是不喜欢自己的,一年到尾,他能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其中大半是自己翻墙偷偷溜进母亲的院子,才看见了垂眸看书的她。
她生得很美,但宇文崎从未见过她笑,即便侥幸看见她唇角未散的讥讽的笑,见着他时便也只余厌恶和冰冷。
宇文崎抿紧了唇,倔强地看着她的背影,最后是被他的奶嬷嬷劝回去的。
有母亲会这样看自己的孩子吗?
他当真是她亲生的吗?
宇文崎却是知道自己的确是母亲的孩子,他们的眉眼如出一辙,那段时间宇文崎甚至是厌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一照镜子,便总能想到母亲的目光。
父亲对他亦是冷漠,他练字得不到赞扬;习武亦得不到夸赞。即便他努力不顾安危地将父亲最看重的子弟打败。最后得的也只有一句:“年纪轻轻,心机颇重。”
宇文崎红着眼睛站了许久,他想要的只是一句夸赞罢了。
在那之后,他不再期待他们的回应。
他有舅舅就够了。
并非所有父母都会爱孩子的。
他这样说服自己。
但这些,只停留在宇文崎八岁之前。
一切在他八岁那年戛然而止。
父亲又上战场了,但这次他没能鲜衣怒马带着胜利回来,他的尸体被运了回来。
冰冷的,再无任何生气。
他死了。
宇文崎看到一向冷漠的母亲万念俱灰的模样,而又是顷刻之间她的眼里爆发出的是浓烈的恨意。
她在恨谁?
宇文崎忍着悲恸想去安慰本就陌生的母亲,府上只有他是男丁,他要担负起照顾寡母的责任。
但母亲含着怒火和恨的眼睛直直瞪向了他。
她恶狠狠地向自己瞪了过来,目光锐利得几乎撕破他的皮肉,欲生啖其肉,饮其血。
宇文崎当时是一下子就跌倒在地的,惊恐不已。
母亲动了杀心。
宇文崎觉得心里仿佛浇了冰水,冻得他牙齿打颤。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母亲想杀自己。
她拽着他的胳膊拖他进了皇宫。
宇文崎不知道母亲为何这般记着进宫,他努力跨着步伐跟上母亲,好让她不费力。
母亲入宫时畅通无阻。
“阿宁,崎儿,你们来了。”
皇帝舅舅见到他们时满面笑容,语气亲昵得让宇文崎古怪极了。
“闭嘴!”长公主冷呵,艳丽的眉眼如火,她咆哮着,目光淬了毒,“是你杀了宇文奉!”
“阿宁,他死和我何干,是他信错了叛贼,泄了军机!”皇帝舅舅皱了眉,语气怜悯,神情悲惋,但僵硬的面部肌肉和嘴角抑制不住的扬起都触目惊心。
“尉迟长恭!”长公主没有忽视他的表情,冷笑,“你真是卑劣!”
“阿宁,”皇帝舅舅还欲安抚,徒然瞪大眼睛,一脸惊恐,“放下!阿宁把刀放下!”
宇文崎的脖子上一凉,鸡皮疙瘩纷纷凸起,汗毛直立。
母亲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毫不迟疑的,果决的,他甚至清晰而缓慢地感受到了皮肉割裂,血液迸发的声音。
“他是你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帝舅舅惊恐地喊着,但他只觉得这声音模糊而遥远。
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仰头望着自己身边的人,他的生母。
为什么?
“他不是!”长公主的刀子又近了几分。
她不承认自己,她果然是不要自己的。
刀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在宇文崎耳边放大,他要死了吧,他无惧刀刃,直直看着自己的母亲。
在她眼里,自己不是她的孩子吗?
“崎儿,别动!”察觉他的动作的皇帝慌乱不已,连忙安抚宇文崎,“别动!昌宁把刀放下!”
“他是孽障!他该死!”长公主面如寒霜,宇文崎第一次无法欺骗自己,自己的母亲真的恨不得自己去死。
宇文崎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他甚至想往刀刃上撞上去。
他不想活了。
刀好像有一瞬间地颤抖,是错觉吧。
宇文崎闭上了眼睛。
尉迟昌宁余光中瞥见他的动作,刀下意识地想撤,又生生遏制住这份冲动,她抿紧了唇,提住宇文崎后劲的手紧了紧,背脊绷成了一条直线,像一把满弓,
尉迟长恭连忙呵止,“昌宁!你疯了!”
“我早疯了!”长公主嗤笑,“我只后悔没能早疯!后悔没有杀了你!将你挫骨扬灰!”
“你竟这般恨我!”尉迟长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终于注意到昌宁的眼神,充斥着厌恶和仇恨,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
可不是的,以前的昌宁不是这么看他的,她依赖他仰慕他敬重他,目光亮晶晶得让人一眼就化了。
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尉迟长恭身子控制不住地跌落在龙椅上,整个人都颓靡了起来。
他这般作态长公主只觉得恶心,反胃不已。
因而她丢开了宇文崎,手中的绣春刀直直地向尉迟长恭捅去。
她当然没有成功,即便尉迟长恭没有丝毫反抗。
暗卫制止了长公主的刀。
长公主没有任何惊恐,只是失望而已,她从容地振开了暗卫的辖制。向着大门走去,没有人阻拦她,她向着光走去。
当夜,长公主便仙逝了,那晚公主府的仆人都睡死了过去,第二日才在远处的胡同里醒来,身边放了卖身契和细软,他们望着远处地熊熊烈火,感恩而仓促地逃走了。
长公主放的那把火,火烧了了足足三天三夜。
宇文崎从梦中醒来,拧着眉头,又松开,他低声,“泼满油的寝殿怎么能扑灭,没有人能拦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宇文崎记得那日自己米粒不进滴水未沾,自然没有昏睡过去,他被暗卫带到胡同后趁着他们料理旁人便手脚并用地跑了回去。
他正好目睹了母亲放火的过程。
她只是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抬手抛开了火把,火一下子窜了起来。
而后他便陷入了黑暗。母亲的暗卫赶来了。
那日,他成了孤儿。
第204章 上半部完结终章鸿门宴
两辆马车在宫外相聚,姜府马夫瞧见对面马车随行的带刀侍卫的腰牌,立刻牵着马车避让开来。
摄政王府的马车并不高调,放眼京城,比王府的马车布置华丽的大有人在。
但摄政王府的带刀侍卫的配置却是不可复制的顶尖,即便是御前侍卫也不及,因而也不难辨别。
马车停了,姜幼胭眨了眨眼睛,因为方才吃了颗葡萄,两颊鼓鼓像个小仓鼠。
“是谁的马车?”她咽下葡萄才将话问出口,不过京中需让马的的人屈指可数。
姜暮笙垂眸,见她唇畔沾了汁水,便拿手帕帮她擦拭了嘴角,一边道,“是阿崎的。”
宇文崎的马车。
姜幼胭咬了咬唇,想到那日摄政王说他可以唤他名字,又想到那日迷迷糊糊间看到的坚毅的下巴,一时神情有些恍惚。
姜暮笙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脸上,未错过她的细微表情。
胭胭依旧未开情窍,对于阿崎,她仍未有女儿家的情态,但她不反感阿崎,或者说早已对会与阿崎结为夫妇这件事承认接受。
这是个好现象,但姜暮笙却不大愉快。
他捧在掌心的小姑娘啊,他只想她顺遂安康,快乐无虑,她要嫁的人定是她真心喜欢的,那个人也定要待她如珍视宝,即便是装也要装一辈子。
姜暮笙这般想的时候,那厢摄政王的马车已经交错。
宇文崎做的梦很长,但于现实中仅仅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听见动静,他舒展了眉宇,长睫轻启,那双凤眸只迷离了片刻便恢复了一惯的冷漠。
他听见些许马蹄声,无非是让马的事,手下的人自有主张。
本无意询问,然,司未已经驱马靠近窗子,轻敲了两下窗棂,低声道,“王爷,是姜府的马车。”
是笙兄的马车,宇文崎颔首,他已派人将消息给了笙兄,知音如他,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倒也不必在宫外纠结。
这般想着,又听见司未快人快语,“王爷,小王妃也在马车上。”
姜幼胭也在马车上?他与太师这般爱护她,即便她今日不来,也并非没有推脱的办法。
宇文崎眉心微蹙,又松开。
看着帷帽外猥琐的人影,宇文崎皱了下眉,低声呵斥,“在宫里莫要再这般口无遮拦,误了姜家小姐名声。”
“属下知错。”司未认错得很快,心里却不以为然,私下里还是可以叫了,反正早晚都要改口的。
那还要停吗?司未虽未开口,宇文崎也从他的身形看出了这个意思。
在他的默许下,司未拉开了帘子。
姜暮笙听见下人轻敲窗棂的声响,撩起了帘角,姜幼胭的半张侧脸落入宇文崎的眼眸,白皙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粉润。
宇文崎想,大概是因为知道她在此处的缘故,明明最先看到的姜暮笙,自己去下意识地去探寻姜幼胭的存在。
迎着他的视线,姜幼胭对着他浅浅地一笑,颊边的梨涡陷下去一个小小的弧。
她的笑容依旧干净明媚,气色看起来很好,那日的事对她的影响接受良好。
宇文崎想着,对着她轻轻颔首。
姜暮笙眉眼舒展,笑着唤了声,“阿崎。”
“暮笙兄,姜小姐,”宇文崎收回视线,对着姜暮笙,“一道前往吧。”
“却之不恭。”姜暮笙点头。
说是一道,依旧是一前一后的距离,姜暮笙与姜幼胭到底是作为亲眷,一介白身,更无与摄政王比肩的资格。
不过,虽然是一前一后,也教许多人明了姜府的不同。
他们三两成群,亦有形单影只者注视着此处,默默将姜府与摄政王府的关系的认知又绑紧了几分。
“这姜府与摄政王到底是不同。”
“姜老在,亦有姜公子与摄政王金兰之交,如今更是亲上加亲,姜府,要升了。”
“姜太师是清流之首,摄政王在朝也是说一不二……”三五成群的文官打着眉眼官司,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这般,阿崎可要多庇佑些姜府了。”那些议论虽然隐蔽也不难猜测,姜暮笙侧眸莞尔打趣,神态轻松,眼中一派认真。
“自然。”宇文崎也回得认真。
姜幼胭落后姜暮笙半步,规规矩矩地双手交握在身前,她今日选的禁步是,莲步轻移间,环佩轻轻碰撞,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体态轻盈,姿态优美。
不过眉眼交锋片刻,宇文崎便明白了姜暮笙的托付之意,疑惑之余,他点头应下,“我定会护住她。”
这一场赴宴终将是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