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掠过立在门外的毗月之时,洛枭瞥了她一眼,拔出掖在革带上的匕首,正要灭口,朝露忙拉住他的臂弯,轻声道:
“三哥别杀她,她是无辜的。”毗月自小与她一道长大,也算情同姐妹。
洛枭晃了晃手中尖刀,若有若无地在她头顶比了比,威胁道:
“敢透露出去半个字……”
毗月面色发青,哭都不敢哭出声,嘤嘤呜呜在那里发抖。
朝露在庭中远望声色喧嚣的王殿,心中放不下的那件事渐渐盖过了再见三哥的喜悦。她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在原地踢着地上石子,踯躅着问道:
“三哥,出城之后,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可以和三哥一起去北匈,闯荡天下吗?”
洛枭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去。
少女垂着头,不肯再往前走。面上渐露微红,双颊映着点点灯火,衬得雪肤浮光,娇而不媚,甚是动人。
妹妹已不是幼时那个缠着他,求他抱着骑马放纸鸢的小姑娘了。
不知为何,如此看着她,洛枭心头却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悲伤来。
“朝露,三哥不能带你去北匈。”
三哥一向只唤她小名露珠儿,甚少正正经经地叫她“朝露”。
她抬起头,看向一旁止步不前的三哥。
洛枭却没有在看她,而是目色沉沉地眺望远处天际的群峦。
“父王生前,已为你定下一门亲事。等送你完婚后我才会独自再去北匈。”
她是大梁公主的女儿,单于不会容她,和他去北匈只会平添险难。待他倚靠北匈站稳脚跟,才能回来护住他的露珠儿。
朝露怔住,扭头就走,拂袖道:
“亲事?怎会有亲事……我才不嫁人。”
前世可从未听说父王为她定下了亲事,今生为何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傻话。”洛枭失笑,追过去拉住她,轻抚她散乱的鬓发,“姑娘家怎能不嫁人?”
朝露气急,不知如何与他说清,二人僵持之际,她忽然被疾行一步的洛枭猛地扑向另一边:
“小心!”
须臾间,一支利箭擦身而过。
朝露趔趄一步,朝后望去,只见洛枭肩头被疾飞而来的利刃戳破,裂帛散了开去,露出精壮的大臂。
“三哥!”
“只是皮肉小伤。”洛枭屈膝半跪于地,捂住右肩溢血的伤口。到底是多年征战的大将,他面容镇静,道,“是那个杂碎追来了。”
远处传来兵戟之声,似是朝她宫中而来。
可断不能被洛须靡的人发现三哥的行踪。
朝露上前扶着洛枭,急步往寝宫内里走去,刚关上门,就听外面有人问毗月:
“可有看到一个黑衣刺客?”
毗月久久未答话,那人大喝一声:
“给我搜!”
朝露听到声音,心念一动。她将受伤的洛枭推去榻上,想用数层帷帐和几床薄衾将他掩住。奈何他身形太过高大,盖了头还露出脚来。
洛枭陷在柔软的衾被中,一股少女的幽香直冲他鼻尖。他脸一沉,心觉不妥,刚想起身,外面的甲兵已破门而入。
少女纤弱的身姿挡在他面前,对来人高声斥道:
“我的寝殿,你们也敢擅闯?”
数十个甲兵围在她前方几步外,蠢蠢欲动。后头忽闻一声:
“闪开!”
绛衣银甲的邹云从重重甲兵中现身,拱了拱手道:
“殿下受惊了!”
朝露料到是他。这天底下能伤到她三哥的人实在不多。
她拉下帷幔,笑语盈盈望着低垂着头的少年:
“是邹将军呀。好久不见。”
自那日大火起,邹云似是避着她似的,不常来她宫里露面了。
说是近日西域各国使臣还有僧众纷纷来朝,王庭内外禁军布防,他不得空过来。
实际原因,她心知肚明。
“臣死罪。宫中有刺客,在殿下宫外发现刺客血迹。请殿下准臣入内查探,确保殿下安危。”他不敢看她,只低着头。
“哦?刺客?我倒没见着。”朝露慢悠悠起身,将一头鸦云乌发拨去背后,行至他身侧。袖口有意无意拂过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又很快背身离去,坐回榻上,“我要歇下了,你还要来查吗?”
众人望着一眼刚刚才日落的天色,立着不动,默默无语。
邹云垂头,目中只有腰间回晃的刀柄,鼻尖却闻到一股幽香,丝丝绕绕,往人心里去。
王女闺房,怎敢窥视?他只遥遥在外头看过,从未离得如此之近。
“邹将军,你让其他人先退下。”悦耳的声音飘过来,隔着一层薄纱帷幔,多了一丝朦胧之气,“我只准你来查。”
少女微勾手指,似是邀他入帐中。
邹云浑身僵直,鬼使神差般低声令道:
“全部退下。”
甲兵如蒙大赦,锃锃地退去外头,还贴心地为二人闭上殿门。
邹云上前一步,立在榻前几步开外,方才被她拂过还泛着酥麻的箭袖下,虎口脉搏狂跳。
他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见眼前晃过一片雪色。
“邹将军,想要怎么查?”
少女在他眼前缓缓褪去石榴色的外衫,只着一身素绡纨衣。姣好的面靥含羞带怯,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
两位杀伐果决的悍将,一位躲在榻上,一位立在榻前,此时不约而同地别过脸去,屏住呼吸,手足无措。
不妥。如此极为不妥!二人齐齐在心底念道。
“殿下既没看到刺客在此处,臣,臣这就告退……”邹云面上通红,犹如火烧一般。
他转身大步离去之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谁在那里?”邹云向来敏锐,飞速转过头去,一下拔出腰刀。
刀尖穿过重重帷幔,往帐中一挑。
薄衾散落,从中滚出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衣男人来。
同样面色绛红,粗声粗气,与此时的他别无二致。
二人面面相觑间,邹云此时才认出那刺客的脸来,睁大了眼,道:
“三,三王子殿下?……”
话音未落,洛枭已翻身扑上来,其势迅猛非常,掏出匕首直直向邹云面上刺去。
邹云被突袭,差点要招架不住,只觉那还在滴血的刀尖直往自己双目寸寸逼近。
洛枭就是要剜他的眼。
“三哥!”愣在一旁的朝露回过神来,忙掰开在毡毯上缠斗的二人。
“你,给我穿上衣衫!”洛枭冷着脸,恶狠狠瞥了一眼朝露,很快又别过眼去,继续拿匕首对准邹云。
朝露拢上外衫,将被洛枭制住却不敢还手的邹云赶去外头,才好不容易劝退了二人。
洛枭怒发冲冠,又恨又急,道:
“你是女子,你这身子、这帐中只能给你夫君……”他顿时说不下去,气不打一处来,只挥一拳砸在地上。
“可三哥刚才不也我帐中……”朝露撇撇嘴,小声嘀咕。
“我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女儿家的清白你还要不要了?”洛枭刀刻般的下颔线顿时憋得泛红,他突然想到什么,拧着浓眉,道,“可有其他男人让你这般,这般……”
朝露不由想到,前些天,她和发病的洛襄也是这般掩人耳目。
第二日,洛襄清醒过来,自受笞刑,浑身是血,而后,他望着她欲言又止。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再将她赶出佛殿。
他是不是也是为了她的清白?
朝露手指漫不经心地勾着发丝,噘嘴一跺脚:
“哼,他才不会。”
“他是谁?”洛枭一惊,警觉起来,猛地起身抓着她问道,“不会是那个什么佛子?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洛枭此前逃亡,唯独不放心这宝贝妹妹,生怕她在王庭受了新王磋磨。今日一入宫,便打探她近况,可听到的却是一些风言风语,皆是关于王女与佛子的不堪入耳的传闻。他一怒之下,杀了几个嚼舌根的宫人,这才被人发现了行踪。
“露珠儿,那和尚到底怎么你了嗯?”
见朝露娇靥薄红,垂头不答,似是默认了什么,洛枭不由怒从中来,咬得牙口“咯吱”作响。
他挺身一跃而起,猛然拔刀,冲出殿外,恨恨道:
“他污你清白,看我今日不一刀杀了他!”
第18章 说服
洛枭自小看着洛朝露长大。
她不仅是父王的掌上明珠,也是他心头最宝贝的露珠儿。
他最是放心不下的,便是一直以来有太多不怀好意的男人,觊觎他的露珠儿。
那个说是宁愿失却半壁江山也想看她一舞的小国国君,洛枭不仅找了个借口出兵攻破了人家国门,还将那国君当场斩杀,剜了眼,割了舌,曝尸十日示众震慑。
意为,下辈子也休想看到,休要胡言。
后来,有一幅她跳舞的艳画在西域各邦广为流传,堪比钱帛,千金难求。他曾花了大价钱辗转各国收回不少,后来甚至动用亲军去抢夺画像,当众射杀描摹的画师和买家。
可那画却屡禁不止――那些人冒着被他剜眼曝尸的风险,也要一睹那画上芳容。
如今,在外漂泊数月不见,他的露珠儿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一下子都快要认不出来。只有当她像旧日那般入他怀中撒娇,才多出了几分真实。
见她为了护着自己不惜在外人面前褪衣,洛枭心中本是五味杂陈,又想起那些编排她和那佛子的流言蜚语,一股无名之火直冒上头顶,一时杀心大起。
朝露赶忙挡在洛枭身前,拦住他道:
“三哥,你误会了。你不在,是他一直护着我。”这确实是实话。
“真的?”洛枭将信将疑。
她三哥粗中有细,她瞒不过他。朝露迟疑了片刻,将洛须靡利用她的色相使佛子破戒失势一事告之洛枭。
死寂一片。
洛枭听罢,面色万分骇人,似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必要将他碎、尸、万、段。剥他的皮,给你做鼓;抽他的筋,给你做鞭。”
“洛须靡还盯着三哥,”朝露忙拉起他,道,“此地危险,我让邹云快带你先出宫……”
“怎么?你不和我一起走?”洛枭眉头又皱起。
“佛子今日有难,我不能不救。”朝露吞吞吐吐。
洛枭心口一紧,不由分说揽着她往前走。
“他有何难?又关你何事?快跟我出宫去……”
“三哥!他今日赴宴,也是为了声东击西,牵制洛须靡,可以让我们顺利出逃。”朝露细眉一横,振振有词,“是他想方设法让我们兄妹团聚,怎能不知恩图报?”
洛枭一时语塞,心中愈发不安定。
西域民风开放,不如汉地成规甚多。他常年在军中,身处丁壮堆里,亦眼见过不少风月之事,自是知晓男人一旦垂涎美色,能使出的那些龌龊手段,小恩小惠,钓鱼上钩。
一直以来,围绕在露珠儿身边的男人虽多,可从未见她对任何人多看一眼。
那佛子到底有何神通,凭何可得她如此青眼?值得她宁可不随他出宫,也要如此相护?
露珠儿年岁尚小,定是受了那人蛊惑。
洛枭认定如此后,面色渐沉,低声道:
“露珠儿,你还小,可别被男人哄骗了。”
朝露气笑了。向来只有她哄骗男人,没有反过来的。她正色道:
“三哥,佛子在西域盛名在外,座下僧众如千军万马,本就可为我们所用。”
“父王无故身故,洛须靡抢了你的王位,拉拢佛子,我们才有胜算呐。”
洛枭浓眉紧锁。他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深沉。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他逃亡北匈,亦是为了要卷土重来。
复仇之路,凶险万分,他不想她有所牵连,只想依照父王遗愿,为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不成想,她已在局中,为他筹谋。
洛枭百念交集,拂手道:
“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值得你以身犯险。这是男人的事,你不要再牵扯进来。”
朝露覆手在背,摇头道:
“若是我说,我已有万全之策呢?”语罢,她双手捞起洛枭垂落在身侧的手臂,将一块宝石塞入他手中。
洛枭缓缓垂首。幽深的眼眸像是没有尽头的夜。
却在目光一触及掌中之物之时,顷刻间点燃了丝丝焰火。
……
洛枭一直记得他最小的妹妹七岁生辰那日。
王殿中,宝莲烛台燃着数百支名贵的鲛油香烛,映满两壁鎏金彩画,座前铜马香鼎。
一向威严的父王坐于正中的黄金王座之上,将宠爱的小女儿抱在膝头。那是所有王子都未有过的待遇。
洛枭与大哥立在阶下,从小到大甚至都不曾摸过那王座上镶嵌着璀璨宝石的金身底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座上的妹妹,眼见着她铆足了劲,白腻腻的小胖手一抓,竟硬生生从王座扶手处抠下一块殷红的鸽血石来。
父王见了也不恼,反而大笑一声,大手一挥,对座下群臣骄傲地说道:
“我儿与我这王座有缘,有君王之相。”
开宴后,他被大哥逼着猛灌了些烈酒,头昏脑涨,不久便借故离了席。
他独自在外头醒酒,漫步于一树紫藤萝蜿蜒的长廊,只闻花香四溢,又在尽头处听到一声清甜的笑。
洛枭回过身去,望见小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年纪不大,已是个美人胚子,望着他的时候,一双入画般的眉眼弯成一道新月。
她奶声奶气地唤他“三哥”,便提着金灿灿的小仙裙,麻溜地“蹬蹬”跑过来,将什么东西塞到他手中:
“三哥,送给你。”
他摊开手掌,看到了她从王座上偷拿的宝石。
鸽血一般的红,映在他暗沉的眼中,亦深深烙在他心底。
微风徐徐,他酒气已散了大半。他蹲下身来,抬手轻抚小姑娘绸缎般浓密的发,柔声道:
“露珠儿,这个三哥不能收。”
即便他口中如此推拒,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着:
露珠儿,再等等他,待他再长大些,待他变得更强,终有一日,他也可以像父王那般,任由最宠爱的妹妹以王座上的宝石为乐。
当时,小姑娘甚是不解,以为他不喜欢,默默收走了宝石,跺着小脚道:
“那我今后定要送三哥更漂亮的。”
“也不许送给别人。”他听到自己语气有几分强硬,“待有一日,三哥再来问你要。”
今日,当初稚嫩的小姑娘已长成风姿绰约的少女,又将那块宝石置于他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