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我就是凭证。”朝露挑眉道,“你既知我是逃出乌兹的,我若是没有完全的把握,绝不会再回乌兹以身涉险。我说了有援兵,必有援兵。”
  戾英支着手臂,手指捋了捋鬓边,觉得她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若无万千之计,她何故要冒如此之大的风险。
  他转念一想,又试探问道:
  “你的计划,佛子可知道?”
  朝露摇摇头,淡淡瞥过去道:
  “我的私事,不欲牵扯到他和佛门。还有,我三哥手中有一块绝世鸽血石,可是我从乌兹王座上抠下来的。只要王子借亲兵一用,护送我一程,我愿将那块鸽血石赠予。”
  戾英嘴角轻扬。乌兹王座上的宝石,都是几世都求不来的珍品。这一笔买卖,虽是凶险,但到底也是富贵险中求,不可谓不划算。
  年轻的王子抬起手,掸落绫袍角翻墙时沾上的碎叶,指间的玉石戒指折射出晶莹的幽光。他缓缓撩开挡在二人面前的一片芭蕉叶,轻笑着走近朝露,微微俯下身去,凑到她耳垂边缘,道:
  “一支亲兵也并非难事,但我平白无故借给你,定是会惹人起疑,露出破绽,反倒不妙。我有一个更为妥帖的办法,不仅可保你万无一失,而且定能瞒天过海。”
  他莫名靠得如此之近,说话间呼出的气息能拂动她垂落的鬓发,有一股薄荷香叶的味道。
  倒显得向来和她如此亲密似的。
  朝露有几分不自在,正要偏过头避开,却不经意地跌在他的肩头,被他稳稳扶住了双臂。从背面看,她就像是被他揽在怀中一般。
  当下,她顿时发觉,他是故意的。
  “王子这是何意?”朝露皱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忍着不发作,只问道,“你说的,究竟是什么办法?”
  戾英笑了笑,筋骨分明的手指撩开她额前的一缕发丝,在指尖蜷起,勾着玩,一面又在她耳边低低道:
  “你嫁给我,做我的王妃。从今以后,我的亲兵,甚至连莎车王军,便都是你的。”
  朝露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忽闻身后一道极为低沉冷厉的声音:
  “王子深夜到访,于礼不合,不知所谓何事?”
  朝露回身,看到浓密交织的蕉叶之间,立着一道墨黑的修长身影。
  只是一个暗影,朝露单凭轮廓就能就认出,是洛襄。
  戾英方才一番挑逗所为,似乎就是做给他看的。
  朝露心中万分疑惑,还来不及细思,戾英便一把搂过她的肩头,朝来人朗声笑道:
  “本王子心慕王女已久,今夜幽会,一解相思之渴。”
第50章 娶她(增加900字)
  洛襄从树影下走了出来。
  嵌金的白玉砖石上泛着冷光, 像是溪流水波,映出他清绝的身姿。
  自佛窟归来, 他终日在佛塔处理政事, 整肃佛门。这段时间她也故意避着他,不去上王寺的早课晚课,与他已有数日不见。
  此时他的面容平静且冰冷, 沉眉敛目, 眼下微微的青色显露出一丝疲态。
  他没有作声,也没有回应戾英令人脸红心跳的谎话。重重枝影投在他修长的颈侧,斑驳之中,他的喉结似是动了一动。
  朝露一见到洛襄, 心怀几分心虚和慌乱, 想要挣脱开去,戾英却扣紧她的侧肩,微微偏过头, 朝她低低道:
  “还想不想要亲兵了。”
  朝露秀眉挑起,斜睨他一眼,悄无声息地狠狠踩了他一脚。戾英故意喊一声痛, 松了手,还去拂她发髻上的落花, 眼中满是深溺的笑意。
  她不知道,如此一番你来我往,在旁人眼中倒像是打情骂俏了。
  就在此时, 近十个武僧从后窜出, 一把将戾英拉开擒住, 五花大绑起来。
  戾英丢了玉杖,被几人扣押在地, 不甘地抬头,哼笑道:
  “佛子竟对本王子动手?”
  洛襄声色淡淡,听不出一丝情绪:
  “未经通报,夜闯王寺,罪加一等。王子,与庶民同罪。”
  戾英竟也不恼,反倒甩开一旁制住他手臂的武僧,直起身子,腰带侧金勾着的宝石环佩叮铃作响。
  他轻飘飘地说道:
  “我可是受王女之邀来在此夜会,佛子怎能动用私刑?不信,你问问她?”
  朝露默不作声,感到洛襄冷冷的目光转过来,落在她的面上。
  她不知道戾英在玩什么把戏,只知她的计划还不想让洛襄发觉。
  她夜会王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借口可以开脱了。
  朝露深吸一口气,不再回避洛襄审视的目光,平静地道:
  “是我邀他前来幽会,那又如何?”
  此语一出,在旁的武僧大惊失色。早知乌兹王女素来行为放浪,即便在王寺清修都不知收敛,现下竟连戾英王子也是她裙下之臣。
  朝露知道自己是在赌气,赌一口根本枉然的气。她语罢,抬眸对上那双沉黑的眼眸。
  洛襄的面色并无变化,气息却似是起伏不定。死寂之中,他立在那里,忽然低喝一声:
  “拖下去,刑杖二十。”
  众僧面露惊惧。
  戾英王子是莎车王最小的儿子,自小是万千宠爱,据说连戒尺都没碰过一下。夜闯王寺,此罪本就可大可小,佛子一言不发,却下了如此重刑。
  见佛子脸色冷得吓人,众僧也不敢违抗,手忙脚乱将人带了下去,退避三舍。
  戾英被左右钳制,抹一把嘴角,离去前还对朝露笑道:
  “我等着与王女明日再会。”
  朝露撇撇嘴。她丝毫不关心戾英要为她受刑。她的心思,全然在她接下来的布局计划之中。
  她背过身去,沉吟了片刻,再回首,却看到洛襄仍然立在那里。
  光影浮动,袍袖轻扬,他身影静止,一动不动,恍若凝固。
  他一直没走。漆黑的眸子一直深幽幽地望着她。
  朝露却不敢看他。
  方才被他抓包密会戾英,她的背上沁出些许汗来,此时那片湿热已渐冷了。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知道了。她在那无人的洞窟中对他做的一切,他全知道了。
  她压下狂涌的心潮,问道:
  “夜深了,佛子还不走,难道也是要惩戒于我?这一回,是抄经,是刑杖,还是幽禁?”
  见他不语,她顿了一顿,盯着他的眼,冷笑道:
  “与心悦之人,做欢愉之事,我何错之有?”
  她不管不顾地在试探他。
  远处的天际闷雷滚动,隐在层层乌云之中,其声轰然,良久不绝。
  那一头却始终没有传来回音,甚至连声息都没有。
  雷声隆隆,压抑的气息随之盖了下来。
  黑暗中的静默,最是磨人。朝露忍不住走近一步,掠过一片蕉叶,看到他月色下的面庞泛着微微的苍白,衬得他的眸色极黑极浓。
  许久,他道:
  “你之前说的心悦之人,原来就是他?”
  闻言,朝露微微一怔,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心下稍舒。
  他还不知道。
  她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反问道:
  “男欢女爱,两情相悦,我又不是在王寺出家,为何需要持戒?”
  洛襄眸光低垂,平复心中难以言喻的艰涩之感,冷静地问道:
  “你到莎车不过一月,与他相识不过寥寥数日,如何生的情意?就算两情相悦,你彼时又为何说不能与他相守?”
  朝露心头狂跳。她之前随口说的几句负气之言,他竟全部记得,如今反过来问她,严密得像是织网,要绊住她,推翻她一切说辞。
  “我与他幼时便相识了。”朝露说谎,向来真假参半,此刻更是言之凿凿,道,“我原本是乌兹王女,与他自是门当户对。如今我逃出乌兹王庭,不再有王女的身份,他自是不能娶我了。”
  天间一道白光闪过,一阵剧动的雷声过后,洛襄缓缓道:
  “就算无媒无聘,你也要如此背着人与他夜会?”
  他声音听不出嗔意,面上也毫无怒容,眸光淡漠中甚至泛着彻寒的冷意。
  朝露迎上对面凛冽的目光。
  他的轮廓,神清骨秀,浸在此刻皎白的月华中至高至冷,至清至疏,难以描摹,难以触碰。
  朝露定定地看了片刻,便垂下头去,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撩了撩散开的长发,笑中有几分苦涩,轻声道:
  “既做不了夫妻,做一回鸳鸯也是好的。”
  又怕自己露出破绽,她开始一一历数道:
  “戾英王子富可敌国,麾下有精兵良将,他相貌堂堂,尚未娶亲,连个侍妾都没有。有钱有权又专一,就算三哥在,也会觉得他是良配吧。”
  洛襄静静听着,面无表情道:
  “莎车边镇蒲城大寺,寺中大雄宝殿底下埋有金器千件,是我的私库之一。”
  “另有一支流民军,受我供养。我日前已让邹云练兵,可从此作你亲军。”
  洛襄手心在袖中攥了攥。本想晚点等备齐了再告诉她,不知为何在此时就脱口而出。
  他稍顿了一顿,又道:
  “之前许你之事,我没有忘。”
  语罢,他敛袖离去,拂过身侧一树白蕊杏,落花纷纷,如雪如云。
  只留朝露愣在原地,眼睫微微颤动。
  她模模糊糊记得,困在那洞窟的时候,洛襄好似确实说起过,为她备下一支军队什么的。
  当时她以为他不过是责怪她擅作主张去仙乐阁,结果身陷险境,却没想到,他从佛窟回到王寺这几日,一直在筹备,言出必践。
  钱和兵,正是她现在需要的。
  得来全不费工夫,朝露心中难掩雀跃,却又生出几分困惑。
  洛襄的意思难道是,戾英有的,他也有吗?
  他今夜一言一行如此古怪,倒像是在吃味?
  朝露心中五味杂陈,回到房中,拿起一碗刚熬好的浓茶,望着乌黑的色泽许久,一饮而尽。
  ……
  夜色犹深,月色胧明。
  离开朝露的庭院后,洛襄在清寂的王寺独自绕行了一圈又一圈。回到佛塔之时,肩头身上已落满杏花,有如覆着浅雪。
  堂前侍奉的小沙弥缘起已倚着门睡着,美梦犹酣。
  洛襄脚步放轻,行至案牍后方一处隐秘的藏书架。他抬手,从数本厚厚的佛文经卷之中,抽出一卷夹在其中的绢帛,放置在案前,缓缓摊开。
  是那一封他从乌兹王庭带回来的婚书。
  案上错金博山炉的檀香一直未熄,薄薄的烟气散出香息,已是极淡,连带着婚书上的红纸金字都朦胧起来。
  烛火幽幽,洛襄在暗中凝视着绢帛上被烟气掩去的字迹。
  好似字迹淡去,就能不通其意。
  他神思悠悠,不禁想到了那一日。
  他要将这卷婚书交予她时,她决然拒婚的神色。
  向他谈及她的心上人时,她眼中迸出的光亮。
  断言心上人不会娶她时,她强颜欢笑的涩然。
  当时,她原来只是不知道,她一直以来的心悦之人,就是她父王为她定下的未婚夫婿,莎车国的王子戾英。
  戾英和她自小一起长大,情深意笃。即便数年不见,方才亦可以这般亲密无间,如同他少时见过的那些一对对的俗世恋人。
  王子王女,天作之合。
  谁能不说,本来阴差阳错,确是一桩天定的姻缘。
  洛襄猛地一抬手,收拢了面前的绢帛握在掌中,沉闷一夜的胸口充溢着痛涩。
  他端坐案前,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已近燃灭的烛台火光煌煌,烧得很旺。指间的绢帛轻飘飘地流泻下来,边缘掠过烛台,火光摇曳跳动。
  空中升腾起一丝极细的烟气,火苗缓缓吞噬柔软的绢丝,留下蜿蜒的黑痕。
  洛襄静静看着,没有动。
  婚书若是就此烧毁,这桩亲事便再也无凭无据。
  再加大寺防,让戾英无法再轻易闯入见到她。长此以往,他终会娶妻,她终会淡忘。
  那么,他就可以将她一直留在王寺。留在他的身边。
  脑中已列出万全的应对之策,眼前却恍惚看到她说“做不了夫妻”时眼底的泪意。
  洛襄起身抬手,遽然掐灭了烛火。
  贪婪的火光烧尽,暗室唯余一缕轻烟,袅袅散去。
  干净的指腹留下一道烧伤的焦痕,灼热的烫意带着一丝痛,传至心口。
  ***
  翌日,戾英带着几个健仆提着一宝箱,一大早便敲开了王寺的大门。
  昨夜行刑的武僧自是知道轻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一杖是落在实处的。但他仍是故意拖着一条腿,拄着玉杖,摇摇晃晃走进佛堂。
  待洛襄上完早课回去,男人正金刀大马地坐在首次座上,左手品一口香茗,右手把玩着一颗玉石。
  一见到他,戾英“腾地“从座上起身,腿也不瘸了,挺直了腰背,微微俯身行礼道:
  “佛子。”
  洛襄径自掠过他,接过缘起递上来的茶盏,没有应答。
  “我今日前来,是想来带走朝露的。”戾英道。
  洛襄从茶水的雾气中缓缓抬眸,看到戾英朝他微笑道:
  “我心悦她已久,欲娶她为妻。”
  堂前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可以听到远处传来比丘修佛的梵唱诵声。
  洛襄不动声色地抿一口茶,看也不看他道:
  “莎车王室子女向来与西域大国联姻。她已逃出乌兹,将来若不再是王女,你的父王要你另娶他人,你当如何?你并无婚姻自主的资格。”
  “我大哥娶了北匈左贤王之女,我二哥娶了高昌的长公主,联姻之事,他们都完成了,我自然是可以娶我自己喜欢的女子。”
  戾英应答如流,重音落在最后几个字上。洛襄将茶盏放置一侧,看一眼志得意满的少年,淡淡道:
  “你喜欢她?”
  你凭何喜欢她?
  “你利用她换取我的雪玉,将她作为筹码,可称之为喜欢?”
  她不如一件你心爱的器物。
  “当她孤立无援浮在碎冰上,连邹云都淌进了水中,你却立在湖边不动,可称之为喜欢?”
  她更不及你的性命重要。
  还谈什么心悦已久。
  堂前俊朗的少年立着没动,一一听着,不惊不恼,面上没有露出一丝难堪,反而抿唇一笑道:
  “可她也喜欢我呀。”
  洛襄眯了眯眼,目光微动。
  “佛子有所不知,她来到莎车,也是为我而来。你看,她一到王城,就去仙乐阁寻我了。”
  洛襄面无表情,下颔线紧绷。
  “本王子与她可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她自小便心慕于我。那一年莎车与乌兹交好,她在宴上对我一见钟情,从此念念不忘。如今,可算是破镜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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