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原是前去探路的斥候,对邹云一拜道:
“头儿,有一队人马一路跟着我们,一直保持着相隔二三里的距离,看起来训练有素。不知是商队还是什么,但是看起来不像是贼人。因为这方圆几百里的山贼,我都认得,嘿嘿。”
“再探。”朝露心下一沉,对邹云道,“我此行乌兹,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要出其不意地以莎车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乌兹王庭,出现在洛须靡面前,才是上上策。
远处的大地传来一阵震颤。
篝火旁的所有人全部警惕起来,将火焰踩灭,速速将地上的兵器持在手中。哪怕是正在打盹的莎车使臣也扶了扶帽檐,惊醒过来,以为地动了。
马蹄声滚滚,如雷鸣灌耳。邹云俯身往地上一听,面色凝重,道:
“至少有近千人。”
风乍起,密林间层层树枝被疾风刮过,叶片飘落一地。众人望向风来的方向。
无边的夜色之下,一队人马疾驰在林外的旷野之上,阵型整齐划一,势如风雷,裹挟着疾风劲草,正扑向前方几个正在逃散的零星黑点。
“是大梁骑兵!”有人认了出来。
为首之人在马上威风凛凛,一马当先,一连斩杀逃窜在前的数个北匈骑兵。
北匈人在马上何其彪悍,西域人尽皆知,且心有余悸。此队大梁骑兵竟远胜之!
在场不少人吃过北匈人的苦头,此时看得热血沸腾,视线紧紧跟随着那群人不断游移。
朝露顺着邹云灼热甚至带着艳羡的目光看去,一时心惊肉跳。
在西域有如此精锐骑兵的梁人,恐怕只有是李曜下属。
李曜,会不会就在其中?
“殿下,是大梁骑兵在追杀投靠北匈的几个乌兹部落。”邹云凝神看了片刻后断言。
自洛须靡继位,乌兹已成梁人扩散西域的阵地,北匈在乌兹周边的势力,会被一点点蚕食,最后消灭殆尽。
她既然选择再回乌兹,迟早与李曜要再见的。她望着一旁的莎车亲军和使臣,还有洛襄交予她的流民军,再看到立在她身边的邹云。
今时不同往日,她再没什么好怕的。
朝露抚了抚胸口,平息混乱的心跳。
“两军交战,我们是使臣队伍,应是不会殃及池鱼。”她劝慰众人,亦是劝慰自己,令道,“在此地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众人原地休整,黑暗中没有人再如方才那般随意闲谈,只可听到沉沉的呼吸声。
朝露闭眼屏息,在脑中极力回想着前世的细节。
她没有注意到,面前的篝火起了一小簇幽火。
方才情况紧急,众人动作慌乱,未将火全然熄灭,此刻阴燃在干柴底下的火苗又迎风燃起。
此时火光引人注意,乃是凶兆。
朝露身旁窜出一双的臂膀,似有千钧之力一般,眼疾手快将她的身子猛地掰了过去,再一把扑倒在地。
一支弩箭在刹那间撕裂寂静的夜色。
锋锐如星芒的箭镞如寒光乍现,几乎是贴着她的侧颈而过。霎时有温热的血滴溅在她面上。
朝露听到身上的邹云随即闷哼一声,她刚将他扶稳想要查看伤势,耳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她低垂着头,看到斑驳的地面上有一大片骑马之人的阴影在逼近,将她一点点笼罩在内。
“什么人?”
是不熟练的乌兹语。一听就是汉人的发音。
这个声音,不是李曜。
朝露不敢抬头,隐在人群中,抬手压低兜帽,又严严实实覆上了纱巾,挡住了大半的脸。如此关键时刻,她不能松懈,决不能被李曜或是他的人认出来。
最前面的莎车使臣中走出一位年纪稍长的代表,道:
“我们是莎车王子亲派的使臣,前往乌兹王庭有要事相商。”
那人没有回话,只闻几声马蹄轻动。
厚重帽檐下的朝露微微抬眸,余光看到发话的那个人引马朝后头走去,恭恭敬敬朝着一人说了些什么。
那人被一众骑兵簇拥,看不见相貌,只觉身影高大挺拔,臂上青筋密布,手中握着一柄金刀,垂在马腹的刀尖仍在一滴一滴淌血。
传话之人得了他的令,点了点头,回到前面,对她的人说道:
“我们主人说了,我们亦要往乌兹王庭,可与诸位同行,护送一程。”
此人言辞不容拒绝,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朝露不好开口,几位莎车使臣面面相觑,只得应下。
林间的篝火重新燃起。
只不过比方才多了几处,也再没有方才轻松的欢声笑语,酒肉作乐。
人语低沉,气氛压抑,半空中弥漫着一股不浓不淡的血腥气。
原是这队大梁骑兵追击北匈人,战事激烈,也有不少人在此战中负了伤。
朝露和邹云没有燃起火堆,而是坐在离那队人马最远的一棵大树下。枝桠投下密密麻麻的影子,像是可以暂作荫蔽,挡一挡时不时扫过来的陌生视线。
朝露坐立不安,看到邹云默默撕开了衣襟连袖,露出中箭的右臂。
数道血流沿着他的箭袖染红了发白的五指。
方才那支箭刺中了邹云右大臂,若是再不及时疗伤,右臂怕是会废了。
李曜的骑兵向来以凶悍闻名,面对敌我不明之人,一旦出手,必是要见血取人性命的。
若非邹云舍命及时出手,这支箭怕是已要了她的命。
“忍着点。”朝露将丝帕卷成一团,塞在他的口中,指尖不经意拂过他发烫的唇。见他面上瞬时泛起了薄红,她瞪眼道,“咬紧了,闭上眼,可别出声引来人。”
邹云直直望着身前的她手忙脚乱,不知为何却有几分想笑。他不肯闭眼,倒像是在享受。
朝露趁他不备,猛地拔箭,一旁亲兵早已备好浸满酒水的纱布递上,捂住了他的伤口。
她的余光瞥过去一眼,邹云面色沉定,一声没吭,只胸前剧烈的起伏,泄露了承受的剧痛。
精壮的肌肉袒露在前,男人还忍痛低喘不断,朝露收回目光,轻咳一声。
待他气息稍定,她开始说正事:
“你的人不像是莎车的正规军,这批大梁人怕是迟早会起疑。待进入乌兹境内,你和你的人都伪装成牧民混入乌兹,就不会被人察觉。”
“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初夏雪山融化,这片放牧的草场自南向北移动近百里,很多游牧的部落都会进入乌兹境内。你派兵屯兵在乌兹王庭外,等我号令。”
“殿下思虑周全,我自当奉命。可你要独身一人前往王庭?”邹云眉头一皱,定定望着她,道,“不成,应该由我陪着你。”
朝露摇摇头,道:
“不可。城外军队仍需有你率领,而且,你在王庭会被认出来。”
“我由莎车王子亲军还有一批使臣护送,是名义上的莎车王妃,他们不敢动我。”朝露拍拍他紧握在侧的手,道,“你,不必担心。”
邹云反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抿着泛白的唇,没有说话。
朝露感到他掌心的灼意在指间漫开。
“这一局,不比当日逃出乌兹王庭。当时有佛子在,我有至少九成的把握。今时今日,此事成与不成,全凭天意。”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的计划若被发现,洛须靡不会留我性命。倘若真到了这一步,你不要为我报仇,自行离去……”
邹云一惊,她这不是命令,倒像是在安排后路了。
“殿下为何?为何……”
朝露盯着他受伤后苍白的面色,眼尾微微泛红,道:
“因为我,问心有愧。”
当初,她存了利用之心,一步步诱他擅离职守,身为禁军头领却甘愿背叛乌兹王,救她出城。
洛襄不准她出庭院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邹云。他陪着她在寺中饮酒胡闹,被洛襄罚了杖刑,腿脚不便还拄着拐来帮她抄写洛襄罚她的经文。
一路走来,二人也算是相依为命的情谊。
她却不知,他甚至可以为了救她而不惜以命相搏,挡箭受伤。
他以国士待她,她也当以国士报之。
有一事,她已压在心口许久,越来越重,如今大战当前,已是不吐不快。
朝露深吸一口气,道:
“当初,是我出卖了你。你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回到王庭,继续当你的禁军头领,不必随我叛逃出乌兹,自此颠沛流离。”
洛须靡的追兵本不知道他们要找的禁军是邹云,是她后来故意泄露出去,以此绝了他的后路,令他成了乌兹叛将。
如此,他和他的人没了回头之路,从此只能心甘情愿地跟着她。
她为人行事不择手段,能利用的人都拿来利用。如今坦言相告是她断了他的青云梯,也做好了为他所不耻的准备。
邹云一愣,忽而轻笑一声。
“殿下以为,我是如何从一介马奴一步步升任禁军之首?”他勾了勾唇角,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微微发亮,道,“若非有人告密,以我之能,我不觉得有人能查到我的行踪。何人所为,我当日便已猜到了几分。”
“但,即便没有那一招,我也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朝露缓缓抬眸,怔怔地望着眼前英姿勃发的男人咽了口气,昂首挺胸道:
“在乌兹王庭,就算做上禁军的最高将领又如何?我心之所向,从来不止此。早走晚走,因何出逃,其实无关紧要。”
朝露沉吟良久,心中五味杂陈。
她自是知道他一心所向为何。她也看到了,他目睹方才李曜一队人马骁勇杀敌之时那双素来沉静的眼中冒出的熊熊火光。
若非他,他本该是李曜队伍中的翘首。
她动了动唇,终是艰涩地说道:
“若我回不来,你便带着所有人去投奔大梁四皇子。你跟着他,也能你完成一统西域的理想。”
邹云不悦地看她一眼,仿佛她在说什么傻话。他又想到什么,不解道:
“大梁四皇子?难道不是殿下千方百计想杀的那个人?”
朝露点了点头。
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想见到邹云这一世又跟了李曜。
李曜虽为了帝位对她背信弃义,但他治国有方,四海升平,确是一个贤明的帝王。他在位第一年一统西域,不仅挡住了北匈南下的铁蹄,使得万千生民免受战乱之苦,也让西域诸国种上了汉人的禾黍,秋去冬来再无冻馁之患。
邹云两世来注定是能臣良将,需得跟着这位霸主方能发挥他的才能。
“既是殿下所痛恨之人,我又为何要去投奔他。”邹云随手摘一片无花果叶,拈在手中,漫不经心。
朝露拉开没有搭箭的弓,凭空松开弦作射箭状,故作嗔怒道:
“没错。若你敢私自去找他,我必送你一箭。”
邹云先是一怔,忽又像是被顺了毛的狼犬一般开怀一笑。
他平生头一回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在意。
邹云朝天朗声道:
“我若胆敢背叛殿下,不必你亲自动手,我到时一定自我了结,可好?”
朝露睨他一眼,唇线紧绷多时,此刻却也跟着笑了。
邹云忍不住将她拉来身边,并肩靠着树干坐下。
像这般的距离,已经很好了,他很满意了。他仰头望天,在心底对自己道。
月光透过云层,树影斑驳间,一道浓黑的阴影照下。
“你,起来。”
低沉的声音响起。
兜帽下的朝露没有抬头,听到来人道:
“我们大人受伤了,需要医官。”
应是他们注意到了她在为邹云拔箭治伤,以为她是随行的医官。
“她不是医官。你们另找他人罢。”一旁的邹云登时从树干站起来,箭袖下血迹斑斑的手指暗自作了一个手势,他身旁背后的亲兵在缓缓靠过来。
他朝她摇了摇头,让她不必理会。
“无妨。侍女也行。”那人坚持不懈,开始狐疑地俯了俯身,想要一探她兜帽下的容貌。
死寂中,朝露侧眸,看到那些本是静坐在篝火旁的大梁人纷纷朝他们这一侧看过来,面带几分警惕。
朝露指甲掐进掌心,指缝之间全是汗。
这些人都是李曜亲自训练出来的精锐,无论武力还是洞察力,皆是上乘。她再不动,这些人就会起疑,发现她不对劲。
于是,她点了点头,正要迈开步子跟着那人过去。
“那边的商队说有医官还带着上好的金创药,可为大人医治。”前面有人喊了一声,召他回去。
他们说的,应是那支一直跟着她的商队。
朝露眼见前面的阴影慢慢退去,还未舒一口气,那人却又回头,冷声道:
“你还是跟我过来。”
朝露死了心,示意邹云等人不必轻举妄动,跟着那人进了不远处的中军帐。
帐外围满了带刀侍卫,一人为她撩开帐幕,她低头碎步进入,还未走几步,便闻到了比外头重很多的血腥味。
简易搭起的木榻上躺了一个男人,像是负了重伤,发冠半散,披发之中只能看到半张阴沉的侧脸。
地上还跪着几个被俘虏的北匈人。最前面那个身上一袭雪色皮毛不俗,应是个部落小首领,此时正被刀锋抵着喉,时不时扣头在地,连声求饶:
“不知道,真不知道这箭上涂了毒啊。饶命,饶命啊……”
榻上之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垂在边缘的手指微微一动。
亲卫得令,手起刀落,数个人头同时落地,数道鲜血溅满帐布。
朝露头皮发麻,瞬时闭上眼,停住了脚步。
真是像极了李曜的作风,他一向对北匈人恨之入骨。前世在朝堂前,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斩下北匈使臣的头颅。对她三哥,更是手下毫不留情。
朝露遐思之中,腰侧被人一推:
“胡女,你快过去为大人处理伤口。”
原是那人中了毒,恐伤口有毒散发旁人不敢触碰,要用她来试验。
朝露被迫慢步靠近床榻。
她低垂的眼帘先是看到那柄带血的金刀,倚在榻沿,刃上的血迹已近干涸。
她恍惚记得,李曜确实也有这么一把金刀,是某个部落首领投降大梁后献上的。
一步一步走近,血腥越来越浓。
朝露屏住气息,微微闭眼,头垂得更低,试探用面纱全部挡住脸,不被榻上的人看到她的容貌。
“你,抬起头来,摘去面纱。”
声线嘶哑,虽然略带疲态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脏。
朝露心下一惊,脚步顿住。
“商队的医官来了。”
帐幕一掀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