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热焰之中,他不受控地想要握住这颗朝露,要在她被烧成泡影前,私心地将她全然占有。
  寒夜瑟瑟,洞窟壁画上的释迦佛,被雪崩后满溢的冰霜浸染,化为滴滴融水,顺着佛陀华美慈悲的面容淌下,如在泣泪,如在哀悯。
  不知是谁,在风中轻喃着《楞严经》中的谶语:
  “因诸爱染,发起妄情,情积不休,能生爱水。”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呼吸一促一缓,一浅一深,音调随着烈动起起伏伏,如泣如诉。
  她时而唤他“襄哥哥”,时而唤他“佛子”,每一声尾音都妩媚如丝,迫使他不止不息,如痴如狂。
  洞窟里是一片冰天雪地,身上的积雪却尽化成潺潺水流,清凉的冷意也压不下炙热的体温。
  她像是将要消散了,在怀中越来越绵软,恍若一片雨后的烟云。
  他不由伸手想要强留,耳际忽闻一道冷笑声倏然响起:
  “身为佛子,纵情声色。七情六欲的滋味,如何?喜欢么?”
  她的声音依旧娇俏,却透着一股剜心挖骨的冷意。
  沉沦中的洛襄头皮发麻,茫然间,缓缓抬眸,对上她的眼。
  变了脸色的少女甩开他朝他伸出的手,撕碎他为她抄诵的佛偈,秀长的细眉挑起,娇嫩的唇瓣吐出冰冷彻寒的箴言:
  “我才不会和你一道修行。我不过是诱惑你,利用你,就想看佛子沉迷欲望,坠下神坛。”
  柔情似水的眸光在一点点变得冷艳,微微翘起的眼尾尽显她的残忍和无情。
  好似,这才是她本来面貌。
  他的心头狠狠一缩,是痛意。少女仍在他眼前不断晃动,细细密密的香汗荡在颊边鬓角。
  皎白的面容欺霜赛雪,泛起了阵阵潮红,在水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身间靡丽的光晕开始碎裂。
  洛襄的眼帘遽然一暗,又一亮。
  “佛子空劫,你可知罪?”
  是长老们震怒的声音。
  洛襄微微仰头,王寺的佛塔高耸入云,上达天际。金身佛像依塔身而建,威压迫人,一视同仁,睥睨底下朝拜的渺小俗世凡人。
  佛陀周身的天龙八部众和罗汉金刚怒目逼视,手中神兵利器锋芒出鞘,直指正中伏跪在地的他。
  转经轮铮铮有声,他听到自己道:
  “弟子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师尊面露悲恸,朝他低声道:
  “空劫,只要你说,是那妖女勾引你,诱使你破戒,便不必受刑。你闭门思过,之后还是佛子。”
  面对众人或哀叹或嘲讽的注视,洛襄脑海中想起的,却是那位疯疯癫癫的师兄空法,还有那个名唤“茹仙儿”的女子。
  师兄于他,有教养之行,恩重如山。师兄离去前,曾将她托付于他。
  她以渎佛之名,死在狂热的信众棍棒之下,他赶到之时,却只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身体,师兄掩面救不得。那一幕自幼时起就一直烙刻在他心头。
  绝不要再来一次了。
  洛襄抬眸,声色端持,一字一句道:
  “是我心悦于她,自愿破戒。”
  “举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所有罪业,皆在弟子一人,与她无由。”
  师尊失望,长老苛责,众僧惊惧。无数道声讨的视线像是利刃一般剖心断肠,不可置信地目睹神佛的堕落。
  之后,五十刑杖,杖杖在身,筋脉尽碎,折了他一身傲骨。如此,算是偿还了佛门的养育之恩。
  时维一月,风雪交加,寒意彻骨。洛襄身心一片轻松,终得自在。
  他倒在雪地中,血泊漫开,莫名让他想起乌兹王庭那一夜泅染了他玉白袈裟的点滴落红。
  待终于养好了伤,他不再是佛门中人,一步一步周游西域。
  在大宛国助王军克制北匈之时,被赠予过她最爱的汗血宝马。路过于阗国,找到一块无瑕的血玉,在上面刻下她的闺名。在高昌国的金身佛像前,虔诚祈愿她此生平安无灾。
  其间,总是听到路过的汉人行脚商时常说起汉地的习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那么按照汉地的习俗,他和她应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了。
  一个念头一旦种下,便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他辗转漂泊,历经艰险,终于踏上了乌兹的国土。
  天山脚下,雪岭千里,银装素裹,十里红妆。那一日,正逢乌兹王女出嫁大梁。
  镶金乘舆,垂丝帷幔,喜绸飘扬。由大梁皇帝亲军护送,极为郑重。高头骏马列阵,骈车并驾,仪仗繁冗,一派天家威严。
  他立在万民之中,举头遥望送亲的队伍如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王女高高坐在送亲的鸾座之上,一身赤红嫁衣,凤冠霞帔,手捧绢扇。
  那一日,风也徐徐。错身之际,帷幕被吹开,露出她的笑靥,满溢着为人新妇的羞赧与喜悦。
  他听到熟悉的娇声对侍奉的女官笑道:
  “我的夫君是大梁的皇帝。我将来,也许能做皇后呢。”
  刻着“朝露”二个汉字的血玉掉落在地,被滚过的四驾车辙碾作齑粉。细小的碎玉有如血迹,迤逦一路。
  即便在梦中,他也在心底深知,这就是她的本来面貌,真实心意。
  浮浮沉沉间,心口痛意汹涌,蔓延全身,急于要寻一个宣泄口。
  再睁眼之时,身前的少女竟还未离去。为了迎合他,她还高高昂着头,纤长的雪颈向后仰去,青丝散开曳地,发髻上只剩一支孤零零的钗还在疾烈的风中摇摇欲坠。勾魂夺魄,媚而不自知。
  这一梦,竟如此之久。
  既然是梦,他为何还要克制,为何不能肆意撷取?待烈火燃烧殆尽,一切总会化为尘迹。
  于是,他抓紧了那一瓣小小的嫣红,想要在掌中揉碎却又不忍。这是一道刺痛他的伤口,需得吮于口中反复厮磨,才勉强觉痛意稍减。
  他忆及,她之前在乌兹王庭确实说起过,想要亲眼目睹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于阗国的和田玉石,还有高昌国的千丈金佛。也曾满眼期许地说离开王庭后,要和他一道走遍西域,陪着他著书译经。
  一贯的虚情假意。
  他望着她已在怀中失了神,依旧不动声色,出离地冷静。
  哪怕暖玉生香,尝到口中却只剩下苦涩。
  “襄哥哥,你弄疼我了……”她嘤咛一声,面上红晕更艳,漾着水波的眸子泫然欲泪,好不可怜。明明吃了痛,一双藕臂还勾着他的颈不松手,只将朱唇绞得紧。
  他伸手抵开她死死咬着的唇瓣,免得她破皮出血,想道一声“抱歉”,力道却分毫不减,口中淡淡令道:
  “受着。”
  闻言,她眉心微蹙,迷离的眼中有几分无措,眼尾晕开一丝薄红,会错了他的意,听话又委屈地衔住了她唇齿之间的手。
  今日这梦境果然是荒唐至极。
  可他仍是忍不住沉溺其中,头一回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了何为刻骨铭心。
  漫雪之后的洞窟里,堆雪先凝作白霜,再冻结成冰。冰棱横生,挂在岩壁,一株株玉树琼枝,尾端还坠着水滴,颗颗晶莹剔透,时不时落下。
  有如更漏声,一滴一滴落在几近烧干的心头。
  始终没有结束,也不会有人来。
  困在洞中多时,未饮未食,极热又极渴,朝露难耐地仰颈,唇口微张,等待头顶的一根根冰棱淌下水滴,落入口中。
  每一滴,都有如甘泉清冽。她再也等不及水滴再落下,挺身上前,含住了润湿的冰棱,凉意霎时在口中扩散,沁入心脾,暂解了她绵长的渴。
  朝露披衣坐起,遍体的痕迹,有如雪间红梅,点点香艳。
  方才征伐不断,攻城略地的将军已昏睡过去,那药丸的药力着实不轻,连她自己都恍觉是做了一场梦似的。
  如果是梦,倒是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尤其是他,最好永远都不要发觉,她又趁人之危,又在他毫不清醒的时候,又再一次卑劣地诱惑了他,强占了他。
  反正就快要死在此地,生命和欢愉都有如昙花一现,她倒也没有那么强的负责感。疲累瘫软的身体由不得她细细思索,该如何应付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破戒的佛子。
  说到底,她还是怕的,无法面对。
  她隐隐感觉到,今日的洛襄,委实有几分奇怪。
  一开始的迟钝生涩,到后来的肆意掠夺。像是爱极了她,又恨透了她。
  爱恨交加,温柔一时,暴戾一时。她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分明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她曾想过要夺回主动权,可节奏一直在他手掌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她生死,分毫不由她控制,更不由她逃离。
  到头来,她衣衫尽褪,乌发散乱不堪,他的僧袍倒是齐整,几乎一丝不乱,一如他睡着之时仍旧冷酷的面庞,坚冰难融。
  朝露不敢回味,任她再活一世,都觉得小脸发烫,热意驱之不散。
  想到最后,她干脆穿起了旧衣,将身上斑斑点点的痕迹用雪水擦去,将衣上皱得不成样子的纹路捋平。她人生的信条向来都是,能躲多久,就避多久。
  朝露本是信心满满,却在与醒来的洛襄两两相对之时,还是瞬时愣了神。
  闪动的眼神出卖了她掩不住的一丝慌乱。像是张牙舞爪的猫儿遇到猛兽时,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跑。
  可朝露不敢动,在他穿透似的目光注视下,她似是无处遁形。
  “你醒了?”她试探着问了一句,瞧见他眉峰微微一动,便又道,“可是做梦了?”
  洛襄抬眸,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微肿的红唇上,还泛着一层诡异的柔光。
  梦里,他汲吮多时,曾吻得虔诚,也曾毫不怜惜地反复碾磨过。
  他移开目光,收敛心神,淡淡问道:
  “你怎知我做梦了?”
  朝露一怔,知道此时不能露一丝怯。她轻描淡写,无非说他在这其间如何辗转反侧,梦中说着听不清的呓语云云。
  洛襄听后依旧面无表情,跏趺而坐,开始闭目诵经。
  朝露偷偷用余光看他,许久不见有异,才暗自舒一口气。她心道,他不提,我也永不提起。
  她不知道,洛襄闭着眼,仍是在回想那场蚀骨销魂的梦的画面,似幻似真,须臾消散。
  原来真是梦么。
  他的心中,既是如释重负,又是怅然若失。
  可是,只是梦么?
  一句句定心的佛偈震慑之力,终于将脑海中徜徉的绮念赶了出去。
  正在此时,洞窟另一头堆积成小山的雪层忽然炸裂开来。雪花飞溅,积雪中露出一颗脑袋,高声大笑道:
  “师弟,都这份上了,你还不将她收作明妃么?”
  正是消失已久的空法。
  雪崩来临,在洞外的空法刚回身进入,就被奔流而下的暴雪冲进了窟里,其间一直深埋在雪地里,侥幸大难不死,竟还活着。
  朝露心头狂跳,立马站了起来。一个念头在心头倏地闪过。
  他全看到了,全听到了。
  她的动作已先于思考,颤抖的手不由向腰后摸去。那里是她在冰湖边捡起的尖利无比的石块。
  朝露望向洛襄,他的面上掠过浅浅的疑惑。她忍不住拔出尖石,先行试探他一句,道:
  “襄哥哥,这个和尚作恶多端,又在蛊惑人心,简直死不足惜。”
  洛襄摇头:
  “无论前尘有何恩怨,我和他终究是同门。”
  “哈哈哈――”那头传来放浪的笑声。
  朝露一步步走过去,踩在雪地上嘎吱作响,低声道:
  “你笑什么?”
  空法半身还压在厚厚的冰雪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哑着声邪魅笑道:
  “师弟,你少在这里假仁假义,你和她在这洞中孟浪苟且,我全看见了,你还不……唔……”
  尖头刺入,血花溢出。空法没来及说完整句话,抬臂抹了抹喷涌的颈侧,头一歪,又倒在了深雪之中,不动了。
  洛襄疾步走过去,握住她杀了人的腕,抖落掉那块锋利的石块,沉声道:
  “你这又是何必?”
  “他所犯罪业,应该交由佛门和天下人审判。你如此,不过徒增自己的杀孽罢了。”
  朝露撩起他的僧袍一角,擦了擦指尖沾上的令人嫌恶的血迹,漫不经心地道:
  “襄哥哥,他一再毁我清誉。我早就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泄愤。”
  洛襄敛眸不语。
  她的杀心一向如此之重。在从前是,在此时是,在梦中亦是。言笑晏晏的明眸之下藏着他看不见的残酷和冷厉。
  如此柔软的身,却有一颗那么冷硬的心。
  可他此时心中盘桓已久的,却不是她的铁石心肠。
  空法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他来不及求证,来不及细问,空法便死在了她的手上。
  百转千回之后,洛襄低低道:
  “他方才所言……”
  朝露瞥过去一眼。只见他神色凛冽如风,黑眸深不见底,直指人心。
  她被他这般凝视,顿生几分不自在。她错开他的注视,退开往一旁走了几步,敛了敛方才杀人时散开的衣襟,云淡风轻,微微一笑道:
  “襄哥哥,可是你说的,你师兄所言都是鬼话一通。他不就是想要借你我光大他的双修之法,我都不信,你信吗?”
  话音未落,还捻着襟口的手腕被他猛地捉住。
  男人的指骨清癯粗长,皮下青筋隐伏。这一次,劲道是从未有过的大。
  朝露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的手在引着她的腕在游移,只消再下移一寸,就能撩开她的衣襟。
  就会发现,那底下有一颗被他反复采撷过的莲瓣,艳红之色已是良久未曾消退半分。
第49章 还俗
  洛襄漆黑的瞳映照着满壁雪光清辉, 在幽暗的洞窟都亮得惊人。
  这样的目光,她从未见过前世的洛襄流露过半分, 却在另一个人眼中看到过。
  前世, 她做姝妃之时,时常夜间往来勤政殿。曾有数回迎头撞上国师空劫受召前来议事,他扫过来的目光, 亦是这般清冽却烧灼。
  李曜幸她, 却不喜在彤史处留下记录,只是召她去勤政殿。毕竟励精图治的年轻帝王对一个异族蛮女的宠爱,会为御史诟病甚至弹劾,甚至成为一生的污点。
  有一回, 她身着袒领襦裙, 衣襟镶绣一枝芙蓉,翠绿根茎低至雪脯,入夜受召。出来时, 珠钗半堕,襟口半敞,雪肤间的红痕若隐若现。
  李曜之后还召了重臣商议国事, 她拢着发髻匆匆从勤政殿出来,提裙跨出殿门之时, 与一人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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