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缘起脸热了起来,慌忙垂头默念了几句经文,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罐,帮洛襄上起药来,一面还念念有词,道:
“这宫里没有一个人好人。我看,昨夜月圆之夜,那王女就是故意熄灭灯烛,害得师兄发病,伺机接近师兄,真是心思深重……幸好师兄没有被她迷惑。”
“我的旧疾,她从不知情,并非有意为之。”洛襄翻动经卷的手顿了顿,不由想起了昨夜。
少女巧笑倩兮,一如往日。望向他的时候,眸光如水,似有无限思量。只不过在看到他发病之时,那眼神瞬间失了颜色,渐渐被恐惧溢满。【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即便他极力克制,仍是露出了发病之态,就差一点无法抑制……
洛襄断了思绪,眉头紧锁,颔首双手合十。
缘起支支吾吾,有一下没有下地看了看洛襄,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师尊说过,师兄这两年有一大劫,若是二十四岁前不破戒,便能受戒成为真正的佛子。师兄可是整个西域最年轻的佛子啊!”
“师兄,你可不能再见她了。我怕,怕……”缘起垂着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休得胡言乱语。”洛襄抿了抿唇,轻声斥道。
他微微抬头,望向殿外花树,落英缤纷,淡淡道:
“我与她,不过暂时因缘,一别无期。”
即便再逢故人,这人间烟火,万丈红尘,早已与他遥遥不见,永世隔绝。
“依我看,还是得早日出了这王庭才好。”缘起神神叨叨,继续道,“新王压根对我们不怀好意,召我们入宫就是个圈套,为何师兄当初要一意孤行入宫呢?”
洛襄手捧经书,翻动书页,神容寡淡却又冷峻非常,道:
“父王死因有疑,生前身后之事错综复杂……即便这王庭是龙潭虎穴,我也必得闯一闯。”
缘起迟疑片刻,问道:
“师兄,你是还执着于自己的身世吗?”
洛襄放下手中书卷,垂眸凛声道:
“即便希望渺茫,我仍想放手一搏。”
“可师兄,我们现在连这佛殿都出不去。这乌兹王人面兽心,步步紧逼,不想放我们出去,整日就送酒送女人进来……”缘起声色忿忿,道,“现在大言不惭说要我们翻译完这些经卷,才准我们离开王庭。师兄,不如即刻召集城外的师兄弟们来救我们。”
洛襄问道:
“你可送得出去信件?”
缘起瞬间瘪了,低声道:
“一封都送不出去……这地方鸟都飞不出,只能再想办法。”
洛襄似是早有所料,平淡无波地道:
“既来之,则安之。先译经,且看他意欲何为。”
一夜春雨后,殿外一株花树新发了芽,枝叶生长不少,翠绿的尖头探出在佛殿高高的镂窗前。
一缕陌生的暗香,在此时随风送入殿内。
清脆的女声响起:
“襄哥哥,我懂汉文。我可助你译经。”
二人闻声抬头。
殿门未关严实,缝隙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芙蓉面,桃花靥。一头乌发如缎,一袭红衣似火,双眸映满人间烟火,万丈红尘。
“是你!你又是怎么进来的?!”缘起惊起道,“佛门清修之地,你赶紧走!”
朝露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她没有说话,垂下头,故意撩起了裙摆,露出一截脚踝。
洛襄很快别过头去,侧身的余光里瞥见了白腻肌肤上的伤口。
那里撕开了一道血口子。
朝露腿伤还未好全,为了见洛襄绕道后殿,再翻上墙从佛殿的后窗爬入,不慎被碎瓦勾破了,在小腿上划出一道伤来,血迹干了,却留下了印子。
朝露抿了抿唇,捂着伤口,声音放低,死皮赖脸又带着几分娇气道:
“襄哥哥,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腿受伤了,疼得走不动了,不如我在你这殿内稍作休息,顺便帮你译经,等不疼了再走,成吗?”
少女仰起头望着他,颊边泛着薄红,晶亮的眸中溢着莹莹春光,说话间浓长的睫毛扑闪,乖巧中又似透着不易察觉的狡黠。
像是哪里闯入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锋利的爪,跟昨夜判若两人。
“胡闹。”洛襄皱了皱眉,看了一眼缘起。
小沙弥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还未收起的伤药递到她面前,一边还嘟囔着:
“上完药赶紧走。你会译什么经?”
朝露把药别去一边,凑近二人悄声道:
“襄哥哥,我不是来译经的。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第8章 算计(新)
朝露昨夜踏入佛殿前便想通了。
他们要利用她这副皮囊,她非但不能让他们如愿,也不能坐以待毙。
她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昨夜洛襄发病,事出突然,她未把心中计划和盘托出。今日外头虽还有监听的守卫,但借此译经之机,她想要和佛子洛襄达成共盟。
她要助他渡劫,亦要他帮她复仇。
朝露从案上取来一张空白的黄麻纸,将狼毫笔蘸了蘸墨,一笔一划开始将计划写下来。
缘起凑近看了一眼,皱眉道:
“你,你这写得是什么?看不懂……”
洛襄轻捻佛珠,道:
“她写的是汉文。”
朝露点头道:
“此处仍有乌兹侍卫监视,他们不闻不识汉文。我们以汉文交流,算是我和襄哥哥二人之间独有的秘密。”
“什,什么秘密?你可别胡说。”缘起总觉得她这话有几分怪异的亲密,心中不是滋味。他刻意地趴在案正中,隔在她与洛襄之间。
一会儿,缘起见她洋洋洒洒,方才还凶巴巴的脸上流露几分仰慕之色,道:
“女,女施主的汉文是哪里学的?”
朝露瞥了一眼一紧张就会口吃的小沙弥,挑眉道:
“想学?我教你罢。”
缘起满不在乎道:
“你母亲是大梁公主,她教的你。我也有师兄可以教我……”
朝露笔尖一顿,眸光垂落,没有作声。
她的汉文,并非母亲所教。少时在乌兹,母亲着人授她琴艺舞技,却从不教她一字汉文。她会说汉话,却不认得几个汉字。
朝露望着笔墨之下工整的字迹,不由想起了一个人。
她这一手漂亮的汉字,是前世那位大梁圣僧亲自传授的。
说来,他从前和之后都从未收徒。
她是他唯一的关门弟子。
***
初入大梁宫廷,朝露想学汉家女子附庸风雅,给情郎写诗作赋,作为闺中密趣,便求着李曜教她汉文。
起初几日新鲜,李曜与她寓教于乐,后来政事繁忙,便不得空再教。年轻的皇帝随手在朝中指了指几个文官,请他们来授课。
岂料那几个大儒杵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应声。
她是西域来的异族,不堪教化的蛮女。这些所谓桃李满天下的文官清流,早就视她为妖女祸水,没人瞧得起她,又怎肯教她汉文,沦为朝堂笑柄,晚节不保。
她明白过来,又气又恼,故意在李曜面前委屈垂泪。
李曜心有愧意,无奈哄她道:
“朕定请个最厉害的老师来教你,好不好?”
后来,来宫中教她的,竟是大梁国师。
李曜颇为得意,邀功似地对她道:
“圣僧汉文了得,更精通乌兹等西域诸国语言,他来授课,最为合适不过了,也难得他愿意教你。”
她听后,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当朝国师,圣僧空劫,权势滔天,是李曜的左膀右臂。
李曜是马上夺的天下,即位之初,在朝中根基不稳,曾被众藩王兵谏围困于京畿。是国师携一万禁军救驾,血洗京畿。尸山血海中,他袈裟浸赤,犹如鬼刹,为皇帝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替李曜敲打朝臣,生杀予夺,制衡各大世家和文臣武将,干尽翻云覆雨的阴诡之事。
每每出场,哪一回不是血雨腥风。传说,他每捻一颗佛珠,刑台上就要掉一颗人头。
朝露起初是有些怕他的。
犹记得他初来那日,才一露面,便吓坏了她宫中好几个小侍女。
她尚在内间精心梳妆。对着皇帝的这位心腹肱骨,她心存几分讨好之意,刻意梳高了发髻,又留了几缕碎发在额间,清丽之中又又一丝媚态。
世人皆爱美,面对倾城之色,再刚硬之人,都会留有几分脸面吧。她心里盘算着,又往唇上抹了些口脂,画龙点睛,姿艳色绝。
一听内侍来报,国师已在书房等候,她提裙匆匆赶过去。
灯火煌煌,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堂前正中,一幅险峻的山水画之下。
墨画中,重峦叠嶂,险象环生。画下之人,缁黑袈裟,色如长夜。其上繁复的金箔镶绣,随风拂动间,一片玄色中闪烁着点点流光。
明光如电,法相庄严。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
他生得和李曜一般高大,甚至轮廓都有几分相似。只是脸上被黑疤遍布,乍看之下,有如鬼煞,十分吓人。
她一向爱美,连宫里用的人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要样貌可人,身上找不出一丝瑕疵来。
见了他真容,朝露止不住地一愣,不由后退几步,云鬓上的金步摇随之轻颤,最后强装镇定,福身道:
“问国师安。”
他微微颔首回礼,目光掠过她的浓妆薄衫,眉头仿佛蹙了一下。
许是看出了她看他时眼中的惧怕,之后授课,二人间都隔着一面屏风。
第一堂课,教的是《诗经》。
她生怕他与那些文臣一般戏弄她,直言问他为何选此为教材。
屏风那端的人抬起头,神色清冷,如松柏覆雪,幽深的目光仿佛透过那道薄纱细绢,直指她心底:
“娘娘不是想要作诗献给陛下么?诗三百,思无邪,感情最为真挚。”
他说得云淡风轻,朝露心思敏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深长。
是在讽刺她魅惑君上么?可她一个后妃,除了傍上皇帝这独株大树,攫取他的宠爱,她又何错之有?
她又羞又愤,心道这国师与一众骂她祸水的大臣无甚区别,由此心中种下了芥蒂。
课后,依照惯例,她要送他束作为拜师之礼。内侍早就告之于她国师的喜好,可她偏生不选佛经典籍,不选琉璃持珠,不选袈裟禅杖,特地选了一壶西域美酒,十条肉脯。
僧侣持戒在身,戒酒戒肉,她这束礼,是要借机当众羞辱于他。
她仗着盛宠在身,在宫中恣意惯了,无所顾忌。
旁人吓得大气不敢出,精明的内侍官还拼命给她使眼色,暗示她不应得罪这位权倾天下的国师大人。
谁知,他竟若无其事地收下了束,甚至唇角还似乎勾了勾,隐有笑意。
如若在笑孩童顽劣。
众人皆舒一口气,只道今日她是死里逃生,逃过一劫。朝露却不以为然,她心道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连杀戒都犯的僧人,更何况区区酒肉之戒。
可后来有一回,她亲自低下身段向他敬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推拒。
那时,她母族一名旧臣仕途受阻,她想拉拢此人升任高官,为己所用,借前朝势力巩固在后宫之地位。
由是,她手捧夜光杯,盛满葡萄美酒,螓首低垂,蛾眉宛转,借着三分醉态,又倚仗与国师的师徒之情,有心想求手握大权的他提点一二,大开方便之门。
她自以为说得十分高明,岂料他一改往日和颜悦色,冷冷道:
“娘娘不必大费周章。贫僧从不饮酒。”
话里有话,语带震慑。
可她不服气,当着他的面,一连饮了数杯。
最后那一杯,她已坐不稳,玉臂轻摇,花枝乱颤,仍想要从他松口答应她所请之事。
岂料举杯的细腕被他一把扣住。他的玉扳指磕得她腕骨生疼,那寸肌肤仿佛要被灼伤一般。
他用一种仿佛要将她穿透的目光直视着她,再缓缓将酒液倾倒,一滴一滴洒在她那身莲红描金的薄纱裙之上,湿了一整片鸾鸟纹绣。
寒意浸透体肤,她瞬时酒意全无,吓得细喘连连。
他终是松开了她,恢复了一贯冷漠的仪容,言辞冷峻,告诫她休要再接触她母族旧臣:
“娘娘身为宫妃,不可干于政事,更不可结党营私。此举危若累卵,有朝一日,必有倾覆之患。”
他这样的劝诫,不止一回。当时的她不闻其中深意,偏要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可她自始至终觉得自己并非有错。她在宫中孤苦伶仃,本是被排斥的异族,想要站稳脚跟,何其不易?
不是她算计人,就是有人要算计她。她为自己谋事搏命,又何错之有?
……
身旁传来男子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女施主的腿伤是如何来的?”
朝露笔尖一顿,也不管纸上晕开一大团墨,慌忙用袍角盖住伤口,生恐洛襄看出她的腿不是爬墙摔的。
是了,单单爬墙又如何会摔得如此严重。
可堂堂王女,跳舞为人取乐之事太过屈辱,她难以启齿。心中更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不想让洛襄知晓自己竟落魄至斯,已成玩物。
由是,朝露恍若未闻,不言不语,敛神在黄麻纸上继续书写。
最后几笔收束,点墨在一撇一捺间凝结。朝露将黄麻纸推至洛襄面前。
洛襄眉头轻蹙,缓缓捻起了佛珠。目光下移,最后落在纸上“王殿布防图”五个大字上,洛襄倏然抬眸,神色一凛,道:
“你知道些什么?”
朝露随意丢了笔,从案上起身,覆手在背,绕着案牍踱着步子,轻声道:
“襄哥哥,你离开乌兹十年,却突然只身前来,定是因为王庭中有你所求。”
“十年前与十年后,唯一的变数便是我父王。今时今日,我父王故去……”她侧身回望洛襄,眉眼弯弯,语笑嫣然,“襄哥哥,你来王庭是想要找到我父王在王殿中的遗留之物,是也不是?”
朝露唇角微微上扬,道出:
“可巧,我自幼便能随意出入王殿,对内里布局了如指掌,可助哥哥一臂之力。”
洛襄既未肯定也不否认。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瞳敛着摄人的锋芒,缓缓道:
“你的条件。”
朝露深知洛襄一向洞察秋毫,她的心思瞒不过他,她也不再弯弯绕绕,径自摊牌直言道:
“我需要佛子在城外的百万僧众,与我里应外合,攻陷王庭,杀我叔父,再助我三哥夺得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