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三哥洛枭顺利逃脱,必会想方设法来乌兹救她。有他和佛子之力,不愁这乌兹王庭不是囊中之物。
洛襄却摇了摇头,淡淡道:
“不可。”
朝露一愣,不顾腿上伤痛,快步走到他面前,愤声道:
“襄哥哥!你也知道新王这王位来得不正,父王是含冤而死,何以不能报仇雪恨?”
洛襄看也不看她,目中空空,回道:
“我已入佛门,王权之争,无意牵涉其中,更不想见王城血战,生灵涂炭。”
朝露冷哼一声,拂袖道:
“叔父篡权夺位,又害死我父王,这一笔血债,我无论如何都要清算到底的。你身为佛子,也被他幽禁于王庭,日日或有不测,你难道就不怕吗?”
洛襄神容凛然,摇头道:
“此债为何要以满城无辜受戮的百姓来偿?若是如此,我宁可永困王庭。”
朝露反问道:
“你甘愿永困王庭,可我不愿!哪怕千万人受难,又与我何干?”
“看来我昨夜劝诫,毫无作用。”洛襄面露失望之色,望着她道,“女施主杀心太重,执迷不悟。道不同,不足与谋,还请回吧。”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朝露只觉前世种种,历历在目。她浑身颤栗,悲愤交加,厉声道:
“我就是杀孽深重,不肯悔改,那又如何?我只是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错在何处?”
见他闭目不答,朝露反倒笑了一声。
她微微扬起下颚,修长的脖颈伸直,显得不可一世却又脆弱易折。她后退几步,立在二人面前,忽然娇声问道:
“哥哥方才不是想问,我这腿伤是如何得来的吗?”
她一把撕裂了裙摆,露出伤痕累累的脚踝,道:
“你且看清楚。”
她俯下身,略有颤抖的手指一一抚过纤弱不堪的小腿,直至尚有青肿的踝骨,一字一句道:
“这腿上每一寸的筋骨,是我自己生生扭断的。”
“因为我不想被人逼着跳舞,沦为为人赏乐的器具。”
“为了不让他们看我伤好之后再让我跳舞,数十日来,每每骨头稍稍长好一些,就要再扭断一回。”
皮下白骨,筋肉相连,一次又一次被迫分离。无论前世今生,她每每忆及,心中杀意,不可抑制。
她咧着嘴,冷笑着问道:
“折骨摧心之痛,日夜如受焚烧之苦,佛子可曾体会?”
“不,你不曾。”朝露收了笑意,冷冷看着他,道,“因为你高坐神坛,生来就是佛,又怎知世人疾苦?”
“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就算无人相帮,我自会另寻出路。”
语罢,朝露转身就走,不料被佛龛上迤逦在地的经幡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轻“嘶”一声,又羞又恼,愤然随手一抓,扯去了佛龛上供奉的经幡。
殿内静了半刻。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拂动头顶连绵的经幡。
经幡上绣满救世佛经。因而有人曾说,风动经幡一次,正如口诵经文一回,是天上神明赐给凡人一次祈愿的机缘。
可从来没有神明回应她的所求。
朝露双手撑地,挣扎想要爬起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散落在地的经幡拾起,缓缓递至她面前。
第9章 因缘(新)
朝露抬首,目光顺着一缕垂坠的经幡落在那张冷冽的脸上。
视线中,洛襄英挺的轮廓下,一双沉静的眼无言地凝望着她。
他向来如此,想要扶她却也从不逾矩,必要借助器物,隔开二人。
前世,她一直厌恨极了这施舍般悲悯的目光。
他的悲悯,像是一面透亮的镜子,照出她的狼狈,她的无耻,她的不堪。
所以最后一夜,她正是利用了他的悲悯,狠狠骗了他一回,将神明拉下神坛,与她一同堕落,沉沦欲海。
可她因此番恶行,往后余生忆及他的眼,如受千刀万剐。
今生,她仍是要一步步利用他。
先以乌兹王位试探,见他不允,再以腿伤示弱,与他纠缠。其中每一步都是她设计好的套路陷阱,要引他悲悯,引他怜惜,心甘情愿地救她。
她如此恶劣,终究还是那个不择手段的恶人。
朝露眸光下垂,落在经幡上的那双手。骨节上有薄薄的一层茧,是日夜手持念珠诵经所留下的痕迹。
她想到昨夜,他因她杀人还为她诵经消了业障。
朝露心中酸涩,赌气不接过他递上的经幡,她扭过头去不看他,死死抿着唇道:
“我才不要你可怜我。”
她转过身,扶着佛龛想要自己站起来。跌坐已久的腿脚甚是无力,竟生了麻意,她一个趔趄,往前跌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稳稳接住,温热的怀抱近在眼前,淡淡的旃檀香息刹那间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闻到他熟悉的气息,朝露忽而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襄哥哥,他们都欺负我……欺负我没了父王,欺负我母亲无能,欺负我三哥不在……”
分明是锦绣堆里长大的金枝玉叶,记忆中乌兹耀眼的皎皎明珠,一朝被迫面对家破人亡,还为此成了伤残之躯。
洛襄默默听着,没有作声,待她站稳,登时松开了手。
却被她拽住了臂弯。
几息后,只觉衣上濡湿一片。
一刻前还如此骄纵蛮横的少女,此时在他怀中泪如雨下,像是一片无依无靠的落叶,凋零风中,落入他怀。
洛襄轻叹一口气,用极轻的,几近不可闻的声音道:
“别哭了。”
岂料他话音未落,她哭得却愈发厉害,大滴大滴温湿的泪水汹涌而出,透过僧袍,渗入他的体肤。
洛襄抬手,想要轻拍她哭得一颤一颤的肩,手指刚伸出,便收拢起来,缓缓放下。
最后只郑重地道了一句:
“你父王于我,有养育之恩。今日你父兄不在,我暂代兄长之责。待此间事了,再将你交由你三哥。”
朝露擦去眼泪,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抽噎一声道:
“襄哥哥,你这是答应了吗?”
洛襄抽身离去,背对着她在案前盘腿坐下,道:
“攻城一事,还需从长计议,未必没有两全之法。当务之急,我会动用城外僧众帮你找到你三哥,送你出王庭。”
他拣起一小张黄麻纸,写下寥寥数语,将她写好的王庭布防图一并折起来封入函中,回身道:
“此乃我亲笔手书,盖有我的印信。今日我座下僧人会入王庭为你父王作超度法事,我等困于佛殿不得出,烦请你将此信交予他。”
朝露抬手接过,想要抽走信函之时他却未有放手。
她微微一怔,抬眸,对上他清冽的眼,像是一汪深潭,望不见一丝波纹。
听他一字字道:
“此计凶险,若有不慎,你求自保即可。切记。”
待她茫然点头应下,他才松开了信函,缓声道:
“去吧。”
朝露收好信函,捻着鬓边垂落的一绺辫子,绕在指尖打转,心思在另一件事上。
俄而,她眨了眨眼,又故技重施,身子一软,半身倒在佛龛上,颤声道:
“襄哥哥,我脚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入夜就疼得睡不着……在伤好之前,想要夜夜与哥哥同住,听哥哥诵经才能好……”
她还要与叔父装模作样勾引佛子,不得不用此计打个掩护,免得叔父疑心再起。
“这怎么行?”一旁的缘起骤然清醒过来,他“腾”地起身,愤愤道,“师兄,这绝对不行!”
洛襄淡淡看了一眼缘起,示意他过去,未言可或不可。
小沙弥缘领命走过去,听洛襄与他耳语几句。
之后,缘起“蹬蹬”地跑过来,瘪着嘴扶起她往外走去,一面还十分不满地小声念叨道:
“我师兄又不是医官,你跟着他伤也好不了的。”
朝露不说话,在心里回一句“要你管。”
二人来到殿外庑廊,缘起看四下无人,便将一个瓷瓶塞到朝露手里,道:
“喏,你记得擦伤药。”
她接过瓷瓶,望见上面细腻地镌刻着一道甚是特别的莲纹。她心下一动,问道:
“你师兄让你给我的?”
小沙弥拼命摇头否认道:
“是我自己要给你的。这伤药是我自己调的,里面有珍稀草药,什么擦伤烫伤都能治的。”
朝露打开瓷瓶,在腕上试了试药。
确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十分浓郁却不刺鼻,直往人鼻尖钻。
“咦,你有那么好心?”朝露用他说过的话反问他。
小沙弥用小粗指擦了擦鼻头,抿唇道:
“女施主,我今日觉得你比我还可怜。我虽然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是有师尊和师兄,他们最多斥我诵经不专,从来没有人会这般欺负我。”
朝露轻嗤一声,故作要伸手打他道:
“切,小屁孩,连你也来可怜我。”
“哎,你,我……”小沙弥倒是没躲,在一旁绞着双手,吞吞吐吐道,“我,我给你送了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朝露睨了他一眼,道:
“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说吧,什么事?”
“昨夜师兄犯病的事,你不可告诉任何人。”小沙弥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和低下,神神秘秘地说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朝露若有所思,随即问道:
“这到底是何疾病,如此古怪?”
“每逢月圆之夜,黑暗里就会发病。师尊说是什么心魔深种,前世因缘,今生证劫……我也不懂。”小沙弥摊了摊手,道,“总之,你需得守口如瓶。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他们会把师兄当成怪物。这样,他就做不成佛子了,他本来再过两年就要受封了。”
她忆及昨夜,白日里光风霁月的佛子,在灯烛全灭之后竟有如恶鬼罗刹。谁能想到,佛子竟有这等隐疾,无怪乎要保密。
“襄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的。”她点头道。
“不行,你发誓。”缘起一张娃娃脸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朝露觉得好笑,还是指天为誓道:
“我洛朝露愿为缘起小师傅守一辈子誓言,永不泄秘,否则天打雷劈。”
缘起听后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朝露沉吟良久,慢慢回忆起前世一些有关佛子洛襄的传闻。
乌兹身世成谜的九王子殿下,襁褓之中就被送出大梁,千里迢迢来到乌兹寻找父王。
虽被封为王子,洛襄自幼先是养在佛寺里,后来出了乌兹求法,扬名西域。
他的母亲是大梁女子,据说曾与父王有过一段情。
可明眼人一看便知,洛襄与父王的长相,毫无一点相似。叔父褫夺他的王子之名,就是称他不是父王的亲子,为父王厌弃,才被逐出乌兹。
更诡异离奇的是,据说一路护送洛襄来到乌兹的一众奴仆侍卫,离奇地一个个接连死于非命。
他的身世是一大谜题,恐怕除了父王,再无人知晓。
……
朝露穿过半个乌兹王庭,行至西南角一座偏僻的小宫殿。
四方高耸入云的白塔中间,浑圆的雕花藻井之下,她的父王停灵在此。
守门的侍卫见她前来,默默避退一旁。
朝露缓缓步入殿内,只见中央放置一座金漆雕壁的棺椁,其上四面绘有极乐往生之佛经变画。一排错落有致的香烛在棺前熊熊燃烧。
她记得前世跪倒在香烛哭得肝肠寸断,被蜡炬流下的灰灼到了手背都浑然不觉。彼时,她也不知哭得究竟是父王,还是自己往后的命运。
今日,她无暇自怨自艾。
在殿内巡视一周,果然如洛襄所言,有僧侣在此做法事。
两侧各跪着三俩僧人,正在诵经。中有一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僧,体态清癯,面有长须,绕着棺椁走了一圈又一圈,干枯的手臂中挥舞着火杖,时不时拂过棺椁上方,口中念念有词。
朝露也跪坐下来,左右一望见无人注意,趁老僧经过她前方之时,伸手拽了拽他的僧袍。
那老僧转身,明火在二人面前一晃,朝露趁机将那封信函塞入他垂下的袖口。
僧人似是心领神会,袍袖一卷,将信函收入袖中,其后还绕着她转悠了一圈。
见他久久未有离去,朝露心中犯疑,坐立不安,片刻后却见他已转身,紧接着火光一闪而过,他手中的火杖失手掉落在地。
老僧人痛嘶一声,手背被飘飞的火星子所灼伤。
“师父,师父!”一旁的僧侣纷纷起身将二人围起来,帮老僧查看伤口。
那老僧捂着手上的伤,朝她望过去,低声问道:
“女施主可有伤药,能否借贫僧一用?”
朝露一愣,想起缘起赠给她的伤药,犹疑须臾,便递给了老僧。
老僧见到瓷瓶,眼前一亮,接过后连连称谢,被众僧搀扶着坐去一边。之后,僧人们做完法事,便由侍卫领着出宫去。
朝露算了算时辰,遥望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轻舒一口气。她最后伏跪于地,向棺椁磕了三个头,便起身离去。
她回去的路上一颗心惴惴不安,总觉送信一事,太过轻易。要说哪里怪异,左思右想却毫无头绪。
日影偏西,天色渐晚。夜幕阴云密布,似是将有暴雨。
朝露回到佛殿之时,几个武僧虽仍旧怒目凶恶瞪着她,却也未再拦她。
她推门而入,只见殿前空无一人,唯见洛襄跏趺坐于蒲团上,背影英挺如松。
听到她的脚步声,洛襄缓缓睁开眼。
朝露将今日所见所闻如实告之,可他却始终未有再问她信函一事,而是从怀中掏出另一个更为精巧的红釉瓷瓶,递至她面前:
“此药于你伤病有效。”
朝露将小小瓷瓶握于手心,拇指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听他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道:
“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但终究是为你自己所有。你不应为任何人而舞,更不该为此自伤。”
朝露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张了张口,问道:
“襄哥哥,我杀人作孽,你何必对我这般好?”
他复又闭上了眼,许久,才低声道了一句:
“许是前世有缘。”
不过一语轻描淡写,朝露却怔在那里多时。
忆及前尘种种,一时百念交集,她忽而又轻笑一声。
因为,前世初见,他亦是这般说的。
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哪怕相隔数年,历经生死,她仍记得他当时那一番惊世骇俗之言话,有如烙刻,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