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天穹越来越沉,夜幕越来越暗。电光狂闪,雷声大作。
  风雨欲来,宫灯明灭。潮湿的雨气自四面八方涌来。
  庭院无人处,昭月悠悠回身,把玩着遗留在石案上那杯浅了一层的酒盏。
  她尖细的眉耸立着挑起,笑得寒意彻骨:
  “还想回乌兹?妄想。”
  杯盏在掌中越捏越紧,纤细的文殊兰瓣似是要掐断在指间。
  “凭什么你可以和你的三哥团聚,我却要跟我的王兄分离?”
  “你的兄长若要灭我高昌,我就先杀了你。”
  杯盏被猛掷于地,白瓷四分五裂,酒水溢开来,没入枯草之中,被转瞬而下的滂沱大雨冲散,再无声息。
  ***
  雨声淅淅沥沥。
  水汽自牢门的罅隙间渗入,汇成一道道涓涓细流,自石阶蜿蜒而下。时不时起一阵纷涌的风挟带雨水,一下子浇灭了石壁上的豆灯。
  仅存的孤光渐被晦色收走,黑暗缓慢地袭来,如同溺水的窒感将人逐一淹没。
  光影变幻,洛朝露察觉到响动,睁开眼,抬首朝石阶之上望去。
  牢门口立着一道陌生的身影。一袭大氅风帽,身形高大却瘦长,应是个男人。
  两旁守卫牢狱的精兵正朝来人恭敬低头。
  朝露看了许久,可以确认,她从未见过此人。
  石阶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人宽大的氅衣被门口陡然而来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咳嗽声低低响起。
  狱卒为来人打开关押她所在囚室的门。
  朝露从茅草垛上站起了身。
  待人走近了才发觉,男人异常消瘦。氅衣中一截绣有文殊兰的镶袖中,露出的手背瘦骨嶙峋,形如枯槁,像是一具骷髅一般行动迟缓。
  昏暗的灯火下,来人的大半张面庞尽数被墨色风帽掩盖,只可见一道薄刃般泛白的唇。
  他始终没有抬首露出真容,一阵急促的咳嗽后,一开口言简意赅:
  “你可以走了。”
  声音虽低哑,却自有一股迫人的力道,散发着一股指挥千军万马的威仪。
  朝露瞥见他衣袍上文殊兰的暗纹,猜测他应是高昌王室的人。
  她迟疑几息,迅速迈开步子,行至囚门前,她转身望着那人的侧影,道:
  “你们不是怀疑我是细作吗?
  “你不会是细作。莫要再停留。”男人声色自定,从容不迫。说完又是一阵压低的咳嗽。
  “北匈来袭,高昌危急。我的朋友都在为高昌而战……”朝露想起空劫和戾英,在石阶上慢下了脚步。她忽然消失,会引得他们担心。
  闻言,那人侧过身,风帽落下的阴影投在他瘦削凸出的下颔线。
  他似是叹了一口气,帽檐被吹得微微扬起,露出高挺的鼻梁以及一半凹陷的眼窝。
  “高昌已无可救药。你且回乌兹去,不要再回来。”
  那人带来的精兵簇拥着朝露,带她朝牢狱门外走去。她能感到他和他的人都没有恶意。
  朝露站在牢门口,离开前倏然回身,又朝那人望了一眼。
  底下的男人正抬手抵着唇口,还在剧烈地咳嗽。身形颤动间,他头上的风帽抖落,露出乌黑鬓边的几缕银丝。
  他似有所感,极为敏锐地注意到她无声的注视,微微抬头,锋锐的眸光很快扫过来。
  四目相对了一瞬又错开。朝露一震。
  好熟悉的一双凤眸。
  洛朝露未来及细思回忆,身后的精兵很快护着她走向早已备好的马匹。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之下,一队精兵态度强硬,几乎是不容拒绝地逼她出城。
  每每朝露想要停下,便会被勒令继续上路:
  “将军有令,你必须即刻离开!休要停留!”
  众人带着她自王宫中一条山林密道离开了高昌。一刻也没有让她再回头。
  ……
  地牢里,男人重新拢上了风帽,敛衽缓步走上石阶。
  他脊背微弓,走的极慢。身后的亲卫默默跟着,面露难色,终是忍不住低声道:
  “为何要放这条大鱼走?国主若是知道了……”
  男人眯起眼,黯淡的眸光映着茫茫的雨帘,浩大的高昌王城隐没其中,轮廓难辨。
  他似是疲累至极,又似云淡风轻地道:
  “我不想见阿月一错再错。”
  “今夜之后,这一切就该终结了。”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雪玉扳指,苍白宛若凝固的面容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
  似是释怀的笑意,又似凌厉的恨意。
  “早该终结了……”
  他喃喃道。
  亲卫摇头叹气,目露沉痛,见他已走入雨中,慌忙上前为他披上厚重的雨披斗篷,生恐他又淋到了雨,伤了病体。
  男人摆摆手,示意无妨。
  在雨中最后畅快一回,他觉得很自在。已是经年从未有过的自在。
  他发颤的身体极力压抑着喉中的血腥痰气,大步朝王宫走去。形销骨立,神姿决然。
  才刚刚踏入大殿的玉阶,却见本是歌舞升平的宴席寂静无声。
  一抬眼,望见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朝他疾奔而来,脖颈处鲜血直流,澎涌而出的血珠蜿蜒成流,转瞬被大雨冲散在阶前。
  “没有布防图,是,是陷阱……”
  话音未落,那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男人低垂着头,面容尽数掩在风帽之中,身间的大氅狂乱地飞涌。毫不迟疑的脚步踏入混着雨水的血泊,掠过滚落的尸体。
  望见殿前那道玉白的身影,男人脚步一顿,宽大的风帽之下,目光骤冷,唇角勾起:
  “原来是请君入瓮,佛子真是好计谋。”
  须臾间,瘦如枯骨的手臂已熟练地将尸体腰际的长刀拔出鞘。随着他沉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玉阶,颤颤巍巍的刀尖在文殊兰的玉砖上划出凄厉刺目的尖鸣。
  如同阴诡地狱底下爬出来的鬼泣。
  “今夜阻我者……”
  他迫近了。染血的刀尖缓缓上抬,抵上了玉白襟口,又微微下移,划至跳动的心口。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第73章 死局
  雷声轰然, 一下一下撞击着晃动不已的雕兰殿门。檐角金漆宫灯里小株的烛火飘飘晃晃,一明一灭。
  无数高昌甲兵伴着疾风骤雨一道涌入, 将大殿围了起来。
  男人的风帽被狂涌而来的穿堂风撩开。
  “哗啦――”
  惊雷当头劈下。惨白的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颧骨突出,鼻梁高耸,隐隐可见昔日俊朗的轮廓。
  深深凹陷在眼窝里的, 是一双灼灼凤眸, 燃着噬人的幽光。
  在席案中呆坐的戾英遽然起身,快走几步又顿住,双瞳睁大,指着男人的箭袖颤抖不已。
  “你是……昭明?”戾英猛地回身, 又望向案旁的一身金甲, 头戴镂金面具的将军,“那他是?……”
  “她是昭月。”空劫淡淡道。
  重重帘幕下,王座之前, “昭明将军”张开细长的手指,缓缓覆在面上,将镂金面具摘了下来。
  肌肤欺霜赛雪, 面靥清丽出尘,螓首蛾眉, 檀口点朱。那双与来人一模一样的碧色凤眸,此时亦燃着一模一样的幽火。
  正是昭月。
  她的碧眸中闪过一瞬的迷茫,惊讶, 还有愤怒:
  “王兄,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而后, 她疯也似地扯去身上庞大的盔甲,露出高挑而清瘦的身姿, 犹如破茧,犹如蝉蜕。
  凄厉的声音响彻大殿。
  “为什么要将布防图泄露给北匈?为什么要助北匈攻打我们的高昌?”
  昭月趔趄着奔过去,拽住男人的氅衣,半跪着伏在他身前,声声质问,嗓音沙哑。
  男人俯下身,丢下了剑,扶住倒下去的女子。
  “因为,高昌早该亡了。三年前就该亡了!”
  声音和煦如风,平淡如水,隐含着淡淡的悲伤,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令人不寒而栗。
  “若非三年前我拼死一战,从北匈手中夺回高昌;”
  “若非三年来阿月代替病重的我守城,震慑北匈。高昌早已不复存在。”
  戾英神情震动,望着两人,又疑惑地望向空劫,几乎要瘫倒在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空劫双目低垂,缓缓道出:
  “三年前,昭明将军于高昌复国之战中,身受重伤,缠绵病榻。”
  “高昌王军对昭明奉若神明,若他无法再战,高昌必将又化作一盘散沙,终为北匈所夺。因而,此后由其妹昭月穿他的铠甲,戴他的面具,装作是昭明,上阵对抗北匈。”
  空旷的大殿中,昭明迎风屹立,狂风吹动他墨色的大氅,犹如泼墨。
  他缓缓半蹲在地,方才可怖的容色柔软下来,枯柴般的手指轻轻掠过女子皙白的侧脸,目光爱怜,道:
  “我的阿月,应该永远明亮干净,远离阴暗血腥。”
  “别的女郎或扑蝶赏花,或纵马行乐。而你却终年一身盔甲,戴上面具,以我的身份出入军营,余生战场杀戮,筹谋算计,死守高昌……”
  “阿月,你难道从未怨恨过我,怨恨高昌,怨恨这样的命运?”
  昭月奋力摇了摇头。
  “当日我便立下誓言,愿意一生一世做王兄的刀,代替王兄守护高昌。”她仰起苍白的小脸,素手轻抚他被雨水打湿的斑白鬓边,道,“昭月为了王兄,永不后悔!”
  “可王兄后悔了。”他垂着头,望着泪流满面的妹妹,一一拂去她面上泪痕,笑容苦涩,柔声道,“我不想阿月在为我、为高昌受苦了。”
  “北匈终会破城之后,必要以我兄妹血祭。我已时日无多,但求阿月,一生安乐,永脱此囚。”
  昭明仰天笑了一声,声音低沉却难掩狂喜。
  “三年了……三年来我终于等到一个北匈主帅,愿意与我交易。”他空茫的目中流露出一丝灼烧般的光,“只因他破城心切,也有一个妹妹……”
  闻言,戾英愣住,一拳重重砸在案上,愤声道:
  “既然不愿再打仗,为何要泄露布防图,直接遣使和谈,开城献降便是。何必还要那么多高昌将士誓死守城,还有我们为你出生入死?!”
  静立许久的空劫望着昭明几近扭曲的面庞,漆黑的眸色定在男人状若癫狂的面上。他道:
  “因为,他要做一场功成身退的戏。如此,既保下昭月不死,又不想她背负骂名。”
  空劫手捻佛珠,面无表明地一步一步走向殿前的男人,一句一句解析道:
  “交河城是你献给北匈的投名状。城中数百人皆被北匈人屠尽。”
  “一旦北匈军攻破王城,必将屠城灭国。所有高昌大将必将当场引颈受戮,北匈人一向忌惮昭明之名,无数将士死于昭明之手,定不会放过你二人……”
  昭月唇角微勾,声音沉了下来:
  “佛子猜的不错,我与北匈右贤王做了一个交易,我助他快速夺城,他便放阿月一条生路。”
  他难以言喻的目光落在怀中女子纤弱的身上,无限柔情,无限酸楚。
  即便是阴诡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也有想要保护之人。
  空劫摇了摇头,皱眉道:
  “你倒行逆施,为了一己私欲,竟然丝毫不顾你一国子民?”
  昭明冷笑一声,凤眸之中,狂潮暗涌,道:
  “私欲?戾英为了阿月布下此局,引你深入,难道不是私欲?你身为佛子,却为一女子摒弃佛法,甘愿投身血腥杀戮,难道不是为了私欲?”
  “人人皆有私欲,难道我们昭氏兄妹就合该为国而死么?”
  空劫微微叹息,低斥道:
  “牺牲一国,为保一人,何其荒谬?!”
  昭明哼笑一声,神情变得凶狠而狰狞,额头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道:
  “高昌的今日是我和阿月以一生为代价,拿命换来的。我高昌子民,早在三年前就该死透了。这分明就是高昌欠我,欠阿月的!”
  北匈势大,高昌国本就日薄西山,昭明的复国之战不过是回光返照。对抗北匈犹如驱犬羊与虎豹斗。破城灭国是迟早之事。
  他拼尽一身烈骨,为高昌续命三年,却最终成了他和昭月的催命符。
  大殿之中,昭明仰起头,笑得张狂,如同困兽犹斗。一阵阵的咳嗽声亦随之愈发凶烈,自喉底翻上来的血腥气再也抑制不住,一股脑溢至唇口。
  襟口镶绣的文殊兰被血丝浸红,猩红一片。
  “你们可知,一身残躯,日夜病痛折磨,无力改变亡国的命运,还要眼睁睁心爱的妹妹替自己上战场,她为我算计人心,为我满身伤痕,失却天真。作为兄长无力回天,看她日渐衰弱,已是面目全非。如此,是怎样的痛苦?”
  “而我戎马半生,为高昌鞠躬尽瘁,余生却要困于宫中,囚于暗室,备受煎熬,从无尽悲凉之中腾生出怨恨与憎恶。这种生比死更痛的感觉,他人又怎能体会?”
  自复国之战身受重伤,他虽捡回了一条命,昔日战神昭明已死,只留下一具残破的躯壳。
  这具无法补救、日渐消亡的躯壳里,却日日夜夜烧着不尽的执着之火,支撑着他一点一点谋划。每一日的烈火都愈发旺盛,仿佛要吞没一切。
  “高昌既然成于昭明,就该毁于昭明。”
  昭明面上冰冷的笑意尽收,幽幽道:
  “我敬你是佛子,不欲与你兵刃相向。当日阿月说动佛门,将你骗来高昌助阵,挟持你,利用你,皆是我的过错,请佛子莫怪。”
  “高昌之事,无意牵扯旁人。今日你和戾英速速自行离开,休要再管高昌之事!”
  跌坐在地的昭月倏然回过神来,扯动昭明的袍袖,大声道:
  “不要放他走!佛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啊!高昌世代尚佛,为何佛门不肯来救我们……”她低低的泣声渐渐化为怨毒的控诉:
  “高昌本是王兄一生的宏愿,如何能放任北匈践踏?我可以为王兄复兴高昌!我还有办法,我可以……”
  “阿月,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昭月温柔地打断了她,轻抚她额角,道,“我非贪生怕死之人,但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你的人生尚未过半,世间诸多美好之事尚未经历,不该死在高昌……”
  昭月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眼见空劫站立不动,昭明缓缓拾起地上的刀锋,直指着他玉白的衣袍:
  “你还不走?”
  空劫淡淡道:
  “若我说,我有两全之法,不必牺牲一国人命,为你守下高昌呢?”
  昭月荒芜的眼中如雾气缥缈,此时骤然迸射出清光,惊喜道:
  “佛子难道终于愿意为高昌调动西域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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