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立了多久,许是一刻,许是半炷香。朝露睁开眼时,那癞头和尚已不见了。
她唇角一撇,苦笑一声,一转身却撞上一面结实的胸膛。
“你拜了那么久,许的什么愿?”
一道微哑沉定的声音响起。
男人轻飘飘的目光已落在她手中的绳结之上,渐渐变得锋锐。
她想要将绳结藏起来,已是来不及了。
第72章 识破
暮色四合, 寺内钟声悠悠敲响,回荡在王城上空。
高大威严的金身佛像高耸入云。天边晚霞潋滟, 树影婆娑。
洛朝露面上落满斑驳的阴翳, 掩住了眉眼间微微的赧然。
她抬眸,对上一道黑沉沉的视线。
是国师空劫。
朝露下意识地侧身,遥遥望一眼佛殿。那道玉白的身影仍在帘幕后面为信众讲法。
洛襄的玉白僧袍描了金线, 光浮影动, 绚丽灿烂。
国师的白袍是褪了色的寡白,像是岁月荡涤的冷清幽寂,浓烈的檀香中是一股腥血之气。
一个以佛道渡世,一个以杀伐救人。
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怪不得说姻缘线已断, 是一场暂时姻缘。
朝露心中空落落, 不由后退一步。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又在她身后看了多久,有没有将她和癞头和尚那番对话听了去。想起曾经以为他是洛襄而对他百般冒犯, 若有若无的肌肤相触,她心头微微颤动,垂下眼眸, 小声道:。
“没有,没有许愿……”下意识地撒了谎。
空劫皱了皱眉, 目光仍定在她攥在手中的绳结,不动声色道:
“你手里的是什么?”
朝露来不及收,绳结垂落的淡红细带已被男人勾起, 自然地绕在修长的食指上。
纤细而柔软的红绳自他指间流泻下来, 衬得手掌宽大, 骨节分明。
有那么一瞬,朝露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他掌中的那段红绳, 被他看了个透彻,被他窥得了她隐晦的心思。
“是,是……用来保平安的。”朝露自然不能将癞头和尚一番话告之于他,闭着眼睛开始胡诌,“我需得去寺里找个高僧帮我念个经,开个光……我先告辞了……”
语罢,她想要从他手中抽出细绳,却见他的手背青筋隐伏。男人的手指只稍稍一用力,她的掌心已倏地一空,连带着那绳结已被他握在掌中。
空劫端详着普普通通的绳结,用极为平淡的语气,道:
“我便是高僧,我可以帮你诵经开光。”
朝露眉心一跳,顿觉空落落的掌心生了几分烫意。她想要将那绳结再夺回来,思虑再三却萌生退意。
因着他不是洛襄,她总觉得疏离,始终不能如从前那般肆意与他调笑。前世以来,她向来是有几分怕他的。
光一道扫过来的冷冽目光,都会激起她小小的颤栗。
“那便有劳法师了……”她期期艾艾地应下,头垂得更低。她的心头掠过将那缘结彻底丢弃,再也不见的念头。
空劫指间一勾,收了绳结,瞥一眼她面上一丝无措的薄红,眉头蹙得更紧。他敛起的袖口拂开来,将手负在背后:
“今日,佛子你看到了,佛像也拜完了。你可以回乌兹去了么?”
朝露听出他语中的不耐,睁大双眼,张口结舌。
他沉黑的眼帘淡漠地搭垂着,语调极冷,毫不客气:
“高昌与北匈之战,与乌兹无关。你身为一国之君,去国如此之久,如何与你的臣民交代?”
朝露微微一怔。
戾英与他关系匪浅,定是将她的底线告之了他。他素来体恤民生,见她既为国主,竟肆意妄为丢下乌兹不顾,定是对她心怀不满。
无形的威压之下,她感到被他凝视着的额头冒着灼热,沁出细密的汗来。
“法师教训的是。”她心中忐忑,犹疑片刻,试探道,“今夜听闻你们要抓北匈人的细作。待此事一了,我便启程回去……”
“不可。”他断然回绝,眼皮一撩,望一眼暗下来的天色,拂袖道,“此事凶险万分,你不宜涉险。戾英已备好下了马和护卫,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天一亮,你便随他出城。”
“届时,我会将开过光的绳结还予你。”
朝露动了动唇,终没有再言语,仍是极具礼数地谢过他一路相助。之后便转过身,面色还带几分狼狈地快速离去。
夕阳余晖在远山背后尽数收拢,暗蒙蒙的夜色将佛像金光吞没,只剩庞然而影绰的轮廓。
待人走后,空劫仍立在高昌这唯一一座佛像之下,身影同样的空寂而寥落。
他没有派兵拆掉这座大佛,不仅是因为难以熔炼,难以造箭。
是因为他曾答应过她,要和她一道来看高昌国这座名扬西域的金身佛像。
方才,他已了结她的这一场心愿,即便不是原本的身份。
也不算食言。
夜风徐来,手中的绳结随着袍袖随风扬起。
他摊开手,凝望着静静躺在掌中的绳结。
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带着隐隐的遗憾和落寞无端地涌上心头。他无法理清这股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
他知她素来不信神佛之说,从前甚至嗤之以鼻,此时却甘愿为了这一绳结在佛前叩拜良久,还要请高僧开光。
想起方才她求佛时庄严而虔诚的神情,他感到心头无名的烦闷,出乎理智、不合常理地强硬夺走了她护在手中的绳结。
这一世他常年清修,囿于空门,不识世俗之事,从来没人告诉过他绳结何用。可在记忆深处他却隐约地想起,这是源自中原的缘结。
真的只是求平安吗?
空劫神情寡淡,在寂静中缓缓闭目,双手在背后握紧了绳结。
朦胧不明的夜色覆满他的肩头。
……
是夜,浓云密布,天色沉闷。
洛朝露行了半路,便被一队王军士兵着急拦下。
为首之人朝她躬身一拜,态度恭恭敬敬。
她认得那人,是昭明的亲卫,他的神情十万火急,请她前去高昌王宫,其余便是一问三不知,只是不断对她道:
“将军有要事相商。事关军中细作一事,万望移步。”
她虽觉得莫名,却也好奇那北匈细作有何玄机,究竟为何人,便也跟着那人步入王宫。
高昌王宫大且宽阔,纵长极深。今夜灯火通明,一场宴会正在大殿开场,遥遥可闻歌舞升平,鼓乐喧天。
朝露隐约听戾英说起,他们是要宴请王军中大将,借此宴捉出北匈的细作。
可她却没有被带至开宴的大殿,而是在宫中七弯十八拐,最后跟着昭明的亲卫行至王宫深处一座庭院。
此处偏僻,立正中心的浮屠塔极远。可遥遥望见八角攒尖的塔顶,即便在黑夜中气势依旧恢宏。
昭明的亲卫朝她行了礼,示意她稍加等候,又命侍官奉上奉上两盏酒水,便弓身告退了。
朝露巡视四周,见此处宫灯昏暗,荒无人烟,自那侍官之后再无人前来。她心中疑窦丛生,愈发不安。
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庭院中才响起一阵脚步声。
朝露匆匆回身望去。
摇曳不定的烛火打在来人雪缎缂丝镶金的裙裾,文殊兰的绣纹在幽光中隐隐浮动。
“王兄在宴上有要事耽搁了。我先来陪姐姐饮一杯。”
昭月肤光胜雪,一双碧眸在幽暗中如夜色一般漆黑。她朝她微微一笑,款步走来,恍若暗室逢灯,如沐春风。
她碎步靠近,一股浓烈的檀香随着她拂动的袖口扑面而来。她一进来就拉着朝露坐在庭中石凳之上。
她一双素手敛起袖口,腕上琳琅的一环玉钏轻鸣,举起酒盏,笑意盈盈地递予朝露面前。
“细作一事,国主可知晓?如今可捉住人了?”朝露无心饮酒,着急问道。
昭月点点头,亲昵地凑至她耳侧,低低道:
“局已布下,那头正待收网了呢。”
朝露望着天色。阴沉欲雨,黑如翻墨,时有白光豁然闪过,紧接着雷声隆隆。她莫名地心慌一下,摇头道:
“只怕若出了意外,会不会引得王宫骚动?”
她纤巧的指尖摩挲自己那头的酒盏,兀自饮了一口,道:
“姐姐不必忧心,今日必有所获。王兄战无不胜,捉拿一小小细作自然不在话下。我在这宫里,王兄定会护我们安全。”
朝露恭维道:
“国主与将军,真是兄妹情深,令人艳羡。”
昭月撩起眼皮,望朝露一眼,笑道:
“姐姐惯会取笑我。你也定是有一个十分疼你的兄长吧?”
朝露一愣,垂下眸光,淡淡道:
“我阿母只得我一个孩子。”
昭月错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绞着手帕,道:
“听闻乌兹王向来会娶一个大梁夫人,一个北匈夫人。你岂不是会有北匈的兄长?”
此问有几分莫名其妙,朝露不愿多说,只如实道:
“昔年我父王去世,诸王夺位,我的兄长在那场兵变之中皆已悉数丧生。家门不幸,令国主见笑……”
昭月笑意不减,明亮又清澈的凤眸微微眯起,直盯着她瞧,幽声问道:
“若是你的兄长还在,定也会如我兄长那般疼惜于你的吧?”
朝露被看得有几分不自在,略一颔首,应道:
“那是自然。”
昭月似是满意一笑,先朝她举起酒盏,轻声道:
“妹妹敬姐姐一杯。”
语罢,昭月豪气地一饮而尽,倒置酒盏,示意分毫不剩。见她不动,便指了指她面前的酒盏。
朝露心中记挂细作一事,见天色已晚,毫无心思饮酒。
昭月见她杯酒不动,眯了眯眼,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幅新制的画卷,道:
“这画上之人,可是你的兄长?”
抓了北匈潜入城中的俘虏后,她严刑拷问,特地令人根据几人的口供,依样绘制了这幅洛枭的画卷,就是要试探她。
朝露一惊,看到画上之人刀削似的浓眉,琥珀色的双眸,坚毅英朗的轮廓,不是洛枭还是谁?
她心中大动,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疾声道:
“国主可是见过他?”
昭月收起画卷,晃了晃手中酒杯,笑道:
“妹妹都不肯与我共饮……”
盛情难却,朝露只得装模作样抿了一口酒,疾声道:
“国主是从何得来的画卷?”
昭月轻描淡写,说是昭明数年前命人绘制西域诸国名将,以作辨认区别。
朝露眸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后来,昭月只是有一句没一句与她闲聊着家里长短,大多与昭明有关。
朝露默默听着,心思再难平静,目光时不时望向外头的渺渺灯火。
头顶忽有一道闪电掠过,寒光乍现,将黢黑的夜空劈作两半。一阵令人惊惧的巨雷轰然响起。
雷鸣过后,庭院传来嘈杂的人声,逐渐清晰:
“朝露!洛朝露!……”
是戾英的喊声,在沉寂之中显得急切万分。
朝露霍然起身,在一团黑暗中看到戾英疾奔而来的身影。
“出什么事了?”她疾声问道。
戾英的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与惊恐,不由分说拽住她的手臂,疾步朝外走去,一面上气不接下气道:
“你,快走!”
二人还未走出几步,密密麻麻的金甲士兵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跑什么?”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白衣翩然的女子覆手在背,缓缓朝二人走来。
她凛若霜雪的面容在一盏又一盏的宫灯下明晰起来,纤薄的唇角勾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雪色袍袖一展,四面的甲兵迅速将洛朝露围堵起来,意欲把她扣押绑下。
“此女就是北匈细作,给我即刻押入大牢!”
戾英面色一沉,快步上前,盯着她道:
“月月,此事定有误会。未查清出事情之前,不可陷害无辜。”
昭月目不斜视,从容地摆了摆手,淡然地道:
“没有误会。我有证据。”
语罢,一群甲兵得令,从后头押来几名披发左衽的北匈兵,将人恶狠狠地扣在地上。
这些人似是方经一场严刑拷问,身上血肉模糊,意识不清,裂唇发出凄然的呜咽之声。
昭月指着这些犯人,轻描淡写道:
“今日城中查到几名混入我军中的北匈人,怀揣的可是她的画像。还说,她与北匈没有关系?”
她愤然将搜出来的画卷掷在戾英面前。
戾英望见熟悉的画卷,咬咬牙,厉声道:
“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是她泄露情报给北匈人。如此,和污蔑有何分别?”
昭月冷笑道:
“你带来我高昌的贵客,我将她先行扣押,没有即时处斩,已是给足了你颜面,你还当如何?如今北匈大敌当前,高昌危在旦夕,我宁可错抓,绝不可放过一个漏网之鱼。”
“你和国师最好赶紧将真凶给我找出来,否则,我便杀了她祭旗,慰我死去的王军英灵。”
“你!……”戾英还欲再辩,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袍角。
朝露朝他摇了摇头,面色出奇地平静,道:
“我相信国师,定会还我清白。”
她记得这样描绘她舞姿的画卷,北匈人确实在依据此画在寻她。此事过于蹊跷,当下她百口莫辩。
况且,此处皆是高昌精兵,昭月人证物证俱在,主意已定,不会放手。她和戾英毫无挣扎的可能,只能先作退让,以谋后计。
金甲士兵押着洛朝露远去,戾英猛一甩袖,沉沉望一眼斜倚着门廊的女子:
“月月,你分明知道她不是细作,是不是?”
昭月哼笑一声,碧色凤眸淬了毒一般散着幽芒,阴戾之中,隐伏杀气:
“北匈屠我臣民,伤我王兄。但凡有一丝机会,我绝不会放过,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戾英怔住。
他看到那双动人心魄的美目中流露他从未见过的怨毒和憎恨。他为了她苦心谋划,一路走来,翘首期盼与她重逢,想要再见她目中含笑。
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全然没了从前的天真与温柔。纤瘦却不孱弱的身体里,似是有一团火,在无时无刻,不知疲倦地熊熊燃烧。
戾英欲言又止。
她面临国破家亡,他毫无立场和资格指责她想要不惜一切护住高昌的执念。
思虑良久,他终是摇了摇头,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