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第71章 缘结(小修)
  她出口冲动, 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他是谁,她没有说。只用了“他”来指代。
  她笃定, 他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因为, 只会有一个他。
  男人只淡漠地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手中的力道不减, 将她带离了佛龛。他带来的甲兵迅速地围了上来, 将她护在廊柱之后,为她避开暴起的人群。
  怔忪中,朝露被重重甲兵罩在身后,感到手心一阵温热。她摊开手掌一看, 是血。
  她检查周身, 衣衫完好,没有一处伤口。
  朝露心中一动,踮起脚尖抬头, 看到佛龛下的男人。
  他的额角被尖石砸破,一道鲜红的血痕自漆黑的浓眉蜿蜒而下,连带着眼眶都似布满血丝, 显得凶厉异常,满堂佛光都压不住的鬼煞之气。
  僧袍染血, 黑疤骇人,手里还握着不知沾满谁的血的红刃,似是方从炼狱归来的修罗。
  他光立在那里, 躁动而纷乱的人群便被震慑住了, 骂声和人语渐渐消了下去。一时间, 佛前肃穆万分。
  男人黑而沉的眼微微狭窄了一瞬,修长的手指血迹斑斑, 微微抬了一抬。
  身后的一众甲兵会意,再不迟疑,各自拿起早已备好的粗绳,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佛龛上,将佛像团团围住,自上到下捆了起来。几人在佛龛下拉绳,几人在佛像后推。
  顷刻间,高大的佛像便连座拔起,佛面向下,轰然倒塌。一并碾碎了佛龛,香烛供果,鼎炉经幡,散落一地。
  男人缓缓走了过去,敛袖拔出了佛像眉心的箭矢。
  只须臾,佛像自眉心开始崩裂,面容狰狞,慈悲之相荡然无存。
  终不过一方虚假造像,而不是真佛。
  呆愣的人群中先是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紧接着哭声蔓延开来。在场之人如海浪一般伏跪于地。
  信众痛哭流涕,纷纷抱住正往外运送的佛像,以身挡护佛面,佛手,佛脚,不让甲兵搬走。
  有人举臂,颤巍巍的手直指躲在甲兵身后的朝露,又指了指佛殿前岿然不动的空劫,愤然道:
  “你们、你们毁坏佛祖之像,所造之罪等同出佛身血,是要下地狱的!”
  出佛身血乃五逆罪之首,罪名极重,来世定下地狱。佛经故事中,释迦摩尼成佛,遭其兄弟提婆达多嫉恨,以巨石害之。一出佛身血,提婆达多脚下大地裂开,生身堕入地狱。
  听到如此威胁,扛着佛像的甲兵抹一把额汗,犹疑之间,脚步慢慢顿了下来。
  滔天怨气和满堂泣声中,空劫面无表情,视若无睹。
  他轻轻一拂袍袖,锐利的眸光环顾一圈殿中的诸天神佛,高声道:
  “若佛祖降下惩罚,皆由我一人承担。要入地狱,也是我一人入地狱。与在场诸位,无甚关系。”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百转不回。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又是一阵死寂。
  那人并不罢休,又指着一个个搬运佛殿金像的甲兵,目眦欲裂,斥道:
  “你既为佛门弟子,今日自恃兵力,破灭三宝。阿鼻地狱不论贵贱,你念多少佛经都不得救,你何以不惧?”
  空劫神容平静,一派死生置之度外的淡然,冷冷道:
  “高昌国破灭在即,若为万千人命之故,我不辞地狱诸苦,心向往之。”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朝露凝视着他的侧影,想起了他前世曾教给她的一句诗词,眼眶微微发涩。
  前世一些早已模糊的画面在心底浮现。
  彼时窗外微雨,梨花清落。
  她咬着笔杆,读不懂面前这句楚辞的含义,看一眼酥润的雨水里,一双飞燕的剪尾沿着宫墙的兽脊斜斜掠过。
  屏风那头,国师看出她的疑惑,又念了一遍: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意思是说……”他从案前起身,遥望雨雾下浩大的皇城,道,“君子追求心之所向,纵使万罪加身,永堕阎罗,亦不会后悔……”
  当时,恰逢荒年,旱灾频发,朝中财政用度不足。朝露听闻,国师熔了近百座寺庙的佛像,铸造铜钱,下发赈灾。因此,为信佛的朝臣所弹劾,更为天下佛门所痛斥。
  她听出了他坚定中的一丝苦闷,勾着发丝嘲讽一般问道:
  “法师苦修佛道,被陛下奉为国师,合该弘扬佛法。如今却背弃佛祖,信众唾骂,真不会后悔吗?”
  他转过身来,黢黑的眼眸透过细腻的绢丝屏风望向她,轻声道:
  “我已深陷无间,惟愿众生无灾无恙。”
  “永远,永远不会后悔。”
  前世,她笑他一意孤行,背负骂名,一代高僧国师,终为天下所唾弃。
  今生,她亲身经历高昌这场浩劫,方知乱世之中,有他这样为国为民之人是多么可贵。
  朝露立在廊柱后,一股酸涩从心底翻涌至眼帘,羽睫湿润。
  “受伤了?”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朝露没有作声,想要抬手抹去眼泪不让他看到,却发现满手干涸的血迹。都是他护她时流的血。
  亲卫给他递来一块帕子,本想为他擦一擦面上破血的割伤。他接过来,转而摊开她攥紧的掌心。
  空劫垂眸,一下一下地为她拭去手上的血迹。
  自他提出这个熔佛的法子,除了昭氏兄妹半信半疑地放任他去做,所有人都在他的对立面,或反对或阻挠,困难重重。
  他没料到,她会出现。
  更没想到,她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人。
  看到那支震惊四方的箭射中佛像之时,他本该立刻站出来,将她带离暴-动的人群。
  可他的脚步顿住了,站在人群中仰望她笃定的神容,凛然的姿态。
  那么耀眼,那么灿烂。佛殿满壁金光都不及她一双明艳动人的眸。
  巨大的惊异与震动之中,他又顿生一阵后怕。
  如果他晚到一步,他不知道那群狂乱的信众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光是那句地狱的诅咒已足够骇人。
  他虽修佛十余年,不知世间是否真的有地狱。若有,今日所造渎佛的罪业,皆是他一人所为,地狱之苦,由他一人来受。空劫默念道。
  滴答――
  蓦然间,清泪一滴一滴落在掌心,血迹化开来,像是一朵绽放的红海棠。
  他想到她见到他时的那句问,坚硬无比的心被泪水融化了分毫,淡淡道:
  “你想见他?”
  闻言,她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颤动一下。他没有抬头看她,擦去指缝最后一道血迹,松开手,道:
  “明日有法会,你会见到他。”
  语罢,他收走沾血的帕子,转身离去。
  “你,不是吗?”她追上来几步,停在他的背后,没有上前。
  手中的血帕越攥越紧,空劫没有止步,没有回身,只摇了摇头。
  他记得她说过,他为佛子,有信徒百万,所译经书,为万世颂念。
  她的佛子永远清正明净,神姿高彻,不会如他一般,满手肮脏,一身血腥。
  空劫步履不停,白袍上的斑斑血迹随风扬起。
  而背后再没有传来声响,始终静默。
  ***
  北匈大营。
  中军帐中,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是诡异的寂静。
  连日攻城,毫无进展。几名身经百战的千骑长跪在地上,感到头顶无声的威压,汗如雨下,不敢出声。
  其中一人,咬了咬牙,怒骂道:
  “大王,这几日高昌兵的弓箭威力大涨。定是那个妖女!之前来我们营中,说是什么使臣,后来被他们跑了。那妖女骑射高超,箭术更是一绝。在她的带领下,那城楼我们根本近不得分毫,害得我们接连损兵折将!”
  “蹬,蹬,蹬――”
  男人并不规整的脚步一步一步落在那人面前。每一步,都宛若刀尖一寸一寸抵进人的喉间。
  那人吓得抖如筛糠,慌忙高声道:
  “其他人都看到了。那妖女醉后在马上射靶十之中九,都远胜我们!”
  语罢,他招呼手下赶紧递上来两支交叠的箭矢,双手举过头顶,示予男人。
  “此妖女竟连大王的‘穿心箭术’也会!大王请看!”
  男人微凹的眼窝下,一双摄人精魄的琥珀色眸子漾出一丝幽光。
  眼前,其中一支竟将另一支从中破开,箭身裂开两瓣。
  这力透骨缝的箭术,需得不仅是力道,更是巧劲。
  高昌国何时出了有如此精湛射术的女子?
  男人狭长的眸子眯得更紧,指茧粗糙的手反复摩挲着锋利的箭簇。
  以一箭穿破另一箭的射术谓之‘穿心’,他少时确实曾手把手教过一个女子。
  天底下,也就她得了他的真传。
  男人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削薄的唇喃了一声:
  “露珠儿……”
  一刻后,北匈攻城之势停歇,退回大营。高昌兵出城捡拾箭矢之时,一小队北匈右贤王的亲卫精锐趁此良机伪装偷渡入高昌王城。
  他们带头之人怀中揣着一小幅画卷。
  画中美人,神容绝色,舞姿倾城。
  ***
  高昌大寺。
  佛殿空荡,不见佛像,只剩满壁漆画,四面经幡。
  画中美人洛朝露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喜着裙衫,爱施粉黛。
  她守了一日一夜的城,一身曳洒胡袍,套着和高昌将士一样的盔甲。纵使玉面微尘,难掩勃勃英姿,唯独一双妩媚的眼又清又亮。
  她等在佛殿外。因为根本挤不进去。
  据闻,今日佛子难得出浮屠塔,当众讲法《金刚经》和《放光般若经》,为高昌战事祈福。几乎高昌全国的人都挤在这间寺庙中。人流如织,接踵摩肩。
  佛殿里的信众是跪伏于地,蒲团上铺满鲜花,香烛高照,还有自发献上绣满经文的佛偈,恭恭敬敬地置于香案。
  众人屏息静候,凝神以待。
  静默中,人群中忽传来一声喜极而泣的呼声。人群纷纷昂首,延颈朝佛殿仰望。
  顺着众人的目光,洛朝露看到起伏的人影中,有两队僧人引着一人,从寺外朝佛殿缓缓走来。
  熏香缭绕,雾气迷蒙。
  那人头戴释迦宝冠,一袭玉白描金的袈裟,袍角迤逦,微微拂过,纤尘不染。玉白为身,丰神轩朗,面容俊美,如一树梨花,落在人心。
  他一手握金刚杵,一手捧莲纹云瓶,眼眸淡漠,目下无尘。
  随着他走近,朝露四面的人群开始啜泣着跪倒,只剩她一人呆立在原地,眼睛直直凝望着他。
  衣袍交错,过身而过之时,空幽清寂的目光扫过来,没有落在她身上。甚至连一瞥都未分予她。
  她不过也是他的众生之一而已。
  众僧为佛子升座,佛子踏着僧人肩头,步入莲座,开始讲法。
  隔着一道垂落的绢布,他清越的声线一如昨日,沉定在诸人心间,雄浑而安定的力量。
  先以《金刚经》佛偈开场: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他以梵语念了一遍,又以汉文再译一遍。
  朝露静静听着,渐渐明白过来,他是在劝慰因佛像搬空而痛苦神伤的信众。
  她在莎车王寺亦曾听他讲课,记得他说过,佛陀是破执破相,反对造像崇拜的。
  佛陀入灭后,世间再无真身。所谓佛像,是为了教化众生而显现的,这并不是如来的真身。如来的真身,是法身。法身遍布法界,无处不在,并非一固定佛像。
  若以固守具体的佛像悟道,则不能见如来。
  聆听的信众恍然大悟,不再悲泣,向他叩头不止。
  一场高昌王军与佛门信众之间剑拔弩张的对立,在他的朗声诵念中消弭于无形。
  中场停讲之时,朝露逆着人潮,默默从寺中退了出来。
  大寺门口,立着那樽她心念已久的金身佛像。
  这座佛像因为身高百尺,体型庞大,不易挪动,因此并未被推入熔炉,是现今高昌王城内唯一保存完好的金像。
  刺目的天光之下,佛像周身金光浮动,令人身觉微渺,顿生敬畏。
  朝露立在佛前,驻足仰望。
  她想起了她曾经的心愿,还有与他的约定。
  大宛国的宝马,于阗国的玉石,高昌国的佛像。
  这样的心愿,此生无法得偿了。
  朝露神色黯然,转身欲走,忽闻身后传来一呼声:
  “姑娘,算不算姻缘呐?我这儿很灵的。”
  朝露回身,看到佛像脚下坐着一个癞头和尚,正摇着蒲扇在荫处乘凉。看长相是个汉人,说着一口汉语。
  没由来地,她走了过去,将手掌递予和尚瞧。
  那和尚肤色黝黑,胡茬蓬乱,自称是中原来的高僧。他手指在她掌心画了一阵,眉头渐渐皱起,蒲扇不再摇晃。他嘟囔道:
  “姑娘,你和你的心上人没有姻缘线呀。你瞧,姻缘线早断了,不要强求啦。”
  “强求?”朝露微微一怔。
  和尚撇撇嘴,从袖中掏出一根破破烂烂的红绳,打了一个结,比划给她看:
  “你看哈,今日暂时姻缘只不过前世的余业。你们前世相欠,所以今生痴缠。这孽缘解开了,这条姻缘结就散了。”
  掌中的红绳无力地滑落,朝露凝在眼眶许久的泪终于也落了下来。
  “姑娘你别哭啊,哟哟,这哭得我也伤心呐。”那和尚见她落泪,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指间拈花一般将红绳左饶右缠,打成一个缘结,献宝似地递到她面前。
  “我替你做个缘结。姑娘你在西域有所不知,这是中原的习俗,把绳结送给心上人,祈求永结同心,称之缘结,很灵验的!”
  “所谓‘绾结成佩,生死相随’。你带着这个缘结去佛前求一求,或者找个高僧念个经,开个光,没准缘分就到啦……”
  绾结成佩,生死相随。
  朝露默念了一遍,泪眼朦胧地接过癞头和尚递来的绳结。
  是以红绳绾成的连环回文样式的结子。
  莫名的熟悉之感令她有几分茫然。
  她总觉得,她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个绳结,仿佛已在她心底埋藏了极为漫长的时光,静静地等她发掘。
  朝露在佛像前闭上眼,俯身下拜。
  癞头和尚在她身旁百般催促,不停念叨着“一世因缘,百年好合”等幸福美满的祝愿。
  她却全然没有按照他的话术。她双手合十,心中所求,是他“得偿所愿,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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