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坚定地憎恨那些人,坚定地要对这些人施加同等……不, 数倍的痛苦吗?】
【你会坚定地发泄你的恨意、坚定地以自身施加制裁吗?】
池羽迟钝地想起那时的对话,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与谢其琛对视,在这个幽暗的屋子里, 她终于第一次看出了谢其琛那双绿色眼睛中不加掩饰的兴奋。
……他不是“在被追杀”,他是“故意被追杀”, 因为他想发泄,发泄那些在他过去人生中不断积淀下来的恨意。
他一直暗中积蓄实力, 就为了在合适的时机毫无顾忌地释放那些恨意。
明明这段时间以来他周身缠绕的晦暗恨意逐渐深重,她为什么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这个为杀戮而兴奋着的谢其琛,好像离她很远。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初见时那个伤痕累累倒在血泊中的谢其琛。
“阿琛,不要涉险好不好?我可以把你藏起来,就像以前那样,把你悄悄带走……”
谢其琛露出一瞬间的迷茫,可很快,他就摇了头:“澹台氏达成了他一直以来的执念,在这顶峰时刻将他报复进绝望的深渊,这是我一直在等的。”
“你会被澹台家杀了的!”
“姐姐不要担心,我不会死的,你看,就像从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活下来。”
“不一样……不一样……”
谢其琛俯下身与池羽平视,温柔地看着焦急的女子:“姐姐,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等我欣赏够了,满意了,我会回到你身边。”
谢其琛的模样有些诡异,池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谢其琛抬手,安抚一般轻轻触摸池羽的脸庞:“姐姐不要害怕,我会洗干净手上的血污再回来,你这样纯洁,我不会弄脏你的。”
池羽哭了:“不要去……”
“抱歉,仇恨一直是支撑我的东西。”谢其琛突然捧起池羽的手,轻轻亲吻她的手背。
恨意支撑着他度过漫长而痛苦的时光,“报复给他们相同甚至数倍的痛苦”,这几乎已经刻入骨髓,成为了一种执念,一种与活下去相同的执念。
被亲吻的瞬间,池羽突然软软地晕了过去。
谢其琛顺势抱住了她。而后抬手帮她抹去了她眼角残留着的泪珠。
这泪珠和她的人一样纯洁、透亮、令人迷恋。
这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谢其琛将指尖放在唇边,把指尖的泪珠含入口中,虔诚地吞咽了下去。
谢其琛将池羽打横抱起,走到澹台i所躺着的干草垫旁,嫌恶地一脚将澹台i踢到了角落,然后将池羽放在草垫上。
神剑“避邪”见主人被攻击,微微泛光,像是想要试图反击。
谢其琛斜斜瞥去一眼,“辟邪”颤抖了一下,最终只识时务地飞到了澹台i的身边,小心翼翼进行守护。
……
澹台氏突然通知尚且还滞留在澹台府邸的众宾客,府邸地牢中一只大妖突破法阵,虽澹台修士已经在进行抓捕,但出于安全考虑,还是需要将众宾客转移到郊外的澹台别馆。
“宾客们似乎十分不满,先前不得不滞留已经引起一些怨言……”黑衣蒙面人跪在澹台氏面前,向澹台氏禀报目前的情况。
“那少年如今就在府邸某处,必须倾力抓那少年,不能让闲杂人等留在府邸碍手碍脚。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他们的心情了。”
澹台氏的表情极其难看,不过距离澹台i生病几日罢了,澹台氏看着像整个人老了十几岁,面容终于符合了他本身的年龄,精致阴柔得雌雄莫辨的脸上是垂垂老矣的颓色。
黑衣蒙面人噤声了。
昨日黎明在后山发现昏迷的少主和圣女后,已经过去一日夜了,家主的心情却始终在癫狂的边缘。
毕竟先前好不容易抢救出一点起色的少主,莫名其妙出现在后山,身体还又开始恶化了。
这次恶化更加迅猛。这一日夜来,家主与几位长老轮番给少主输送灵力,却如杯水车薪,丝毫救不起来。
少主如今的情况,几乎可以说是生命垂危了。
眼看澹台氏又到了爆发的边缘,黑衣蒙面人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家主,属下调查到一些事,兴许能对家主有些帮助。”
澹台氏沉着脸:“说!”
“先前属下一直认为那少年能藏匿在灵山两年,是因为诓骗了圣女收留他,毕竟圣女常居山林、不谙世事,而那少年又极擅心计,他能成功也不算奇怪。可如今,属下却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哦?”
“那少年与圣女相处时,用的似乎并非是熟稔的诓骗态度。”黑衣蒙面人道,“无论是当初参与灵脉配额划定之时,我门修士在灵山别馆所见所闻,还是曾旁观到那两人出行的路人的证词,都说那少年极护着圣女。”
“你的意思是……”
黑衣蒙面人点头:“虽并不十足确定,但那少年对圣女或许并非利用,而是真有感情的。”
“这倒有趣,那小恶魔也会对人有感情?”澹台氏眯了眯眼,“这个发现,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澹台氏身边、一位与澹台氏极亲近的长老意识到了澹台氏想做什么,立刻变了脸色:“灵山圣女地位崇高,不可擅动啊!”
“死了这一个,灵脉自会自行选出下一个,死不足惜。”澹台氏冷哼,“若能换回我儿的命,倒算她的命有点用处。”
那少年敢动澹台i,便该明白会遭到怎样的报复――至于可怜的圣女大人,只能怪她倒霉了,谁让她被一个恶魔喜欢上了呢。
……
池羽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山中木屋里,身边有侍女在随侍。
侍女见池羽醒了,松了口气:“大人可终于醒了!大人在澹台府邸后山被发现后,至今已经昏迷一日夜了,一直未醒,医师看了却只说大人是单纯睡着罢了,让人好是担心!”
已经过去一日夜了……
池羽问道:“这是哪儿?怎么与我先前住的院子不同?”
“这是澹台家的别馆。”侍女解释道,“澹台府邸有被关押的大妖越狱,众宾客暂时转移来了别馆。”
被关押的大妖越狱??
不,明明是谢其琛……
侍女见池羽面色很难看,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安慰道:“大人是在怕那大妖?大人莫怕,澹台家的修士已经在处理此事。”
她怕的可不是这个。
池羽正想再问些什么,屋门突然被敲响。来人十分粗暴,还没等池羽回应,就贸然开门进来了。
池羽正要呵斥,却闻到一阵奇怪的异香。
刚刚才醒转过来的池羽,再次陷入了昏迷。
……
雁塔地牢。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澹台氏与黑衣蒙面人站定在一根石柱前。
石柱上绑着一名白发的女子。这女子本该是修真界地位最尊崇的存在,如今却落魄地被绑在了此处。
纤细的手腕与脚踝被绳索勒出青紫色的痕迹,眼睛被一块肮脏的破布给蒙上了,嘴中也塞了防止她发声的布团。
看着有些可怜。
黑衣蒙面人迟疑道:“这么对待圣女,会不会不太好?”
澹台氏冷哼:“绑都绑了,难不成要锦衣玉食地供着?人质就该有人质的样子。”
黑衣蒙面人依旧有些担忧:“这到底是灵脉圣女,这般苛待,兴许会牵连灵脉本身对澹台家的印象。”
“我管不了这许多。”
澹台氏想起方才去看澹台i时的景象――澹台i的气息越来越弱,红色的固魂咒纹路已经爬满他全身的皮肤,却依旧无法阻止他灵魂即将溃散的趋势。
即使已经用尽各种手段,也没能让澹台i情况好转。
少年嘲笑的声音浮现在耳边:【痛苦吗?崩溃吗?这只是开始罢了,往后你会拥有更多‘愉快’的体验。你就看着你重视的一切慢慢消陨吧!】
澹台氏回过神,抬头憎恶地看着绑在石柱上的白发圣女,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个恶魔般的少年。
那个少年想必很得意吧,用下作的手段使得他无辜的孩子一步步走向衰弱,然后欣赏他绝望崩溃的表情。
澹台氏无法接受,他花了那么多年,投入了那么多精力,终于拥有了一个最完美的孩子,怎么能就此让这个孩子死去?
他一定要抓住那个少年,问出救澹台i的方法,然后再彻底杀了那个少年。
不能再有任何人会威胁到他和他的孩子。
为此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区区一个灵脉圣女而已,有什么可犹豫的?
澹台氏越想越魔疯,神情几近癫狂。
“剪去此女一缕头发,挂在澹台府邸后山林中,若那少年果真对此女有情,他会明白如何做。”
第36章
好冷……
池羽再次苏醒时, 感到自己宛如置身在一个冰窟里。
她想动一动手脚,却发现手脚都被紧紧束缚着,连挣扎一下都不能。
她想发声, 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口中被塞了一团布。
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想来是被什么蒙住了。
唯有耳朵能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像是水滴滴落声――看来此处相当阴暗潮湿。
由于长时间的束缚, 她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四肢已经麻木, 仅剩关节隐隐作痛。
脑子很晕。
池羽想起来,至今她已许久不曾进食, 先是在后山被谢其琛下了某种昏睡之术,睡了一日夜,醒来后, 又被不知名的人绑架, 再次陷入昏迷。
池羽恐惧这种又冷又黑又饿的感觉, 再加上什么也看不见、说不出,于是恐惧又被放大数倍。
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控制不住地浮现在眼前。
【你很吵闹,明明都是池家的孩子,为何你不能同你妹妹那般优秀?】
【罚你在杂物间思过, 不认识到错误,不准出来。】
门外是三口之家温馨的笑谈声,门内是她一个人缩在杂物间的墙角, 她将背脊紧紧靠着墙,试图在黑暗中汲取一点点安全感。
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喊不出。
为什么突然会又变成这样?
池羽感到茫然,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哪, 更想不起自己是谁、如今几岁。
池羽觉得自己像一根烛火昏暗的蜡烛,被风轻轻一吹,就要熄灭了。
……
澹台i静静躺在床榻之上,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只是浑身蔓延开的红色咒文显现出他的情况有多不妙。
澹台氏坐在床边,疲惫地看着澹台i。
他想起澹台i刚出生时的样子,小而软,和天底下其他所有令人怜爱的小婴儿没什么区别。
澹台i自幼体弱,长期被关在房中,却从未对关他的父亲有过怨言。
每次澹台氏去看他,他总是先关怀父亲这些日子过得可好,若发觉父亲神情劳累,会体贴乖巧地帮他揉肩捶腿。
明明是身高还不到成年人膝盖的小孩,却能包容旁人。
澹台氏曾问过澹台i,是否怨恨他将他关在屋中,让他接触不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只能看见头顶一小块四方形的天空。
澹台i总是会摇头:“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父亲希望我能够一直陪着您,您放心,我不会让父亲孤单一人的。”
宽容、温柔、从不怨恨。真是如菩萨一般的孩子啊。
他这样自私的人,却拥有一个这么好的孩子,这一定是上天的赠礼。
恶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只是让本就不该存在之物消失罢了。】
澹台氏紧紧握拳,不该存在之物?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是不该存在之物?!
情绪又一次到达崩溃的边缘,就在这时,屋门被敲响,是他的手下来送消息。
澹台氏回过神,深呼吸一口气,压下所有不安,起身接过手下送来的消息纸条――消息来自他派去追杀谢其琛的修士。
澹台氏看完消息,微微勾起唇:“走,去雁塔地牢。”
……
谢其琛捏着一缕白色的发丝,面无表情地来到雁塔。
雁塔是益州城中,澹台家一处关押罪犯的地方,传说中阴冷潮湿无比。
他们竟然将她绑到了此处……
谢其琛浑身的衣料都浸透了鲜血,大部分都是一路过来斩杀的澹台修士的血,小部分是他自己的。一人面对这么多的修士,他自身也受了很重的伤。
以“焰雪炎”射杀守在雁塔地牢前的澹台修士,谢其琛终于走到地牢大门前。
推开大门时,他有一些不安。
池羽是因为他才被连累的。
自遇见他以来,她从未获得过什么好处,却从始至终无条件地为他付出、关怀照顾着他,如今甚至因他而被澹台氏绑架、关押在这种地方。
谢其琛内心充满对澹台氏的愤怒,但若继续深挖,其实更多的,是他对自己的愤怒。
那一夜,他为何这么轻易地弄晕了她,让她和澹台i一起被带了回去?
如果他能更清醒、更周全地想一想就该明白,即使澹台氏以为池羽是被他所欺骗才收养他,但毕竟确实是唯一与他共度了两年的人,澹台氏迟早都会找上池羽的。
澹台氏因澹台i的病倒而几乎崩溃癫狂,任何能换回澹台i的方法他都会去试。
谢其琛紧紧捏着手中的白发,指甲几乎嵌进了掌肉之中。
可当时不让她与澹台i一起回去,难道要留她在身边吗?
面对前仆后继而来的澹台修士,他几乎不可能让她安然无虞。
更何况,她本也不该与他一起经历这些。
……也许当他决定开始他恶劣而偏激的复仇计划、为发泄恨意一次次激怒澹台氏那个疯子时,她就注定躲不掉的。
她必然会被他波及,因他而被卷入。
……他从没有为她充分考虑过。
明明她一向如此为他着想。
推开地牢的门,看见里面的景象,谢其琛的眼瞳骤然缩紧。
瘦弱的女子被吊起双手,紧紧绑在污浊池水中央的铁柱上。
她裸露出来的手脚之上有青青紫紫的瘀痕,是长时间被捆绑血流不畅而产生的。
而往日清丽的脸如今毫无血色,惨白得像一张纸。
谢其琛来不及多想,立刻飞身上前砍断捆绑池羽的绳索,抱着她落回地面。
取下她口中的布团,她虚弱的声音响起:“我……不会再吵闹……我将……不再乞求你们的……关注……”
池羽醒着?
谢其琛赶紧解开她蒙在眼上的布条,这才发觉布条之下,她双眼无神,不知看着何方。
“此世……无我……”
谢其琛焦急:“池羽!”
池羽没有反应,长时间被关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如今她神智十分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