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咬枝绿【完结】
时间:2023-06-19 14:46:17

  一个穿老头背心的男人扶着架子,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也不看看,这巷子这么窄,是能把车开进来的地方吗?”
  周边围了不少人。
  母女俩从闹声里经过,章清姝踩着细高跟,高出几厘米,瞥着扭头走神的钟弥轻声问:“想什么呢?走路专心。”
  “哦。”钟弥转回来,乖乖应着。
  她能想什么,想沈弗峥那位车技不凡的司机罢了。
  祖孙三代人,简单一顿饭。
  刚吃完,章清姝就接到老戴电话,先回了戏馆忙。实则即使没有老戴这通电话,她一般吃完饭也不会久待。
  她和章载年像得如出一辙,至亲至疏,每回见面吃饭都跟套公式一样,彼此简单问两句近况,要不是有钟弥在,两头说说笑笑,怕是父女二人一桌吃饭都会不自在。
  临走时,章载年喊蒲伯去拿东西。
  褐蓝的盒子倒是朴素,蒲伯一打开,根须茂密的一根参躺在绸布之上。
  “前阵子送来的一根野山参,你拿回去让淑敏煲汤。”
  这参的年纪少说有两个钟弥那么大,跟朴素两字全然不沾边,章清姝问了句是谁送来的,蒲伯答是沈家的人。
  章清姝接过来,叫他自己也注意身体,提着东西一个人出了垂花门。
  钟弥从书房出来只看见章女士的背影,刚刚院子里的话,她也只听了一个大概。
  “外公,我找不到金泥。”
  “上回的早干了,得拿金箔重新调,”外公走进书房替钟弥翻找,脸上带着笑,“今天倒是乖,肯画画了。”
  “怕手生了嘛,那外公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教我了,”钟弥铺开纸,镇纸捋至两侧,纸面平了纹路,心思却没静下来,她扭头问,“外公,刚刚蒲伯说来送礼的人,是沈弗峥吗?”
  蒲伯很久前就说过,咱们的弥弥小姐看似见人就笑,实则是个知书达理的冷肚肠,就是罗汉神仙到了她外公的院子里,第二天问她来客多少,她连十七还是十八都记不住。
  外公将金箔盒子放在桌边:“难为你还记得。”
  钟弥在心里嘀咕:哪有什么为难,他那个样子,也不太好忘好吗?
  大约抱着一点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探听心思,钟弥回道:“不止那天在外公这儿见过他,我之后还见过他。”
  还不止一两面。
  “他帮过我。”
  怕外公担心,又说,“刚好遇见,随手帮的,不是大事。”
  至于是在什么场合帮的自己,就不好讲给外公听了。
  外公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看钟弥运笔,同小孩子说话一般的指引口吻:“那有没有谢谢人家?”
  一码归一码,帮一回谢一次,这一次……钟弥笔尖定了两秒说:“还没。”
  外公端起茶碗,拂开的茶沫,轻淡出声:“有机会要谢人家,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
  纸上的青墨晕开,钟弥心浮起来,为自然而刻意空出的停顿,越发不自然,致使她甫一出声,捏笔的指骨都微微收紧。
  “他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外公很了解他吗?他好像是第一次来看外公?”
  外公望着窗外:“很久,没见过了。”
  钟弥断断续续勾着牡丹线条,思绪并不集中,想起那次在酒店露台,他当着徐家夫妇的面说外公对他有授业之恩。
  “那他,算是外公的学生吗?”
  “他启蒙,我倒是教过他写字。”
  钟弥心道,原来还真沾了那么一点点授业的边,她还当他那天就是随便一说唬人的。
  外公看着钟弥,忽而一笑,故作回忆神情,“那时候,他好像才四五岁,站凳子上一练就是一个小时,不分心,哪哪都规矩,写完字手上都干干净净的,哪像你小时候一堆人哄着都恨不得把笔砚打翻,现在都二十多岁了,你看看――”外公一指她白色的喇叭袖口,“还跟花猫似的。”
  钟弥抬臂一看,果然沾了彩墨,但她不认,还要拉踩:“太规矩了就是教条,艺术家就得有点自己的风格。”
  外公一贯宠着她,歪理也肯应和:“是是是,艺术家,歇歇吧,先喝口茶。”
  钟弥坐到外公旁边捧起杯子:“我才刚刚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不算二十多岁!”
  外公哄着:“好好好,不算不算。”
  钟弥嘴里含着一口茶,从左腮移到右腮,盯着白瓷杯里漾开的淡青水纹,缓缓咽下茶水问:“外公,那他多大啊?”
  “谁?”
  “沈弗峥。”
  钟弥立马解释,“就是他如果比我大太多,就算比我厉害也不算很厉害了,万一超过一轮了,那都要差半个辈份了,差辈分的人怎么可以一起比较啊。”
  “没差那么多,”不知想起什么在算年纪,外公神情有一丝隔世般的怅然,“他今年不是三十,就是二十九吧。”
  钟弥微微张口,喃喃道:“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么?”
  外公听见了:“他读书早。”
  “事事都先人一步。他爷爷教得好。”
  最后一句似褒似贬,钟弥没听懂,望着外公问:“那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啊?”
  “好啊,”外公嘴角淡淡一抬,“不说他那一辈的堂表兄弟,恐怕满京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可外公以前不是说盛极必衰,木秀易折么?”
  外公点点她鼻尖,可亲道:“你最聪明。”
  钟弥见外公这回是真笑了,立马卖乖:“我是外公教得好!”
  外公拍拍她:“小马屁精,快去画吧,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一幅画,兼工带写能拖半个月。”
  “我那次拖了半个月是在构思,慢工出细活,我明天――”
  差一点就要打包票说明天就来画完,一想明天得给某人当导游,钟弥便咽了声,慢吞吞夹着甜甜的声音说:“这次……恐怕也要慢工出细活。”
  外公一顿,随即爽笑,说着你啊你,脸上久积的病容都一扫而空。
  -
  钟弥首选的游玩项目,是之前在宴会上别人提过的古城区游湖。
  沈弗峥记性好:“你小学的春游项目。”
  “对,但你小学应该没来春游过,特色嘛,总要体验一下的。”
  钟弥去酒店找人前就想了,孤男寡女一起游湖,到时候湖波荡漾,相顾无言,气氛很容易尴尬又暧昧。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暧昧,她特意提前租了船,找了一位朋友来伴游弹琵琶。
  今早钟弥到酒店,除了沈弗峥还见到那天跟她打过招呼的蒋骓,同行还有一位叫盛澎,这人看着比蒋骓大几岁,和蒋骓一样喊沈弗峥四哥。
  一行四人出了门。
  那两个话多得跟沈弗峥不像是一路人,根本没有任何相顾无言的尴尬机会。
  他们真拿钟弥当美女导游,一个接一个问题,钟弥一度怀疑自己在做什么地方志的快问快答。
  沈弗峥这人说话,像是标点符号都在计费,绝不多说一句废话,适时出声给钟弥解围,降住那两人滔滔不绝的问题。
  钟弥一时愣愣看着他,也不知道这是解围还是变相调侃。
  因为他说:“你们对不专业的导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钟弥与他对视,他神情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笑意,眼瞳如一片投入小石子却未惊起一丝涟漪的湖面。
  这样的湖,很怪。
  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湖,很吸引人。
  他说:“得尊重你的个人特色,是吧?”
  她个人特色是不专业。
  天气可能太好了,钟弥只觉得耳后那块皮肤被晒得发烫,湖风吹来,并不解暑。
  按了一下食指关节的银色戒指,有微微痛感,钟弥试图转移注意力,正要偏过头,对面的沈弗峥先移开目光,从她耳际,望向光线投来的方向,他微眯眼,再稍一摆手:“往里坐一些,你耳朵被晒得很红。”
  船蓬下的空间还算宽敞,钟弥“哦”一声,稍低下头,往里挪。
  “像蜻蜓的翅膀。”
  钟弥唇瓣小幅一动,怀疑自己听错地微愕住:“什么蜻蜓的翅膀?”
  他的声线并不低沉,但有种奇特的秩序感,好像缺乏情绪,又好像这本身就是一种情绪。
  他用这样的声音慢斯条理回了答钟弥的问题。
  “你现在的耳朵,像蜻蜓的翅膀。”
  透明,敏感。
  越是静止越引人触碰。
  钟弥摸上自己的后耳廓,热度不减,甚至还摸到血管鼓噪的息动。
  如果形容正确,那此刻,蜻蜓应该在高频振翅。
  船还靠岸在等。
  钟弥的朋友姗姗来迟,男生短发留得稍长,身形细窄,穿月白长衫,抱琵琶,鼻尖都是汗。
  他匆匆踏上船,惊出一点动静,案上的茶水颤动。
  他跟钟弥道歉来迟,又拭着汗,跟众人介绍自己,谈不上大方,更像是免不了的职业习惯,硬背了两句漂亮话叫人点曲儿。
  蒋骓坐得最近,接过单子,递给沈弗峥:“四哥你说听什么吧,这风雅我不懂啊。”
  没办法,蒋骓的妈最恨风雅,最厌的乐器就是琵琶。
  沈弗峥望钟弥:“导游推荐?”
  钟弥当仁不让,日常她就少有纠结为难,立马做主:“那就听《琵琶语》吧,点的次数是最高的,对吧小维。”
  她叫小维的朋友点头说:“嗯,外行人一般都很喜欢听这个,很好听的。”
  “弥弥,你这朋友很会贬人呐。”
  盛澎吊儿郎当靠着船沿,从小维上船就打量他,又看着他抱琵琶坐下时过分秀气的举止,最后眼神移到他脸上:“你是男的吗?看着怎么像女孩子?”
  “是男生,”小维窘迫道:“以前练过旦角,吃不了苦,就改弹琵琶了,这个更赚钱一点。”
  盛澎恍然:“怪不得呢,就一般女孩子还不一定有你这么好看。”
  见朋友被调侃,脸都臊红了,钟弥盯着口无遮拦的盛澎,忍不住回呛。
  “你更好看,那你――”
  那你是不是更像女孩子,这话还没说完,一道清冷声音插进来,截停了钟弥的急躁。
  “他好看?”
  钟弥望向沈弗峥,本该一鼓作气的声音,忽受打断,成了哑火的灶头,断断续续窜出几缕小火苗,就彻底没了声。
  “也……也,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被沈弗峥打量的盛澎报应一样的尴尬,嚷着说:“四哥,你这话有点伤我了,我也不磕碜呐,我大学那会儿也有的是小姑娘追好嘛。”
  钟弥不给面子:“倒是没看出来。”
  船离了岸。
  桨拨水纹,手拨弦,琵琶声幽幽荡开。
  行至一处,钟弥指着岸边一栋古建筑给沈弗峥看,围墙上打着铜钱窗,瓦沿残损,看着有些破旧了。
  她说以前学校春游还会去那儿,是个做纸的老铺子,做出来的纸又糙又厚,小朋友都特别开心可以做手工,天气好,只需要过两天就可以收到自己做的纸,当春游纪念品。
  现在关了。
  “你念书倒是都很有意思。”
  钟弥看向说话的沈弗峥,想起之前他评价资深导游时,说比他在剑桥读唐代史还无聊,便回:“那你呢?以前在外国读历史系很无聊吗?”
  他一时不语,就这么看着她。
  那几秒的停顿,不知是在想更委婉的表述,还是故意将她自然的提问延伸得不自然。
  因这话在探听他。
  他说:“我本硕读的都是哲学,那晚跟你说的是一门选修课,外国人讲不好中国的历史,太无聊了,所以印象很深。”
  小维的琵琶又换了一首新曲子,正弹到一处转折,钟弥心里仿佛也有一根细弦弹动。
  是欲盖弥彰的单音。
  “哦。”
  或许是水路不稳,他不似平时那样端着,姿态放松,像一个限时敞开的,未知又丰饶的果园,引人一探究竟,甚至想收获些什么。
  “哲学是To be,or not to be,这种吗?”
  他嘴角轻翘,巧妙地接下:“That is a ques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既答又没答。
  钟弥意外发现,他说英文时声线没有那种秩序感,反而是低沉悦耳的。
  那边蒋骓夸小维琵琶弹得好,小维说是钟弥的妈妈教得好,章女士才算弹得好,他这手琵琶不能比。
  “你妈妈教的啊,”盛澎看向钟弥,又去问小维,“那弥弥肯定也会弹喽?”
  小维太老实,立刻说:“嗯,我们俩一起学的。”
  钟弥只能硬着头皮抱琴献丑,戴了指甲,全无手感,一碰弦,果然确认,连那点班门弄斧的本事也都全还回去了。
  没弹完,连坐在离她最远处的小维都不由自主搔搔耳朵替她难为情,为她解释:“弥弥好像是很久很久没碰了,她大学读舞校,没时间练,生疏很正常的。”
  钟弥正想如此自我安慰,却架不住对面的沈弗峥淡淡一笑,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正式初见那回,他跟她说的那句“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这下好了。
  不仅棋是飞行棋,琴也是一手烂琵琶。
  钟弥不免羞恼,心想这人出现不到半个月,像是来她的人生里职业打假的。
  好在船行小半日,泊岸处离陵阳山很近,万里无云的好天,碧蓝如洗,群峦叠翠间,能看见一些佛寺庙宇的琉璃顶。
  盛澎问起拜佛的事:“人都来了,不去捐点香油钱,是不是不太好?”
  小维抱着琵琶,噗嗤一声笑,又迅速低了声音说:“你说的,好像菩萨是什么地头蛇,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盛澎立马高举双手摆起来:“我可没这么说啊,我这是尊敬菩萨,那什么词来着,虔诚!懂吗?”
  钟弥便告诉他:“你要是尊敬菩萨,那就更不能随便去了。”
  “为什么啊,我就想烧个香拜个佛还不行吗?”
  “陵阳山有几十间庙,你拜不完的。”
  蒋骓说:“拜不完就拜不完呗。”
  “那怎么行,你今天拜了三五间,拍拍屁股就走了,你让其他菩萨怎么看你?”钟弥一语中的地质问他,“你这不是瞧不起菩萨么?”
  说得菩萨之间也有一套人情世故,切莫厚此薄彼。
  乍一听,十分有道理。
  盛澎还真打消了拜佛念头:“那州市也就这么大,不烧香拜佛,也没什么别的可瞧了。”
  钟弥道:“谁说的,不去拜佛,也可以去游夜市逛庙街啊,通常月尾有很多人放灯还愿,是最热闹的。”
  小维问:“还可以去馥华堂听戏,你们去过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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