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叹道:“爷爷有时对你太苛刻了,这些年辛苦你了。”
明琛愣了下,蓦然间听着他这段话有点诀别的意思,他的心一下子揪起:“爷爷,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养育教导我,这份恩情我还没有还完,斓斓也是每天都在担心您,您千万不能有事,一定要好起来。”
老爷子摇摇头:“我啊也就这一两天了,我都八十多的老头子了,这辈子早就活够了本,再说我下到那边也不孤单,你奶奶,斓斓爸妈都陪着我呢,我现在就是放心不下你们俩。”
明琛喉间哽塞,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老爷子慈爱的看着他:“阿琛啊,你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明琛低着头,哑声说:“没有。”
“过完年你都三十了,也该成家了,不然你赚那么多钱都没有人替你花啊,”明琛抿了抿唇,似要开口,老爷子继续说:“你和爷爷说说,有没有看上哪家千金,趁着爷爷还有一口气帮你去提亲。”
明琛扯了扯唇角,有点自嘲:“爷爷,在您和斓斓眼中我是亲人,是明家人,可在那些千金眼中我也不过是您养的一条狗罢了,怎么会有人看得上我。”
老爷子叹着气:“你别这么说。哎算了,我一时也想不起哪家的好姑娘,就不给你乱点鸳鸯谱了。
你放心,不论家事地位,只要你喜欢爷爷都会支持你的。”
明琛点点头,却说:“谢谢爷爷,但我现在还不想成家。”
“依你吧,反正等爷爷走后,明家的所有资产和商业股权全部都留给你,明氏集团内部的人也可以全部更换掉,换成对你有利的人,你什么都不必顾及,这都是你应得的。日后你可以和喜欢的姑娘结婚生孩子,你的孩子将来也是明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老爷子言有别意的一段话,令明琛听得愣住。
老爷子那双粗糙冰凉的手抖得像筛子,却依旧能有力的抓住他腕骨:“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明琛:“爷爷……”
老爷子:“你知道斓斓的父母并非死于意外吗?”
明琛哽咽:“我知道。”
“知道就好,我走后明氏必定会大乱,届时很可能会有人对斓斓不利,我也不要你去调查当年的冤假错案,我只要你护斓斓一世无虞。”
明琛毫不犹豫说:“斓斓是我妹妹,您不说我也会照顾好她的。”
老爷子仍嫌不够:“我要你发誓。”
明琛顿了顿,紧跟着老爷子几声剧烈的咳嗽,呼吸渐渐粗重,神色罕见有几分焦急:“现在……现在就发誓。”
“爷爷,难道您不相信我?”
“阿琛,你是个好孩子,爷爷信你,爷爷当然信你……”老爷子呼吸艰难,像个漏气的破风箱,浑浊的眼球直勾勾盯着他:“爷爷只想临走前要你一个……承诺,到下面好向她的父母交代,阿琛,你让爷爷安心些走吧,就当爷爷求你了。”
明琛明白了,双膝往下,跪在床边,举起并拢的三指。
“我发誓,如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好斓斓,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否则……”
他完全是从潜意识中冒出这一段话,说到后面一时卡了壳。
老爷子急着替他补充:“做不到你就天打雷劈万劫不复,连你的妻子儿女也不得好死……快说!”
明琛不可置信抬眼看着他。
“爷爷,我……”
那张满脸皱纹,布满风霜的脸看着他,为难着他:“你……你说啊,你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明琛垂下眼睑,苦笑了声,脸上的血色渐渐地淡去。
他从不惧鬼神,又怎么会怕发毒誓。
他只是难过。
待他如亲孙的爷爷养他十二载,临终前的遗愿竟是咒他不得好死。
他不知道如果跪在这里的人是他的亲孙子,他还会不会逼着他发此毒誓,他只知道这一刻他是真的伤透了心。
罢了。
所谓因果轮回。
他曾救他一命,他把这条命还给他就是了。
他的声音变得都不像自己的了:“做不到我会天打雷劈万劫不复,我的妻子儿女……也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老爷子抽空最后一丝力气,手上力道散开,神色安详地阖上双眼。
病房里一下子乱掉,明琛不知被谁从地上拉起,推出房外,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刺耳的电子仪器不停发出警报。
明琛去窗前点了一支烟,只抽了两口就有医生一脸遗憾的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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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着老爷子生前遗愿,葬礼一切从简,即便如此还是引起不少媒体和合作商前来吊唁。
礼堂前,明斓着一身肃穆的黑色半身礼裙,胸前别一朵百合胸针,双眼无神,机械的对来悼念的人弯腰鞠躬。
明琛并未出席葬礼,老爷子去世后他便闭门不出,任由集团内部乱成一团麻,连坊间都在传言明家要易主的事。
有人说:“明老爷子那么精明,怎么可能任由外姓人欺压在亲孙女头上,明大小姐早就商议好要与周家联姻,日后由周少爷执掌明家,虽说女婿也是外人,总比不知从哪捡来的野种强。可惜了明琛这些年没少为明家出力,到头来也是要被卸磨杀驴。”
也有人说:“明琛可是个狠角色,我不信他能乖乖让权,指不定早就筹谋多年要来个造反。”
“造什么反,没看着作为收养十几年的孙子连出席葬礼的资格都没有,早就说明了他在家中地位,老爷子养的一条狗怎么可能让他上位。”
流言种种,脑补出无数豪门秘辛。
葬礼后,老爷子被葬在仙山岭七号公墓,明斓抱着骨灰盒,去墓园的路上下了场小雨,寒风急雨,冰凉刺骨。
骨灰葬在了奶奶的墓碑旁边,紧挨着的就是她的爸爸妈妈。
爷爷走后,明斓表现的非常理智,没有太大的情绪波澜。
她在医院冷静办完手续,处理好遗体,联系殡葬场火化下葬,衣着得体,为前来吊唁的叔叔伯伯鞠躬行礼,连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她挑的。
十二年前安葬爸妈时她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小尾巴似的跟在爷爷身后。如今她已经能熟练完成各种流程。
接待玩宾客,明斓无视所有的流言蜚语,回家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做了很多梦,半夜惊醒,起来又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明斓起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去浴室洗了个澡,回来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明琛还没休息。
自从爷爷过世,明琛就变得很奇怪,整个人像是魔怔一般,既不出门也不去公司,连爷爷的葬礼也不参加,每日在书房待到半夜,不知道在忙什么。
明斓问过他,是不是爷爷交代了什么?
明琛说没有,爷爷只让他好好照顾她,再追问他就不肯说了。
外界的传言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可她也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再躺下也睡不着了,明斓索性套了件外套去了外面。
深夜的城市像个沉睡的巨兽,安静的街区偶尔传过几声野猫的叫声,路过街角711便利店,明斓进去买了两罐啤酒。扣开拉环,迎风喝了两口。
明斓拿出手机看了眼,这几天积攒了许多未接电话和消息。她往后滑了滑,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长按号码拨了回去。
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火速接起,对方像是一直守在手机旁,就等她的电话。
声音都透着焦急:“斓斓。”
明斓故作轻松:“怎么了,打这么多电话?”
许墨白:“……担心你。”
明斓笑呵呵的:“担心我什么啊,我好着呢,就是这几天太忙了。”
许墨白没话说了,他本就少言寡语,也不会安慰人,听筒中安静下来,只余轻微的呼吸声。
明斓靠着灯柱,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啤酒:“许乖乖。”
“嗯。”
“其实……我骗你了。”
许墨白呼吸一紧,没出声,明斓也没说话,安静一会后,她顺着灯柱蹲下身,环住膝盖,脸埋进臂弯:“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心情很不好。”
听闻这话,许墨白的心脏猛的收缩一下:“你在哪?”
明斓像听不见一样自说自话:“我努力在安慰自己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还是好难受,真的好难受啊……”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出,每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扎在他心里:“斓斓,告诉我你到底在哪,我过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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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疾速飞驰,霓虹灯拉成模糊的灯影。
只用了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许墨白摘掉头盔,远远看到明斓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仰头看着夜空的星星,旁边散落着几罐空的啤酒瓶。
许墨白几乎顷刻间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
她喝酒了。
许墨白走过去,安静坐她身旁,侧脸去看她。
她似乎出来的很急,身上套了件银白色长款风衣,里面是印小熊猫的棉质睡衣,不只是因为喝酒还是在夜风中吹了太久,脸都是红的。
“冷吗?”许墨白拉过她的手,搓了搓,握住。
明斓摇摇头,又开始定定望着天。
今晚星星好多,月亮也皎洁明亮。
“以前爷爷和我说,爸爸妈妈并没有离开,只是变成了星星守护我,最亮的那颗是爸爸,旁边的那颗是妈妈,现在爷爷也变成了星星,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爷爷是那颗星星了……所以我都找不到,我找了一晚上也找不到。”
许墨白呼吸滞住,拉着她的胳膊把人带进怀里。
“我没有家人了!”这句话像是闸口,说出口的同时眼泪也跟着往上涌,身体忍不住发抖:“我没有家人了。”
许墨白搂紧她,心脏像被一块巨石砸中,重重往下沉,带着迟钝的痛:“你还有我,我们将来也会成为一家人的。”
她在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这几天所有的情绪积攒在一起,在这一刻到达临界点。
自从父母过世,她再一次体会到这种无依无靠的孤独,空虚的、无助的。
血亲不只是血缘联系,更是一种情感上的寄托,是大树的根,是归属感和安全感,如今根断了,她成了孤苦伶仃的叶子。
许墨白心里酸胀的痛,他也不会安慰人,手轻抚她的背,不停说着:“斓斓,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别怕。”
第51章 月亮51
翌日醒来是在家里的床上, 明斓起床去卫生间洗漱,看着镜子里肿成核桃的一双眼就知道她昨晚哭的多么惨烈。
真丢人。
她弯腰掬起一捧凉水,水珠顺着下颌低落, 用冰袋敷了半小时才出门。
李婶做好了早餐,明斓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块三明治:“我哥呢?”
李婶说:“先生出门了。”
“这么早,去公司了?”
“没有, 先生说要去云南一趟, 过几天回来。”
“云南?”
他跑云南去干什么?
这几天她很少见到他的人, 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搞什么鬼。
草草吃完早饭, 明斓收拾东西回学校。
九月后,安京的天气开始转凉。
进了教室,南佳朝她挥手:“斓斓, 快来, 给你占的坐。”
明斓走过去, 坐到最里面靠窗的位置。
南佳一见她,就凑过来:“你怎么瘦这么多,暑假减肥了?”
“没有,这段时间发生了点事。”明斓从包里拿出书, 跟她说。
南佳:“是生病了吗?”
明斓摇头,笑容中带了点苦涩,“不是, 是我爷爷去世了。”
南佳一下自责起来:“啊,对不起哦, 我都不知道。”
“没事。”
明斓都想开了,爷爷都这个岁数了, 走前也没受太大的罪,算是喜丧了。她不能难过太久,要振作起来。
一节思修课结束。
下课铃响,楼道渐渐恢复喧嚣,正好是午饭时刻,楼上楼下都是涌动的人流。
许墨白站在教学楼下,他穿了件黑色连帽卫衣,身形一如既往清俊挺拔,连路过的女生也频频回头。
明斓同样一直在盯着他,直至他走近停在她的身前。
许墨白与她对视,见她愣着不动,他压低声音:“在看什么了?”
明斓理所当然:“在看你啊。”
许墨白:“看我什么?”
“当然是看你……”明斓脑袋一歪,像是很苦恼:“你怎么又变帅了啊。”
见她恢复元气,许墨白忍俊不禁:“好了,走吧,去吃饭。”
明斓主动挽上他的手。
路上明斓也频频发呆,台阶都没看清差点被绊倒,许墨白一把拉住:“怎么心神不宁的,不舒服?”
“啊,没事,”明斓摇头,立马转移话题:“我说真的,你真的又变帅了,是不是暑假趁我不注意去做了医美。”
“没有,怎么可能。”
“那一定是我最近见你太少了,眼睛都浑浊了,快快,你再多让我看看,洗洗眼睛。”
许墨白只是笑:“傻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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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斓这学期有户外写生课,需要背着画稿去山野中写生,远离城市的喧闹,回归宁静安详。只是一去就要十天半个月的,再回来时已经十月底。
明斓累得筋疲力尽,托着行李箱进门,踢掉鞋子和往常一样喊了声:“李婶,帮我放一下热水吧,我要泡澡,我都快半个月没好好洗澡了。”
许久没人回音,倒是楼上传来熙熙攘攘的闹声,难道是有客人。
明斓把行李箱放到一边,脱掉外套换了拖鞋上楼,刚上来就看到客房里走出几个陌生人。
打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一件沾满油渍的麻布衣,身后跟着三个孩子,大大小小,大的不到二十,小的只六七岁。
妇人很满意刚刚的房间,点了点头,扭头跟身旁小孩说:“小玉,这个房间给你了。”
托着鼻涕的小孩开心的围着他转圈:“好啊,太好了太好了,我要有自己的房间了。”
这是什么情况?
明斓直皱眉:“你们谁啊?”
妇人见到她,浑浊的眼球上下滚动,把她从头打量到脚:“你又是谁啊?”
李婶正火急火燎从令一房间跑出来,夺下一个小孩手里的古董瓷器,又去追另一个:“那个不能拿,快放下。”
“她是这栋别墅的主人,你们别乱来啊,这些不能碰。”
妇人“呵忒”一声吐地上一口浓痰,笑出一口大黄牙:“你就是明斓啊?既然你过来了,正好,赶紧的,收拾东西走人,给我们腾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