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了蹙眉,以为是光线太暗了,想要去拿桌角的火折子。
可还未抽回手臂,就被女娘轻轻扯住衣袖,“不要,不要掌灯……”
盈盈月色如雾气越过窗牖,铺开一层光亮,女娘匆忙抓起玉佩,逃也似的转身跑出寝房。
冬日的天,冷得出奇。
夕颜才出府邸,便被一股寒风吹散周身的燥热。
她伸手碰了碰脖颈处的痕迹,接着拉上衣领,很快便没入大雾之中。
有了穆云承的玉佩,一路畅通无阻。
很快,她便来到了雀桥的桥洞。
芍药藏的药丸,很容易寻,石块中潮湿,芍药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牛皮纸,夕颜小心翼翼的取出,全数放入手镯的凹槽里。
做完这些,她起身。
可才要翻身上桥,便嗅到暖融融的雪松自不远处传来。
穆云承身上的香,淡到微不可查,旁人无法捕捉,只有夕颜,远远隔着数百米,便能知晓是他来了。
前世时,为此,穆云承甚是苦恼,没想到重生后,这副身子的嗅觉竟也出奇的敏锐。
夕颜低头,翘起唇角,她左顾右盼,捡起桥洞的石子,在方才的石块上留下寥寥几笔。
望着那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雀桥尽头,穆云承挥了挥手。
暗卫钻入桥洞,半晌,又憋着笑挠着头回到穆云承身边。
“如何?”
穆云承负手,面色平淡。
暗卫嘿嘿一笑,“姑娘知道您来了,给您留了个笑脸。”
见穆云承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暖,暗卫又补充一句,“旁边还画了一朵小花。”
穆云承抬起眼帘,望着浓的散不开的雾霭,轻声道,“在这里等着吧,再靠近,她该有麻烦了。”
夕颜嘴角噙着笑,直到雪松的气味消失不见,她才慢慢恢复肃穆。
身后的微光散去,周遭也愈发寒了几分。
直到进入白祁的管辖,夕颜终于见到那个令她夜不能寐的恶魔。
他负手立在桥栏处,听见动静后,慢慢转过身来:
“夕颜,别来无恙。”
声音缓缓,磁沉中夹杂着些许凉薄。
夕颜觉得心悸,骨子里都浸满了惧意,她不知如何缓解这种本能,只能恭敬一跪,礼数周全的唤了声,“见过世子。”
第40章 生若浮萍,谈何情爱?
白祁抬步上前,将她扶起。
女娘的睫羽轻轻颤了颤,微不可查的拉开距离。
白祁不悦蹙眉,“还在怪我?”
“夕颜不敢。”
她低眉敛目。
白祁眼底笼上一层淡淡的疑色。
四周静谧了片刻,白祁自上而下的打量着眼前人,她一身素色衣裙,温婉可人,未施粉黛,气色饱满。
不过一月而已。
段屹川把她丢在南阳河上时,她何等狼狈?究竟是谁,让她恢复的如此之快?
就在他思忖之余,眼角的余光遽然瞟见一抹暗红色痕迹。
白祁倏然伸出大掌,一把扯开女娘的衣领!
河面的寒风裹挟着细细的雾气一个劲的往夕颜脖颈里钻,她颤抖着双肩后退,又急急匍匐在地。
“你是如何躲过穆云承的守卫的?”
白祁的手臂僵在半空,胸口慢慢升起滔天的怒意。
咚咚的心跳牵动着心脉,夕颜暗自拉好衣领,声音听不出情绪,“我趁着穆云承睡着了,偷了他的玉佩,世子长话短说,若他醒来发现了端倪,夕颜会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偷的?”白祁握紧铁拳,垂眸望向地上的女娘。
“回世子,我是趁穆云承睡着了…..”
“我问的是,为何你能在穆云承睡着时近他的身!”
一阵寒风拂过鬓发,白祁的声音突然抬高,几近歇斯底里的咆哮。
“我是穆云承的妾室,自然能近他的身……”
下颌一紧,夕颜被迫抬起脸颊,剩下的话,被白祁收紧的五指生生掐断。
夕颜盯着他的瞳仁,其中倒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忍着剧痛,想要体面一些,可白祁的轻蔑,连带着他道出的话,将她所剩无几的尊严,一点一点,碾进泥沼:
“妾室?那日在书房,你是怎么求我的?求我娶你为妻,求我允你后位,求我爱你这个人,而不只是将你当做替身来看,这才多久?你就迫不及待的爬上了穆云承的床榻了?”
他嗤笑一声,“夕颜,你还真是,贱得可以!”
“我不做他的妾室,如何治好世子赐我的一身鞭伤?”
她反唇相讥,“左右不过是个替身,世子难道就因为夕颜失了身,便要治夕颜的罪吗?”
说到此处,她墨眼中惧意已经慢慢褪去,此刻的她,像极了一个被扼住命脉的小兽,拼尽最后的筹码,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生死边缘的较量,已经顾不上伪装。
白祁见她本性暴露,心中猛然一抽!
尘封的记忆苏醒,痛意沿着肺腑弥漫出心头,白祁兀自一笑,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夕颜,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夕颜对他的注视并不闪躲,她讳莫一笑,“穆云承,他看上了我的眼睛,他说我的眼睛与公主十分相似。”
白祁的神色收敛了些许,认真等着她的继续。
“我虽是南疆最低等的奴隶,可也是见过公主样貌的,她冰肌玉骨,美艳绝伦,那双眼睛,晶莹剔透,像极了一对琥珀。”
夕颜顿了顿,慢慢扬起眉梢:
“世子,你仔细瞧瞧,我夕颜的眼睛,像琥珀吗?”
她将墨眼瞪得滚圆,往日的情愫与讨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抹狡黠,将白祁所有的念想,破成细碎的雾气。
“世子将我当做替身,说明世子的心上人,便是穆云承口中念念不忘的公主,这公主,是真是假,已经昭然若揭了……”
“夕颜,你找死!”
白祁咬牙切齿,轻狂不羁的面容骤然漾起杀意!
夕颜捕捉到了危险的气息,她抬手握住男人的铁臂,直言不讳道:
“世子先别急着杀我,穆云承省察克制清心寡欲,他纳我为妾,何其罕见?我是为世子效力的,你若杀了我,短时间内,还能找到第二人近穆云承的身吗?”
见白祁缄默,手上的力度似有放松,夕颜咬咬牙,继续试探:
“世子,那个女人,也叫夕颜吧?她也是为了世子,才去穆云承身边做细作的,可她终究是失败了,她没完成的任务,我愿意替她完成,待世子一统天下,便将对她的愧疚,如数补偿到我身上,如何?”
这样的祈求,与她一直以来表现出的野心不谋而合。
白祁松开禁锢,慢慢直起身子。
玄色衣袍随风舞动,张扬而瞩目。
他讽刺一笑,自言自语的叹息一声,“只是像她,可终究不是她。”
剩下的话,被他藏进了心底:
她的爱,纯净无暇,不掺杂任何算计与权衡。
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女娘,终究是被他亲手推开,爱上了别人……
夕颜得了自由,原本还满是贪婪的墨眼忽的闪过一丝狠厉。
那狠厉转瞬即逝。
“世子,您就当我没有心吧,生若浮萍,谈何情爱?世子与穆云承爱不爱我,我其实并不在乎。”
她哂笑,继而补充道,“若穆云承称帝,他的后位,只会留给他已经过世的妻子,但世子不同,只要世子答应我,给我后位,许我一生荣华,让我不再被其他女人踩在脚下……”
白祁慢慢转过身来。
他盯了女娘许久,终于,一直以来炙热而疯狂的占有欲,逐渐消散,无迹可寻。
“夕颜,你对我无心,我不同你计较,左右不过是个替身,我也没期许你和她一样,爱我入骨。”
他抽出腰间的狼牙鞭,舌尖抵了抵后槽牙,昔日的痞气与病娇再度回归,他慵懒一笑,眼底透着骇人的警告:
“乖乖听话,我可以许你后位,可你若敢对穆云承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背叛了我……”
他话音还未落完,夕颜早已笑逐颜开!
她将双手置于螓首,恭敬施了一礼,“夕颜定不负所望!”
白祁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一直以来,他都将眼前的女娘当做自己最隐晦的软香温玉。
他无法坐视旁人染指,尤其是穆云承。
可真到了这一步,他突然明白,他无法坐视不理的,只是断崖处那个恨她入骨的夕颜。
所以他宁愿冒着丢掉青州的危险,也要在她与穆云承新婚之前,将她抓回。
那日,火红的嫁衣,刺得他双目猩红。
见他脸上带着愠怒,她嗤笑,“不是世子亲手将我送上和亲的喜轿中的吗?如今又何故气恼?”
他的逆鳞被触及,迫使他的吻,也如寒风般肆虐。
他想着,一定要在她与穆云承的新婚之夜,让这女人明白,谁才是她的男人!
她于如泣如诉的求饶中唤出的名字,只能是他白祁!
第41章 仍有隐瞒
回忆如同沉沉的霜雾,拨开时,白祁终于瞧见了匍匐在地乖巧顺从的女娘。
她脖颈处的痕迹,似在提醒着他,夕颜,真的已经不在了。
夜风再次拂过面容,白祁的脸上生出了些许倦怠。
“南梁王会在元日后定下继承王位的监国之人,穆云承人人敬仰,王位非他莫属,我要你想办法跟他回广陵,在他无暇的名誉中,浓墨重彩抹上一笔。”
夕颜周身一冷。
白祁没有发现她的反常,只是自顾自的说着,“穆云承有个弟弟,名唤穆云翊,她的母亲是南梁将军府的庶小姐,被南梁王封为惠妃。”
夕颜搜寻着前世的记忆。
惠妃心思歹毒,颇有些手段,挑唆的南梁王与王后慢慢生了嫌隙。
王后抑郁成疾,在穆云承很小的时候便自尽了。
自此,惠妃独揽后宫。
王室内斗是常态,老将军偏爱小世子,想他远离纷争,便主动向梁王要了他,亲自抚养。
老将军深知,穆云翊生性顽劣,不堪重任,奈何惠妃不死心,一直教唆自己的父亲拥立穆云翊为未来王上。
所以,一直以来,拥立穆云承的秉公,与将军府关系十分对立。
如今白祁要她去毁穆云承的名誉,如何毁?难道要从将军府入手?
上头突然没了声响。
夕颜抬眸,粼粼水雾溢出墨眼,便这般对上白祁饶有兴致的注视。
“在想什么?”白祁垂着下巴,凉薄的唇呵出几口细雾。
“没……夕颜在等世子吩咐。”
白祁点头,“穆云翊是老将军的外孙,他护得紧,又十分看重,因此,秉公与老将军关系一向不和,我要你想办法杀了穆云翊,嫁祸给穆云承。”
“之前听女夫子说过,将军府其实是看好穆云承的,世子意思,是想让将军府与穆云承反目?”
“可以这么说,”白祁抬手将夕颜扶起,五指划过她的脸颊,将她额前的碎发整理到耳后,慵懒一笑,“南梁太和谐了,人人都向着穆云承,合力后,不容小觑,你要做的,就是搅乱这一池清水。”
夕颜偏头躲过他的触碰,轻轻点点头。
白祁似是不满,强势将小女娘拉入怀抱。
铁臂慢慢环上怀中人不盈一握的腰身,白祁将下颌搁在女娘的颈窝,死死将她禁锢。
“想被我明媒正娶的女人,何故会这般惧怕我的亲近?夕颜,你有些言行不一啊,不知你被穆云承压在身下时,是否也如此刻一样抗拒呢,嗯?”
夕颜浑身收着劲,声音尽量放得柔缓,“夕颜已被他人沾染,配不上世子的怜爱,心中有愧……”
白祁讽刺一笑,将她的身体扳正。
“你说的对,你的确不配。”他戏谑的松开禁锢,颇有些轻浮的弯了弯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
“所以,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听闻穆云翊是个顽劣的,你的这份美貌,也是难得一遇的筹码。”
他这是……彻底将她与后院的女人一视同仁了?
夕颜这般想着,心中也安定了几分,“若是我一直寻不到机会呢?”
“若非穆云承将你拴在身边,你总能寻到机会,”白祁不甚在意的勾了勾唇,短促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妾室而已。”
夕颜抿着唇,诺诺一福身,“夕颜遵命。”
已是下半夜,阵阵寒风灌入大氅,夕颜瑟缩了几下,直到白祁的身影消失在雀桥的尽头。
这一关,终究是过去了。
夕颜觉得脚下发着软,只能转身,慢慢行着。
不止过了多久,雪松的气息扑面而来,她错愕抬起头,只见穆云承正立在桥栏处,面容和煦。
他自浓雾处翩然而至,如降临在尘世的谪仙,清润温柔的声线,瞬间就驱散了夕颜满脸的落寞:
“可有受伤?”
夕颜鼻尖一酸,摇头道,“没,他见到了我身上的痕迹,以为我非完璧,似是十分厌弃。”
说到这里,她咧嘴一笑,“还要多谢世子才是。”
不似方才面对白祁时的防备,此时那双墨眼,一望见底,声音也恢复了放松后的轻软,仔细捕捉,像是还淬上了绵绵的情义。
不等穆云承开口询问,她已经将方才与白祁的谈话简明扼要告知于他。
穆云承听后,神色不见有异。
他越过夕颜的身侧,负手而立,许久,才缓缓开口回应,“阿颜,你方才所言,我自是百分百相信,但我知道,你对我仍有隐瞒,你很聪明,说话也很谨慎,可只要是谎言,便会有漏洞,而我穆云承,最擅长的,便是发现漏洞。”
雾气缭绕中,穆云承仰头望着上方的虚无处,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口悠然与闲适。
夕颜心中一沉!
“只要是谎言,世子便能发现吗?”
假公主的事,他也能够发现端倪吗?
“是,”他收回视线,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娘,“我不去戳穿,是因为我觉得无关痛痒,但是阿颜,我对你所知甚少,你我所谋,关乎国之大统,所以我才会这般着急去言明。”
见她怔怔不语,穆云承靠近一步,声音如清泉流过山涧,却叫她无端发怵,“夕颜,我绝非善类,若你背叛我,我不会手下留情。”
夕颜轻咬下唇,思索了半晌,最后坚定对上穆云承的注视,“夕颜明白,只是,夕颜所藏之事,着实无法与世子直言,但夕颜保证……”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