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心跳突突。
她半低着头,怯生生的望了望穆云承,试探道,“她和你说了什么与公主有关的事?”
穆云承面色并无波澜,“你想问什么?”
“我……”夕颜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装傻,“我也不知。”
穆云承点头,不甚在意道,“那便不要理会了。”
夕颜诺诺拉住他的衣袖,讨好似的晃了晃,再次试探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穆云承温柔一笑,打湿锦帕,轻柔的替她擦去嘴角的血迹。
少顷,他认真捧起女娘的脸颊,迫使她正视自己。
他的眸光,明明如月,清澈见底。
见女娘似有躲闪,他微微收紧五指,一字一句道:
“阿颜,不要因为出身而妄自菲薄,即便是最耀眼的红莲,也是从淤泥里生长而出的。”
见她仍要躲闪,穆云承自嘲一笑,“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般高贵。”
夕颜听到这一句,忽然就怔住了!
他在说些什么?
他身上流淌的,是王室的血脉,他生来便高高在上,坐拥整个南梁。
他是这腐朽的乱世里最后的君子啊!
夕颜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穆云承只当她乖顺了些许。
他松开禁锢,慢慢挺直背脊,“即便已经化身河神,我的本质,依旧是不甚落水的恶鬼,阿颜,你我,殊途同归。”
他转头,望向窗牖边斜斜照进木格子窗的光亮,微微一笑。
“我们,最终都是殊途同归。”
穆云承的身形,一瞬间,变得悠远无比。
夕颜不敢打扰,只是静静望着他的侧颜。
许久,穆云承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再一次迎上夕颜的注视,眸光变回一池泛着微波的潭水,粼粼溢满温柔。
“所以,跟我说一说奴隶城的事吧。”
夕颜眨巴着一双墨眼,扑闪扑闪的望着他,直到确定,他的眼底真的没有同白祁一样的鄙夷与嫌恶,才娓娓开了口。
冗长的叙述,一直到窗外的夕阳消散,状若无物。
寝房内黯淡到令人心悸,可穆云承却一直没有掌灯。
夕颜说完后,等了半晌。
穆云承收紧五指,将榻上的床单抓出了褶皱。
“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藏污纳垢之地!”
这几个字,是从他的唇齿挤出来的,穆云承情绪稳定,即便是愤怒到了极致,也只会令周遭的空气轻微波动一下。
他没有问及公主一事,夕颜也不敢试探。
于是,假公主一事,便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禁忌。
夕颜见他消化了所有的盛怒,才轻轻开口道,“世子,若有一天,你能一统天下……”
“阿颜,这也是你助我的缘由吗?”
穆云承眼底依旧泛着冷意,可对上女娘眼中的希冀时,又化作春雨绵绵,“白祁早就知道了奴隶城的存在,可他并未加以阻止,不仅如此,他还与之交易,助纣为虐……”
他抬手,安抚着肩膀微颤的女娘,温热的掌心很快便驱赶了她周身的惧意。
“休怕,我会替你找到解药,我会亲手结束这人间炼狱。”
夕颜郑重点头。
与此同时,忽而有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伴着婢仆的惊呼:
“小世子,殿下已经休息了……”
“给老子滚开!”
穆云翊的声音在回廊上飘荡,穆云承抬手执起一侧的大氅,将夕颜裹紧。
殿门“砰”得一声被踹开,接着屏风应声而倒。
穆云承起身,拢了拢月白色长袍。
他挥挥手,婢仆会意,纷纷退下。
穆云翊双拳紧握,怒目而视,“穆云承,你究竟想怎样?你已经是监国了,父王昏迷,这南梁,已经如你所愿,你何故对母妃如此?”
穆云承抬步,将整个身躯挡在夕颜身前。
“是你给父王下的毒?”穆云翊灵光一闪,后怕的退后一步,“如今,你把控朝堂,已经再无顾忌,所以你开始给王后报仇了?”
说到这里,他兀自点头,笃定道,“是了,你蛰伏良久,不就是为了此刻?你怎会放过母妃,怎会放过我?”
穆云承摇头,“你母妃罪有应得,但你无辜,回去吧。”
“少跟老子惺惺作态,”穆云翊抬起手臂,在空中虚虚挥了一下,“若不是顾念你君子的外衣,若不是忌惮将军府的兵权,你怕早就忍不住,对我下狠手了吧?”
说到这里,他转身去寻桌案上的茶具。
“你不饮酒?老子才不信!怕是今日你不与你的美妾一醉方休,都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以来的装腔作势吧!”
穆云翊打砸了几个茶具,除了四溢的茶香,并未寻到半分佳酿。
他冷笑一声,抬手指向夕颜,“你说!他究竟有没有私下饮酒!”
可回应他的,只有一室静谧。
许久,穆云承一笑,有点无力,但更多的,是怜悯与痛惜:
“老将军顾念王室纷争,用自己的兵权,给你圈出一方净土,我若是你,便好好待着了,何苦非要去涉足肮脏与阴暗?”
“穆云承,你周身皆是晦气,可你偏偏用一身白裳去掩饰你不堪的灵魂,世人被你蒙蔽,都唤你君子,可我知道,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你八岁时,以‘誓不饮酒’为由,拒绝向我恭贺时,我便知道了……”
“你想知道我不饮酒的缘由吗?”穆云承收敛温润,眸中忽的淬上令人发寒的愠怒来。
第58章 不饮酒的缘由
穆云翊从未见过真正动怒的穆云承,一时间有些忌惮。
连带着夕颜也僵了僵背脊,胸口闷闷一震。
“你知道我母后是怎么死的吗?”
他的声音,像是从寂寥的旷野中传开,裹挟在劲风中,无端掀开满地尘埃。
“那时我四岁,父王饮了酒,醉醺醺的进了凤鸾殿,与母亲争执时,失手将她推到桌案一角。”
夕颜心尖一颤,急急望向那个温润的面容。
他的脸上并无泪痕,仿佛在叙述着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清醒后,他将母后伪装成自杀的假象,而我……”
顿了顿,穆云承垂眸,语气轻的不像话,“我就躲在床下,躲了整整一夜。”
穆云翊惊得说不出话来!
穆云承挑眉,望着怔怔不语的穆云翊,嘲讽一笑:
“你说的没错,是你母妃间接害死了我母后,因为他们争执的缘由,是要不要废后。”
穆云承的眉眼依旧宁静,可嗓音中的寒意却一寸寸铺开:
“父王醉酒后,打女人是常事,我虽恨你母妃,但更多的,是痛快与解气,因为母后解脱了,惠妃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穆云翊摇头,似是不敢置信,“你胡说,父王宠爱母妃,我亲眼所见……”
“弟弟,”穆云承上前一步,怜悯抬手,抚了抚少年的头顶,“你尚在襁褓中时,有一日父亲醉酒,失手将惠妃的发簪甩进摇篮,若非我出手及时,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同我说话?”
穆云翊张了张口,随即恶狠狠的打落穆云承温柔的安抚,“父王爱我,你少在这里挑拨!”
穆云承不甚在意的努了努嘴,转身来到夕颜身边。
“我不饮酒,是因为我骨子里流淌着父王的血液,我不确定我醉酒后会不会也伤害女人,为从根本上解决这个令人不耻的恶习,所以我才发誓,此生,不饮酒。”
说到这里,他收紧手臂,将夕颜抱起,径直走出寝房。
“你仔细回想一下,可曾在你母妃脸上见到过淤伤,另外,你再想想,父王对你的无限宠爱与包容,究竟是不是在赎罪,赎他无端杀了发妻,又险些失手杀了自己幼子的滔天大罪……”
仿若晴天霹雳!
穆云翊颤抖着双手不能自已。
穆云承,他什么都知道,可即便是他一再挑衅,他也置若罔闻。
一直以来,都是他穆云翊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无理取闹。
谁说八岁时的穆云承不似如今风度翩翩的君子?
他尚在襁褓中时,穆云承便已经救他于危难……
穆云翊短促的笑了几声,接着,满腔的酸涩与自责一寸寸爬上双目,他蹲下身,双臂抱着头顶,哭成了一个孩童。
夕颜缩在穆云承的怀中,听着身后断断续续的低泣声,慢慢抬起下巴。
穆云承低头望了她一眼,歉意道,“吓住了?”
“没……”
恍惚间,有冷风吹拂而过,吹动檐上挂着的指路灯笼。
暖光在男人的眼下投下一片翳影,他浅浅一笑,安慰道,“别怕,我真的不饮酒,更不会对你动手……”
他这是在……起誓?
夕颜假意借力稳住身子,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我信你。”
穆云承点头,“嗯,所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若遇见心仪的男人,还需跟我说一声,我替你把控……”
“若我一直遇不到呢?”夕颜歪了歪头,委屈颦眉。
穆云承思索片刻,郑重道,“会遇到的,遇不到,我便一直护你。”
夕颜眨了眨墨眼,狡黠一笑,“倘若,我想要你负责呢?”
穆云承脚下一顿。
夕颜匆忙转移了话题,“世子,我们现在去哪儿?”
穆云承继续行了几步,淡淡道,“带你去沐浴。”
抵达温泉寝殿时,幽篁处传来几声脚步。
夕颜整个身子没入池水,竖着耳朵听着殿外的谈话声。
穆云承声音淬上了忧色,“都找不到吗?整个王宫都翻遍了吗?广陵的城门的守卫处是否有盘问?”
对方声色肃穆,“王宫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就连宫墙四周都勘察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广陵城门的守卫收到消息时,已经放出去几波百姓,我等沿途追查了数十里,均未发现行迹。”
穆云承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
夕颜的心,兀的沉到谷底!
听到现在,她怎会不知穆云承找的人是谁?
从她进了凤鸾殿,芍药便不见了踪迹,如今又无端消失,最大的可能,便是她已经偷偷回了青州!
她害得白祁丢了广陵的部署,又在南梁内讧时毫不犹豫的选择站在穆云承这边,这一桩桩,一件件,若芍药说与白祁听,那么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一瞬,白祁轻狂不羁的面容忽的映入脑海。
夕颜只觉周身不知何时已经寒彻入骨。
她瑟缩着躲进氤氲缭绕的池底,直到一双手臂将她沉沉提出水面!
“阿颜,你在做什么?”
夕颜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对上的,是穆云承双眼处用腰带遮挡的俊脸。
他摸索着将手中的浴袍裹上女娘的肩膀。
与此同时,窗外忽然炸开一声春雷,“轰隆隆”声不绝于耳,慢慢地,雨点淋落,声势渐大。
这雨,竟是如此湍急!
夕颜躲进穆云承的怀中,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不已,“我不要被他抓回起,我不要再回到他身边……”
昔日的胆寒犹在眼前,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绝望,仿若落入深不见底的枯井,透不进一丝光亮。
穆云承愣怔了片刻,终于收紧手臂将她圈住,温柔回应道,“好,我守着你,不让他靠近你,乖,别怕……”
“可是……我的药,已经吃了一半了……”
窗外的急雨如尖刀沉沉落下,将才出土的嫩芽打弯,碾进泥土。
穆云承怔忡了片刻,轻拍怀中呓语喃喃的女娘,缓缓道,“放心,过几日,等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派人去南疆,替你寻解药。”
夕颜终于止住颤抖,抬起眼帘,“能寻到吗?”
穆云承的眼睛被腰带阻隔,望不见女娘湿漉漉的墨眼。
“总要试一试的,不是吗?”
春寒料峭,广陵的大雨连绵了十日。
穆云承的动作十分迅速,很快便将朝堂稳固。
梁王缠绵病榻,惠妃的势力轰然倒塌。
这几日,穆云承都回府甚晚,夕颜一个人睡在寝房,噩梦连连。
阴沉沉的暗夜,寒鸦哑着嗓子,尖叫声此起彼伏。
半梦骂醒时,夕颜依稀听见了熟悉的磁沉,“夕颜,过来。”
第59章 回青州
“不要……”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白祁一身玄衣,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他沉肃的双眸,如泛着寒意的古潭,一寸一寸,似要将她凌迟。
禁锢,抽打,捻碎……
白祁誓要将她一身的反骨嚼碎了,和着血肉吞入脏腑!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又闭阖。
带着潮意的冷风绕过屏风灌入内阁,夕颜冷不丁的瑟缩了一下,倏然睁开双目!
入眼是一袭玄色官服。
夕颜抬手捂住双唇!
“阿颜,怎么了?”
清润的嗓音泠泠传入耳畔,那一瞬间,雪松气息将她所有的恐惧如数驱散。
夕颜连滚带爬的跑下榻,撞得穆云承连连后退。
“你怎么穿黑色了?你为什么穿着黑色……”
穆云承愣怔了片刻,轻笑一声,解释道,“我一回来,就听婢女说,你睡得不安稳,一直在呓语,你又不许旁人靠近,我来不及换下官服……”
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夕颜抱着穆云承不撒手,发顶有意无意的蹭着他的下颌,惹得穆云承轻笑声不断。
“贯会无理取闹,何时颜色也能惹你气恼了?”
他的声音,温柔中透着淡淡的无奈。
夕颜尚未从委屈中回神,嗅着穆云承身上的雪松香气,她无赖的娇嗔,“就怪你,你穿黑色吓我……”
穆云承想要扯开她的手臂,试了几次,可身前的小女娘手臂却越收越紧。
穆云承轻叹一声,耐心哄着,“你不松手,我如何脱下?”
“我替你脱下。”
小女娘说着,一双柔荑探入他的外杉,似要将他的官服剥落。
穆云承尴尬握住她的不安分,后退着想要躲她,“别闹,你还要不要嫁人了……”
夕颜听罢,满腹委屈藏于胸口。
她停下动作,微微撅起唇瓣。
“你想我嫁给别人吗?”
穆云承怔了怔,心思微微一动。
他抬手,搓了搓小女娘气鼓鼓的脸颊,认真道,“阿颜,你与我妻,太像了,我承认,我对你有过情动,可我清楚,它因何而起,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你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你明白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