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抽搐了一下,立刻将身体蜷缩,可道出的话,却带上了满腔的怒火:
“穆云承,他会是个好皇帝,他比你好,千倍万倍!”
“你又怎知,孤不会是个好皇帝!”
话语一出,白祁忽然愣在了当场,如晴天霹雳!
这对话,何其熟悉?
夕颜瑟缩着,双手抱住脸颊,倒刺掀开皮肉的痛,裹挟着还魂蛊在脏腑的撕咬,让她才撑起的反骨,顷刻间消失于无形。
分不清何时,亦分不清身处何地。
白祁手上一松,狼牙鞭应声而落。
倒刺“叮铃”一声,在夕颜的心湖漾开涟漪。
久违的记忆冲破束缚,如潮水般涌来,夕颜悄然从臂弯处望去,竟瞧见了碎了一地的琉璃盏。
“世子,夕颜不是故意的,院中的夕颜花开了,夕颜是来给你送花的,夕颜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的花瓶……”
女娘匍匐着上前,抓住他的衣摆,血渍混着汗液,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印记。
“世子,夕颜不敢了,夕颜再也不敢了……”
轰隆一声,殿外有惊雷乍起。
前后不过一刻,暴风雨倾泻而下,如白祁心中铺天盖地溢出的情愫,让他拼了命的堵,也无法堵住分毫。
白祁身形一晃,急急退后一步。
尘封的记忆慢慢苏醒:
那是很久前的某一夜,他瞧见王叔王彧与母后之间的不耻之事后,一个人躲上荒山,却被王彧抓住机会,险些灭口。
后来是段屹川寻到了他,并舍命相护。
他命悬一线,世子府上的医者来了一批又一批。
他于惶惶中醒来时,段屹川正守在榻前,一夜白发。
段屹川说,女人,最是凉薄。
段屹川还说,‘红颜祸水’一词,并非空穴来风,即便是他的母亲,也即将成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
于是,他在段屹川的示意下,亲手将软糯的小姑娘递到了嬷嬷手中。
小姑娘哪里知道他的决绝?
那时,正值夕颜花开,姑娘如往常一样,给他送花,不小心打碎了琉璃盏。
琉璃盏虽贵重,但依白祁的身份,本也不算什么。
可为了疏远她,为了让她如其他奴隶一般惧怕他,白祁第一次,对放在心尖上的姑娘,用了鞭刑。
那日,夕颜花散了一地,被他来回践踏,如地上抽搐不已的小姑娘,狼狈到无法直视。
自那后,姑娘如愿对他恭敬了许多,而他的心,也如这肮脏不堪的王室,再也不复昔日的明媚。
第109章 “是孤抱你来的。”
这样一字不落的细节,眼前的女娘,是如何知晓的?
白祁背靠着牢笼缓缓坐下,而不远处的女娘,见他退后,又继续匍匐着朝他这边而来:
“世子,夕颜以后一定听话,你别打我……”
经过一夜的折磨,女娘的嗓音已经不复昔日的婉转,仔细听着,还有些暗哑。
她的墨眼被痛楚镀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氤氲着望来,让白祁的心猛地一揪!
“你……你就是她,你真的是她……”
女娘的指尖才探向玄色衣摆,就重重垂下头颅。
白祁幡然醒悟!
他呼吸沉重间,试了几次,终于站起身来。
慌乱如同藤蔓,攀上他的四肢,绕进他的心头。
就像发了疯,白祁将地上的女娘紧紧抱进怀中,匆匆出了大殿。
“来人!寻医者,寻医者!”
夕颜呼吸微弱,而白祁的理智,也似游离在外,双目空洞。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白祁脚下打滑,险些摔倒在地,身边将士急急上前搀扶,可回应他们的,却是君王无情的怒吼:
“滚开!”
周遭一阵静默。
只有雨水沉沉拍打着枝叶。
段屹川撑着油纸伞,自小径而出。
他默了半晌,终于重重叹息一声,道,“去找医者吧。”
不多时,医者匆匆而至。
白祁浑身已经湿透,他静静立在床榻边缘,一贯阴鸷的明眸中,忽然有了些润意。
直到医女小心翼翼的上前,微微一福身,“王上,您要不要回避?”
女娘背后的鞭伤,是需要褪下衣衫,方能清洗上药的。
医女拿不准二人的关系,只能先询问。
白祁神色微顿,须臾,终于虚虚握了握拳,置于唇边轻咳一声道,“回避。”
说完这句,就连白祁自己都诧异了一番。
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他只好神色恹恹的转身出了寝房。
一番折腾,泛着污渍的衣衫被尽数褪下,医女仔细为夕颜擦拭着身体,上好药膏。
沁凉的触感在背后散开,没了噬心之痛,夕颜只觉困意来袭。
这一睡,她直接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时,寝房内正燃着昏黄的烛光。
朱瑾正握着夕颜的手浅眠,感受到了动静,她蓦然睁开双目。
“阿颜,你觉得怎么样了?”
“瑾姐姐?”
夕颜恍惚着想要起身,却无端牵扯到了背后的伤口,当下便痛得牙关一颤!
“趴好,别乱动,”朱瑾数落着,声音柔柔,“所幸,只落了一鞭,阿颜,你不该为了我……”
剩下的话,伴着几声呜咽,在静谧的大殿格外清晰。
恍若隔世的错觉,夕颜只觉,二人此刻并不在青州,而是已经在地府团聚。
思绪汇聚,夕颜这才喃喃道,“你……你还在?”
朱瑾擦了擦泪痕,点头道,“我在,我在。”
她紧紧抓着夕颜的衣袖,“我也以为我死了,是王上让巫咸救活了我,因我身中黑瘴,且并未服下解药,脏腑又有还魂蛊,阴差阳错……”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各种情形我也说不好,总之,我活下来了。”
不对,不对……
既然白祁已经给她准备了牢笼,誓死要将她的尊严磨砺,践踏,又为何会允她出笼,还给她医治?
难道是她迷迷糊糊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思及此,夕颜反手握住朱瑾的手腕,“瑾姐姐,发生了什么,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朱瑾刚要开口,就听一身磁沉的回应自门房处传来:
“是孤抱你来的。”
朱瑾双肩一颤,急忙起身,乖顺的立在一边,低眉敛目。
夕颜立刻裹紧身上的锦被,满面戒备的抬起下巴。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着白祁的命令一压而至,“退下吧。”
第110章 “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室内再度恢复静谧。
白祁大步而来,行至床榻边缘,五指微微弯曲,终是忍住,只在女娘的脸颊落下浅尝辄止的摩挲。
夕颜只觉周身汗毛直立,她微微侧过脸,抗拒之色尽显。
白祁也不生气,他从怀中拿出手镯,不由分说的扣上女娘的皓腕,之后抬头,微微一笑,“这是半年的量。”
夕颜错愕的眨了眨眼。
这个魔鬼,何时转了性?
不对,他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白祁眸中的清冷不知何时已经融化了个干净,他伸出掌心,将一块糕点置于女娘的唇边,柔声道,“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他的眼神本就凉薄,刻意放柔的注视,无端让夕颜心中一揪!
背后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夕颜抿了抿唇,兀自垂下眼帘。
入眼是一块精致的杏仁酥。
夕颜呼吸一滞!
杏仁酥?
自她被白祁买下,来到中原,何曾再见过杏仁酥?
前世的自己食杏仁会窒息,逛了一遭鬼门关后,白祁便将杏仁从食谱上除名了。
如今特意拿来给她吃,是什么意思?
难道自己在毒发之际,说了些胡话,被他听出了端倪?
见她怔忪着,白祁轻笑,“不敢吃?何故?”
“我怕你毒死我。”
压下思量,夕颜不着痕迹的掩去异色,微微侧过头。
“夕颜,这个借口不妥,你知道杏仁酥里没毒,因为,倘若孤想要你死,大可不必费尽心思为你救治。”
白祁的动作并未收回,仿佛眼前的女娘不承认自己对杏仁过敏,便誓不罢休一般。
夕颜敛目,开始盘算起小心思来。
前世的自己对杏仁过敏,如今自己换了副身躯,是否会窒息还未可知,不若赌上一赌,赌对了,说不定能打消白祁的疑虑……
想到这里,她转头,张开唇齿,企图含住白祁指间的糕点。
似是没料到女娘的动作,白祁急急收回手臂,将杏仁酥攥进掌心。
有细碎的粉末铺开在眼前,随着光亮舞动,夕颜抬眸一笑,“王上何意?”
白祁眉宇间闪过阴霾,“你不要命了!”
“夕颜不明白。”
她努了努嘴,不甚在意的垂下眼帘。
本以为白祁会继续逼问,可谁曾想,他竟侧靠着床榻,在地上肆意一坐。
宽大的广袖下,他修长的五指微微托起下颌,如同乖顺的狼狗,收起獠牙,一瞬不瞬的盯着趴在枕上的姝色。
夕颜被他盯得有些不适,又无处可逃,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我没有与段青阳真的拜堂。”
沉默了许久,白祁率先打破静谧。
“嗯。”夕颜一边应着,一边挪动着身躯,悄然拉开些距离。
白祁无奈,浅浅叹息,“她是北齐的王后,但不是我白祁的妻。”
“这些话,王上说与我听,不觉得交浅言深了吗?”
白祁不理会她的讽刺,继续道,“那日,虽对你有利用,可我当时只是想抓住穆云承,我对你已经有了妥善的安置。”
“哦?”夕颜有些好奇,都到了那一步,他还能如何安置自己。
白祁放下手臂,十指交叉置于下颌,托起如刀削般的俊颜,神秘一笑:
“我在邺城的王宫,给你建了座宫殿,我想着,等应付了那个老头子,就与你在宫殿中拜堂,三书六礼,三媒六聘,你要求的,都在那座宫殿里。”
说到这里,他有些沮丧的垂下眼眸,“本想给你个惊喜,可你不要我了,你说,你从未爱过我,怜悯的施舍不是爱,卑微的仰望也不是爱……”
夕颜突然发现,白祁对她的自称,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孤”。
白祁眸中带着血丝,眼睛突然有些发红:
“既然都不是爱,那什么是爱?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不等夕颜回答,他又自嘲一笑,“你说过,只想要我,‘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不管换了什么皮囊,你都是想要我的,不是吗?”
夕颜的心,重重沉入谷底!
白祁,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第111章 “你说过,只想要我!”
见她神色慌乱,白祁一笑。
他的笑声,不似穆云承那般如流泉似的,清润无比,他的笑,闷闷的,低低的,自胸腔中传来,无端带着些压迫。
夕颜微咬唇瓣,努力使自己冷静。
少顷,她终于不再掩饰,“王上抬爱了。”
见她默认了自己的身份,白祁伸手拉过她的指尖,将头一偏,兀自枕上她的掌心。
夕颜诧异的蹙紧眉心,与他对视。
白祁不语,又是抿唇一笑。
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
昔日她因杏仁酥而险些丢命,醒来后,对白祁发了好大一通火,本以为自己的恶言相向会令白祁生厌,奈何他被她气走不到半刻,又折回寝房来。
彼时,他亦是这样,将脸颊枕在姑娘的掌心。
人前不可一世的桀骜狼狗,只在姑娘面前乖顺至厮,这对任何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来说,都是致命的吸引。
姑娘当下便破涕为笑。
见她气消了,少年终于舒了口气:
“别恼我了,我以后一定记住,本世子发誓,以后你若是在这世子府瞧见半个杏仁,我便一把火烧了这座府邸!”
白祁的爱,如一团烈火,将她围困,燃烧着她,炙烤着她,全然不顾她究竟能否承受……
夕颜的眼眶有些酸胀。
她回神,掌心上的容颜,早已褪去昔日的稚嫩。
少年的明媚,不复存在,此刻她眼前的,除了冷情暴戾的君王,再无其他。
夕颜慢慢抽回手臂,眼神闪躲,“王上,别这样。”
白祁的声音又揉上了几分轻和,“不闹了,好不好?夕颜,别再说气话,别再否认你爱我……”
“我不爱你。”夕颜冷声打断。
白祁微微阖眼,复而睁开,“你说过,只想要我。”
尾音的克制,已然带上了藏不住的郁郁。
“我说了,我不爱你,从始至终,我爱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穆云承……”
“你说过,只想要我!”
白祁压抑的嘶吼,仿若有气血淤堵在胸腔,叫他下意识的抚向胸口,将衣襟抓出了一道道褶皱。
可这样的动作并不能缓解胸中突来的苦闷,于是他又攥紧铁拳,重重砸向床榻!
闷闷的声响铺开在榻上,夕颜冷不防打了个哆嗦。
许久,白祁稳住情绪,褪去暴戾,再度抬起眼帘。
猩红漾开在眼眶,可他依旧努力将气息放得柔缓:
“夕颜,假若那时,我再坚定些,不让老师送你去南梁,你还会爱上别人吗?”
反正也逃不了,夕颜索性也不再掩饰,她冷冷一笑,语气轻且缓:
“白祁,年少懵懂时,我不知情爱,但我知道我内心憧憬的是什么。”
吐息之间,她的思绪有些悠远,“少年时,你虽言语恶毒,可对我呵护备至,我想,若真一直如此,也算另一种爱吧……”
“我身不由己。”白祁双目通红。
夕颜闻言,默默摇头,“身不由己,不是借口,君子亦是失足落水的受害者,可他终究没变成人人厌恶的水鬼。”
白祁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眼神有些迷蒙。
夕颜也不解释,继续道,“那日我打碎了琉璃盏,你的狼牙鞭,亦打碎了我对你即将成型的爱,所以,白祁,我不爱你,是真的。”
“呵……”
白祁起身,单手扯下她身上的锦被。
炎炎夏日,为上药,夕颜身上的衣衫本就不整,眼下被白祁一览无遗,她只觉被屈辱感裹挟,巨大的恨意迫使她吼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