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揉了揉额角。
“所以,我想去找她,也不为了别的什么,就当是要个答案。可我没有钱,连学费都交不起,更别提办签证出国。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想混到这上面,自己的安全没有保障不说,还要给别人添麻烦……”
池渝觉得,如果这次任务真的失败,她至少得把自己摘出去。她有记者证,有主编的调查令,这些都可以算证据。即便被抓走了,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她唯一的考虑,就是不想惊动隐藏背后的势力。
她不知道这种苦情戏顾渊会不会信。可不管他信不信,她总得编编试试。
与此同时,顾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点开信息,池渝依然在说个不停。
等到把信息看完,他长叹一口气。
“行了。”他打断她,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果然没在她的眼睛里看见眼泪。于是「啧啧」两声,在心底评论,瞎编乱造的本事不错,演技却不怎么行啊。
那条信息是他一个朋友发来的,内容嘛,全是关于池渝。事实上,在拍了池渝记者证的当天晚上,顾渊就把它发给了他的朋友连清禾,长期在商海沉浮的人总有些自己的手段,要调查一个人。虽然说不上轻而易举,但这种程度,也并不算是费力。
还以为池渝是干什么的,原来是个来卧底调查的小记者。
虽然连清禾并没有查出池渝是来调查什么,可这些资料,也足够了。
顾渊微微勾了嘴角:“听你这个意思,把你赶回去,好像很不近人情?”
池渝一愣:“什么?”
“如果你在船上出了什么事,后果自负。”
其实,在她夹枪带棍语言攻击他的时候,他便从里边剔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一张记者证,几句被激怒时有意无意提到的货物,这几个点或许不多,却也足够他联系着理出一些事情。
而连清禾发来的信息,只是让他更确定了而已。
其实池渝有一句话没说错,作为大副,对待货运,他当然是最熟悉的,却也正是因为熟悉,也许在一些方面会有惯性思维和注意不到的死角。原来不去多想或许没有什么,但现在,许多原来觉得奇怪却没有多加思考的小细节被串成一条线……顾渊的心思渐渐凝重起来。
他想,或许有些地方真的有问题。
而她……
船上的船员大多数是正规出身,却也不缺风里雨里出来的粗人,还是那句话,没人知道一个人表象之下的本质如何。她一个人,要躲在这船上,要不被人发现,谈何容易。
可即便如此,这是他的船,他有这个自信护得住也藏得住她。
大致做了思考之后,他说:“没听懂?”
池渝道:“你说清楚一些?”
“我说,你可以留下来。”顾渊说完微顿,又补充一句,“可是,池渝,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最后你能在这个航程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依然会把你交给警方处理。你不信我,我也信不过你。什么探亲、什么学生,这都不过是你一面之词,谁知道你真实的动机是什么?不论如何,私自行动混上商船是事实。哪怕货物没有损失,你的行为也足够定罪了。”
这真是池渝想了一万遍也没想到的回答。
“那,你刚刚的电话……”
“假的。”顾渊舌尖抵了抵左腮,“吓你,没报警。”
池渝有些迟疑:“你……”
“小朋友,我虽然是一时兴起,可如果你是在骗我,也是要得到惩罚的,即便你是真正的蜻蜓队长。”
池渝一头雾水,什么蜻蜓队长?
顾渊意识到自己的话来得突兀,她没听懂,干咳一声。
“好了,走吧。”“等等。”
池渝带着狐疑:“你为什么忽然同意我留下来?”
总不能真是被她编的故事感动了吧?
顾渊歪歪头,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想的是,既然他是航船的大副,自然就该对这些货物负责,站在这样的位置上,他有义务担责任。而如果她的目的真像他猜测的一样,那么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一战线的。
可这些事情,他没必要和她说。
他只是含糊道:“差不多吧。”
池渝说:“可是……”
“不信我?”顾渊轻一点头,像是赞同,“正常,你的脑子终于转了一次。”
其实池渝的心里是相信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可她得给自己留条路。
她先是试探性地开口:“那个,我要怎么相信你?”
他直接掏出身份证:“把这个拍给你信得过的人,说你和我在一起。”他指一指不远处的监控,“万一你有点儿什么事,调出录像,我是责任人。”
他的言外之意:所以,我不会怎么样你。
她也不是傻子,这几天的相处,她不是没有感觉到他对她有多厌恶多嫌弃。是以,她完全没料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这简直太配合了,他完全不像是这么配合的人。
“你真的让我留下来,而且还会帮我?”池渝还在追问。
顾渊望天,叹了一声:“你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因为蠢得不忍直视,正常人和你说话重一点儿就觉得自己在欺负你,所以世界都为你让了路?”
“我……”
“动作快点儿,你自己没事做不代表所有人都闲着。”
池渝抿了抿嘴唇,原本的意外和想道的谢咕噜几下全都咽回了肚子里,表现在脸上,就是明显的嫌弃。
顾渊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下更是几乎要气笑了。这个人真的是记者?这么幼稚也能当记者?
可在看到她眼神的时候,顾渊又转了想法。也行,决定既然已经做了,就不会反悔。而她害他多花的这些心思和时间,他也有别的办法「报复」回去。
他的似笑非笑,在她眼里,更像是一种嘲讽。
池渝不说一句话,掏出手机拍了他的身份证,编辑了一段话,发给了一个人。大概是讲清楚了,她收回手机,将身份证还给他。
“顾渊。”“干吗?”“谢谢。”
他随口道:“不用。”
从前几天打交道的过程来看,顾渊的态度一直很坚决。而现在,他莫名其妙转变了态度,无缘无故出来帮她,要说是被她编的故事给打动了,池渝自己都不信。
可他到底是怎么了?
池渝眼睛一转:“喂,你这是心血来潮还是一时兴起啊?该不会半路又把我丢下去吧?”
顾渊拧了眉头:“如果你实在不放心,趁着现在还没上船,要回去也不是不方便。”
池渝佯装无措:“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问你,你既然不想把我介绍给船上的人,那就是说你要我藏在你住的地方?航程还有这么久,地方要去这么多,藏得住吗?”
“这是我的船,没有谁会比我更熟悉。我要保一个人,怎么做不到?”
他的话里,几分骄傲,几分疏狂,听上去有些自大。可是,由顾渊说出来,和他的气质糅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你的船?可你不是船长吧。”
“这次航行结束就是了。”他扬了扬下巴。
“晋升?”“嗯。”
池渝笑笑:“那提前说一句恭喜了。”
如果顾渊很快会成为新晋船长,那么,他的权力便比她想象的更大一些,知道的事情或许也比她猜测的更多。接触虽然不长,可她不大相信顾渊会做那些事,或许是身为记者的直觉。虽然直觉这东西好像并不能作为有力的佐证让人接受。
而且她也没有找到理由,解释他态度上的变化。
无论如何,这总是有些让人不安的。
【第三章】所以,接受惩罚吧。
1.
经过一天的装卸,船员们也都累了,吃过饭就早早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顾渊自然也是。
只是,在把饭菜递给池渝之后,他就趴在了窗户边上,有一下没一下拿着强光手电筒往天上照。看上去很是无聊,池渝只当他是没事情做,随手晃着解闷,也没多想什么。
却没料到,一连几天,她都看见他这么照着。
哪怕起初不在意,现在也有些好奇了。
这天船上比较忙,等到顾渊回来住的地方,已经很晚了。池渝白天趁着人少的时候,穿着船员的衣服到处转了转,大概熟悉了一下船上的结构。
也不知道顾渊是有意无意,她这几天进行得很顺利。甚至,有一次她溜进一间屋子,差点儿被人发现,紧要关头还是顾渊将那个人叫走了。
而事后,顾渊问池渝进去做什么,她搪塞说肚子饿去找吃的,顾渊也只是和她随便说了几句别的,没有多问。他对自己很自信,信自己能藏得住她,也信有自己在她做不出什么危害的事情。
只可惜,她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池渝根本没找到自己想象里的证据。不过这也正常,如果这么简单就能找到,那才真的说不过去。
因为饿极了,池渝吃得很快,几乎是把东西塞进胃里去的,吃完了觉得有点儿冷,这才发现顾渊没把外间的门关紧。她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估摸船员们早就睡了,她摸索着悄悄走出去。
顾渊所住的地方是起居甲板的最前一侧,再拐个弯就是楼梯,上面是放救生艇的甲板。艇甲板上空空荡荡,位置很高,视野很好,一眼就能看见全船设置。
而此时,上边只有一个顾渊。
他靠在栏杆上,探出去小半个身子,拿着强光手电筒往天上照,池渝也顺着那束光往天上看去。今天的云很低,她歪歪头,甚至能看见云层上被映出来的一个光点儿。
也就是这时候,顾渊转身,手电的光束一摇,强光直接对准了她,池渝被光晃得眼睛疼。她一边抬手挡光,一边朝他走过去。
“大晚上的照什么?”
她透过指缝,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再睁开,眼前的人又是那副拽得欠扁的样子。
“手电嘛,晚上不打,难不成白天打?”
她一时语塞。
“再说了,想照的也不是你。”顾渊转了回去,却也关了手电。
池渝从前读过一句「海上生明月」,想来或许是美的,却不知道到底多美。而此时,潮水带星来,银白的月光漾在海面上,和着那些落入水中的细碎星光一起,看上去竟也类似于阳光下边的波光粼粼。
她抬眼,顾渊的头发上沾了水汽,那些水汽大概也反了些月光。池渝站在他的身边,总有一种这个人在发光的错觉。
她顺口问了句:“那是照谁?”
顾渊抬头,侧脸的轮廓被月华勾勒出一条银边,既清晰又干净。
“云。”他说。
也许这是迷信,也许这样的话说出来,连小孩都不会相信。可他就是愿意去信,信云的后面是有人的,有死去的亲人。
很多时候,盲目比理智要轻松,毕竟,在一定程度上,它能给人带来慰藉。
“云?”
池渝不明所以,却在看见他表情的时候默默脑补了很多。
她眼里的顾渊,带着恣意有些傲气,杀伐果断遇事不乱,仿佛天生就在领导者的位置。
顺着她的目光,顾渊看出来她想偏了,却也没打算解释。
“你出来做什么?”他转过身来,靠着栏杆,直直望着她。
“我……”
池渝没有上来过艇甲板,毕竟白天这儿太过瞩目,晚上她不方便出来。这几天,她一直都是低着头走,一点点记下来船上的位置。她需要在脑子里把那些位置做一个整理。因此,借机跟他上来,想看看全船布局。
可她当然不能这么说。
池渝一时语塞,顿了顿,低下头去,小孩儿似的嘟囔一句:“出来和你道歉的。”
虽然是借口,可有一件事情,她是真的想和他道歉。
她的声音太小,顾渊没有听清:“什么?”
她稍微把声音放大了点儿:“对不起啊。”
顾渊有些意外,又是一句:“什么?”
她说:“我出来,是想和你道歉的,对不起。”
顾渊明显更怔了些,想了许久,没想到她有哪里需要和自己道歉的。于是就这么看着她,满脸的疑惑和戒备:“你又闯什么祸了?”
池渝注意到他的表情,刚想呛回去,可话才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毕竟也不占理,在她的认识里,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就该去改、也该道歉。
这都是应该的,并不是什么难事,也并没有什么难说。
可是,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因为,她的确觉得自己那时候说得过分,可他好像并不记得。
池渝纠结了一会儿,才摸摸鼻子,组织言辞想说法,思考了好一会儿。
“其实你的名字很好听,渊字有很多种解释……那时候,我瞎说的。”
顾渊还以为有多严重,没想到是这件事。
“就这个?”他说,“我没放在心上。”
“名字是我自己随便取的,什么临渊而危,没听过也没想过。”他好像并不在意,“不过,我跑了这么多次远洋,遇过那么多次风浪,也没因为那些危险而怎么着。那些封建迷信的字面都信不得。”说完,他想一想,又皱了眉头,伸出的手指几乎戳到她的肩膀上,“我说你,下次有什么直接说成吗?吞吞吐吐的,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2.
这还是池渝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被道完歉之后是这样回应的。
原来以为顾渊冷冰冰的刻板又无聊,可刚刚看他反应,情绪挺丰富的。
只是,为什么「顾渊」这个名字是他自己随便取的?
这个人的身上,好像发生过些什么。
只是她没有问。
他们毕竟不算有交情,所以,不该深究的事情,都不该问。
“行了,原谅你。”顾渊环着手臂,挑了挑眉毛,“裁判机器人的思维和人类不一样也可以理解。”
被他这句话冲散了之前的疑惑,因为这句话实在是让她不懂了。
池渝想了想,没明白:“你说什么?”
顾渊瞥她一眼:“蜻蜓队长啊。”
池渝莫名其妙:“什么蜻蜓队长?”
“没看过?”“嗯。”
大概是她这个呆呆愣愣的表情取悦了他,他没忍住,轻笑出声,露出两颗稚气的虎牙和浅浅的梨窝。
池渝有些愣。
有些人笑和不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风,眼前的顾渊就是。
现在已是夜深人静,他卸下了白日里的刻板和严肃,解开了制服扣子,也没戴帽子,夜里的海风有些大,像一双手将他的头发往后捋,露出整张脸来。也就是这时候,池渝在他身上看见了一种叫作少年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