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这是我和夫人之间的较量,细节不宜告诉你。这种事情,知道的人多数没什么好下场。相信我,我这是为了保护你,才没有通过你,已经亲自把事情安排下去。反正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去就等她的反应,估计明天下午吧……”
哦,哦哦,大庆应着,腰却直不起来,一付忧心忡忡的模样。
富大庆有时候像个事无巨细一切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家长。
总要把他对付走,幼成沉吟着:“知道我为什么宣布三日后开记者答谢会吗?”
一簇烟灰静静落在白瓷烟灰缸的缸底上。
“那是时限,她得在那之前把我放出来,我想她会把我放出来的,如果她尚有一丝理智残存的话。否则……”他冷冷一笑,嘴角斜撇,眼睛里压抑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戾气和不顾一切的疯ʟᴇxɪ狂:“便不只是满城风雨那么简单,引起震荡的,怕是那风云变幻的时局……”
啊?大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脸都僵了,定定地站在那里。他当然知道严幼成胆大心细,也知道他惯于使用反制于人的伎俩。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不就是捏着对方不可见人的蛇尾巴?但是蛇尾巴捏到了秦夫人,那惊险,比虎嘴拔牙还让人紧张。
想问他,有把握吗?话没说出来咽下去。问了也是白问,他就像一个射手,手指一松,羽毛箭已经飞了出去。
“嗳,我知道了。”
还真不如听他的建议,不知道这些比知道要强,如今是爱莫能助地惴惴不安着,大庆半晌再没有言语,倒是幼成在送他上车的时候补充道:“还有一桩事,想想还是跟你通个气。陈家兄妹你不用再去花费任何精力。今天下午我找了人,把陈厚圃的账本誊了三千份,今天晚上分发出去。明天一早上海的报馆、巡捕房、警察局、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陈厚圃贪污的证据。陈厚圃死了,我原是想放过他们的,但是他们实在太过分,不赶尽杀绝只怕他们没完没了地作孽下去。”
送走大庆,幼成回到客厅里,这宽敞的房子此时显得特别空旷。经了这一天事,说了这许多话,他疲惫的身躯像是要倒塌的楼房。他靠在沙发上,而后躺下去,眼睛盯着太高以至于隐藏在黑暗中的天花板,他的脑子是空的,因为该说的都说了,能够想到要做的也都做了。明天的来临,哦不,他纠正自己,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是今天,今天光明的来临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哪怕一切都归零,他已经不是十二岁时躺在天桥下的困顿少年,他富裕的很,除了他自己,有大庆,有兄弟们,还有心爱的姑娘。
虹影,他想起她,嘴角微微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她的漂亮。漂亮的脸,身段,她优柔的外表下,头脑是如此机敏,性格是如此飒爽,她简直没有一处不好的地方。
虹影,他这样地叫着她,在她送别他时,把她拖进了车子的后座,他轻轻地吻着她,他没有告诉她接下去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只是笼统地对她说,他可能要走开一两天,已经委托大庆照顾她。
他倒不是特意隐瞒她,她总会发现的,下午大小报社都会加特出,标题可能是“梨园大王身家数百万,已拘押正进行调查!”。
没有勇气当面告诉她啊!他闭着眼睛对着寂长的夜空叹气,风越发大了,风铃的声音被门框的撞击盖过去。怕万一!是的,与她,他万一也怕!万一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他不希望这是她的最后印象。只怕她以后想起来,湖水一般的眼睛不得平静,默默地说,我和他呀,死去活来地爱了一场,哭得心肝都没了。
严幼成是唱过诸葛亮的,他的预见,特别那些倒霉催的预见,犹如诸葛亮一般百发百中。一时间有关于他的出身、身家、私生活,以及他突然身陷囫囵,像那一天清晨就开始的磅礴大雨一般,砸的全国人民晕头转向。
春雨贵如油,雨下多了,便是春潮般的灾难。到了晚间,陈丽芬和陈彦柏恐惧地发现,一天之内,他们不仅一穷二白,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
大千世界,鸡飞狗跳有之,温馨祥和也有之。上海那时候的虹桥路,地广人稀的所在,住在这儿的,都是那些会开车,不介意住在郊外被称作乡下人的外国佬。风雨如捣中,有一所楼房好几扇窗户亮着黄色的灯,其中有一扇,窗帘没拉住,窗开了一条缝,雨丝有一两滴漏进了缝里来。
“天又不冷,开点窗透透气,透透气总归是好的。”李妈忙进忙出地说道。
*明天有没有取决于我今天写得顺不顺。
第一百七十七章 荼靡
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因为没什么事情需要她帮手。虹影在淑婉床边坐着,母女俩一个摸子里刻出来的,轻言软语地说着话,就着淅沥雨声,听上去极为安静而舒服。
“不知道为什么把我挪到杭州去?其实我回家不是一样吗。”淑婉背后垫着两个大枕头,她从下午开始,可以斜靠着坐一坐,也愿意说几句简短的话。
“不一样的。”虹影道,难得她不像往日,不看书,手上也没有零碎的玩意儿,把陪母亲聊天当作一件专心致志的事来做:“妈,杭州疗养院里有医护人员,也有适合您这样病人的专门疗程。施密特说,您起码要住上一个月,才能放您回家。”
做医生做到施密特这份上,像病人的神明一样,淑婉的身体自己做不得主,一切都听他摆布。可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他对她的关护,实在是无微不至,淑婉产生了一丁点儿的疑惑,疑惑是否超出了医生对病人的范畴?
然而她没有什么参照物,施密特是她接触的第一个西医,也是第一个打交道的外国人。
“虹儿。”她的嘴唇还是没什么血色,说话细细嗦嗦:“这儿……,是他的家吗?”
“是,本来是住在医院的,后来医院有人闹事。施密特说,还是把您挪到这市郊的别墅里来过渡,对您的康复更有利一些。”
这时李妈拿了个小矮凳坐在门下,听到虹影这么说,抬起头来往床头说话的母女看一眼,
虹影安安静静地说着话,穿回了她平日的衣着,两根长辫子梳的本本分分,是一个大姑娘该有的样子。
“他……”淑婉掰掰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茬:“这真是……,有点太打扰他了!”
他好像不介意被你打扰呢。虹影心里说,但是她不好调笑自己的妈,微笑着说道:“妈,施密特是个好医生,治病救人是他的本份。再说了,明天就往杭州去了,也就一两天,您只要不介意,他是不介意的。”
“您只要不介意,他是不介意的”,这话怎么听着别扭?淑婉细细一辫,正月里身上就要起痱子,几乎要斥责她。可是她往虹影脸上看过去,虹影和颜悦色着,坦坦荡荡。
也许只是她自己心里多想。
等病好了,先隆重谢过他。以后,淑婉打算着,就再也不要见面了吧……
“妈。”冷不防听见虹影在问她:“你感觉怎么样,好一些了吗?”
“刀口当然是有些痛的,靠止痛药镇定着倒也受得了。心里头,这个部位……”淑婉习惯性地用手按一按,两条修长的眉往外舒展开:“倒的确是没有那么堵得慌了。”
“那太好了。”虹影笑出嘴角两只酒窝,眼睛里闪耀着欣喜的光芒,淑婉不由地伸出手去摸女儿饱满的脸颊,她是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女儿这般快活的模样。
“妈,施密特说,手术很成功,您往下去,只会一天比一天感觉好……”
“虹儿……”虹影的话像音乐一样掠过淑婉的耳朵,她自顾自地叫起她,冰凉的手揉着虹影细白的肌肤,枯萎的眼睛里有了点亮光,慈爱像阴雨过后的太阳,她柔软和亲昵地问道:“.........妈生病的这段日子,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没有您管我,我自由地很,您摸摸……”虹影的脸娇憨地依着母亲的手掌,莞尔笑道:“是不是,脸都胖了?”
“胖什么?不瘦才怪呢!”李妈忍不住插嘴:“就问你,你敢不敢站起来让小姐瞧瞧,腰都细下来一截了,旗袍空荡荡地呢。”
“瞧就瞧,有什么敢不敢的?”虹影嬉笑着站起身来,在床前转了一圈,她腰是细了,胸比以前更突出,像一朵花,不知何时,蓓蕾已悄无声息地绽放。
那洋溢着的青春活力啊,在死气沉沉的娄宅,是绝无可能见到的。
“我女儿,是多么地漂亮!”淑婉情不自禁自豪地说道,说出来自己也吃惊,她的老式教养,对自己孩子的夸赞,是只许放在心里,不兴往外讲。
你对她的爱,你不说出来,她怎么知道?有一次她在花园里散步,遇着施密特,不知谈起了什么事,施密特突然这样问她。
虹影和李妈听到了,也觉得不寻常。有点羞涩,还不习惯呢,虹影慢慢地靠下去,沾着母亲的高枕头,她的脸贴着母亲的额头,一股消炎药水的味道。这令她想起小时候,盘踞在母亲身上她老是不肯下来,糯米团子似地粘着,她那时最迷恋的是母亲身上那一层淡淡的花香。
“茶非?”那时候认得几个字,看见母亲梳妆台上的香膏盒子,自以为是的卖弄着。
“小傻瓜,是荼靡,荼……靡……,白色的,黄花芯,沿着篱笆长……”
“妈……”虹影长长地叫一声,拖音破了,眼前起了一层雾。
“哟,有点冷呢,我来关窗。”ʟᴇxɪ李妈旁顾着,绕过床尾,往对角的格子玻璃窗走过去。她现在老了,没用地很,一点点母女情深,因为不常见,让她眼里落了沙。她到了窗前,并不关窗,微红的眼睛盯着那条窗缝,只见外面的雨,像没有决断的旅人,见了好风景走走停停,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怎么了?”淑婉问。
“没怎么.......”虹影是不惯于在母亲面前泄露情感的,她生怕自己看上去有点反常:“嗯....., 就是想着您要去杭州了,又有一阵子见不着您,叫您一声。”
“你也跟我去杭州吧?”淑婉说一声,随即又改口:“没办法,你要上学的,上学也是要紧的。”
“上学也是要紧的”,这哪里像梅淑婉说出来的话?虹影简直以为自己换了一个新妈妈。某种程度上,淑婉是新妈妈了,她是死而复生,恍若经过了两次人生。迎着虹影诧异的眼光,她说:“虹儿,你要觉得要紧,便是要紧的。人生在世,妈反思了,大概是有很多事情需要自己做主……”
雨下了一夜,第二日上午医护车接上梅淑婉。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雾,屋顶积蓄的雨水顺着屋檐一滴两滴地往地上漏。
关车门之前,淑婉问虹影:“这乡下角落,电车不通,黄包车也没有,你怎么回家?”
“您放心,昨晚上施密特帮我叫好了出租车,一会儿就该到了。”
此时富大庆的车子已经驶进了虹桥路,正在找门牌号码。
*荼靡配牡丹亭,虹影妈妈最喜欢听昆曲牡丹亭,有一句唱词是“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下一章,虹影的战争开始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晨雾
不止一辆,来了三辆车,富大庆领头,虹影上车的时候,连了大庆一共十一位壮汉,齐刷刷称她一声:“老板娘!”
虹影受了这惊吓,脸红了半张。
“你们还是叫我虹影吧。”上车后,虹影对大庆说道。
“那不成的,还有没有规矩了?我们戏班子里,最讲究的就是规矩。赶明儿老板收了徒弟们,还都得尊称你一声师娘呢。”
不论是师娘还是老板娘,虹影都是不习惯的,可是她素来不爱与人罗噪,说过一次也就算数,不过一声称谓罢了。
“用得上这么多人吗?”待车子驶过一段路,房子渐趋密集,街道渐趋狭窄,她道:“我不过回家搬东西,也不用搬很多,就是一些书和衣服。要不让他们回去一些人吧?”
“谁也不愿意回去的。”大庆道,心想她要是看到昨天连升班里严幼成被捕的情况,绝不至于说出这句话。
很多老爷们都哭了,有几个刚烈的,堵住门口不让警察过。
“什么理由?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严老板认认真真唱戏,清清白白做人,挣得都是辛苦钱……”
“凭什么!凭什么!”年轻气盛的汉子们,愤怒地脸红脖子粗。
“混账!都走开,我今儿早上和你们说的话白说了吗?”大庆劝解不管用,还是幼成烈起嗓子猛然呵斥。
不说便罢,一说无限感慨,大庆道:“都是摸爬滚打一起爬出来的师兄弟,没有老板,大家伙汤都喝不上。如今他有难处,谁不出一把力,就跟白做了一场人一样。”
他的难处就是因为和她结婚,可是她并没有悔不如不相识的想法,更不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过去是谁也回不去的,就算回去了,他还是会缠上她,她还是会和他在一起。他和她,缺了对方,人生是无论如何过不下去的了。
“幼成……”她心里想着他,嘴里就顺便说出来。她想起他说要走开一两日,兴许疏通关系去了,上次出了事,不就是这样。
大庆没声响,他开着车,通过后视镜观察娄虹影,车窗外晨雾弥漫,坐在后车座上的娄虹影坐在雾中央,她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清净,虽千万人往矣与之何尤的那种清净,此一刻好像在深思,那沉静像是长在高山上的雪莲一样。
想起幼成和倚清对她的评价,她韧劲很足,内心远比外表要坚强。想来幼成跟她交待过了,大庆不忌讳地说:“老板昨天被请进局子里去了,现在正在调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所以让我们保护你……”
局子,调查,虹影对这些词语不熟悉,有一瞬还是坐得端端正正地,募然间心狂跳,太阳穴上的青筋噗噗跳,直起身子她抓住驾驶椅的后背道:“大庆,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局子?调查什么?你说说清楚……”
“啊?”大庆愕然:“您不知道?”
“他……”虹影心立即揪作一团:“他只是说他走开一两天……”
“哪……,您不看报纸的吗?”
“妈这个情况……,而且,施密特也不订中文报纸看的。”
大庆没料到,严幼成把这么艰巨的任务留给他。
思来想去,删繁就简地解释一番,只说是因为这次的事引起其他的调查,请严幼成配合一下,情节应该是不严重的。
“大概……是……很快就能够放出来的,嘿嘿……”大庆干巴巴地笑,严幼成的信心到他这里打了折扣,他说出这些话来自己也心惊肉跳,打眼看一下后视镜里的姑娘,早上接到她的时候脸色还红彤彤地,这时候白得跟一张纸没什么两样:“哎,我说,您……您就放心吧,明天下午不是还有个记者答谢会吗?”
虹影依旧把着驾驶椅的后背,大庆已经含糊其辞结结巴巴地说完了,他的干笑倒是持续了好一会儿,尴尬地像画着笑脸的木偶人一样。
她是想再问大庆什么,或者等待大庆再说些什么,等了很久,只是等到隔绝了车窗的市声,无涯的晨雾中,车水马龙像神出鬼没的魑魅,那平时最会热络气氛的,嘴巴叭叭叭可以一直讲个不停的的富大庆此时也再没话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