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啊……?”她讪讪坐回去,单薄的背接触到坚硬的真皮座,她“嗯”出一声,是她往日里心事陡然加重惯常的腔调,她总是能够把持住的,富大庆和她没那么熟悉,眼泪不好在人前掉下来,她以淡淡的语气说道:“是吧,明天是应该能出来的。他说了的,让我在家里等他……,他说,说……”
她当中停顿了一下,低了一会头,用手冒住自己的嘴巴,才接着往下:“他说呀,他要是不……不出现,我就不用去出……出席……记者答谢会了……”
“嗳,嗳……,是的,是的……”富大庆头都不敢抬,拖长了声调接应她。
静安寺一向是这一带最热闹的所在,可是这几天,热闹让给了几条街之外的住宅区,那几条长弄堂以前属于一份权贵人家,时移势易大浪淘沙,权贵人家就像这个季节最早吐露春信的蒲公英,风一吹,权啊贵啊,不知道吹散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剩下一根茎,就是那与周边杂乱的环境越来越格格不入的象征着娄家昔日辉煌的牌坊,牌坊下一溜长龙,鼎鼎沸沸的是人们或轻言细语,或大声嘶嚷的声响。
轻言细语的是街坊。
“你说,这娄家三小姐怎么这么深藏不露?看上去那么本份一姑娘,怎么跟戏子搞到了一道?”
“娄家到她这辈上,老脸算是丢尽了!”
“还不是为了钱,娄家穷得快要卖门板了,那戏子有的是钱,你们猜,从他账上查出多少钱?”
“多少钱?”
“多少,多少……”
大声嘶嚷除了记者便是为严幼成发疯的戏迷。
记者为了占据弄堂中一方立足之地用于采访拍照而争吵不已。
“我先来的!”
“笑话,先来有什么用?你有本事把这个地方买下来。”
疯戏迷等同于神经病,嗓子破了还在喊:“娄虹影,你出来,出来,你个狐狸精,你把严郎害惨了,你同他离婚,立即离婚,马上离婚,你把严郎还给我们!”
也有人在骂严幼成,甚至拉起了一条横幅:“伤风败俗严幼成,诱奸良家少女骗婚!”
大庆把车子开到弄堂口,此时晨雾渐散,可这硝烟弥漫的场面,大男人富大庆见了,不由一阵胆寒。
“车子是开不进去了,搬东西可能不大方便。”大庆转过脑袋来,寻思着为虹影找了这个台阶:“要不,今天算了,改天?”
*今天写得超快!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回娘家
有人会打扰你,有人会跟踪你,有人指着你的鼻子骂,记者们追着你……
“虹影,”江风吹得他短发在额前飞舞,漆黑发丝下一双深凝双目:“你受得住吗?”
怎么受不住呢?她默默瞧出车窗去,那昔日宁静的弄堂,今天哄闹的像打冤枉官司的公堂。
“幼成。”既然他不在身旁,她只好在心里对自家说:“我就是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的。”
“就今天ʟᴇxɪ。”不等大庆来给她开门,她径直推出车门走下车去。
“娄……娄虹影,嗳嗳嗳,是她,就是她!娄家三房的独养女儿!”
长年在这弄堂里进进出出的,很快有街坊认出她来,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声音渐趋高涨,生怕人们听不见,像引颈高歌的鹅一样,东一堆西一堆杂乱无章的人们目光全部投往弄堂口。
“是!是她!记者先生,这位就是娄虹影,我常常看见她的,我还跟她说过话,她家的情况我也是略知一二的,我可以跟你讲讲她……”有些人乘机和记者做起口舌生意。
这就是娄虹影啊?看着是一位白净女学生,姿容秀丽,街角碰见了会回头三望的那种。她穿着件光面蓝绸滚黑边的长袖旗袍,胸前挂了两条长辫子,若不是身旁有连升班的十一罗汉护送,人们以为她低头匆匆前行是从这座教学楼赶到那座教学楼去上课。
“她就是娄虹影,我当有多漂亮呢?”也有人不屑地说。
霎时间人潮如涌,中午时分,雨不下了,天还是阴的,镁光灯闪个不停,几乎照亮了弄堂上方的狭长天空。
“让开,让开,请你们让开!”大庆嗓子都叫哑了,娄虹影被围在当中,一步分做十步走。
“娄虹影,你这个狐狸精!不要脸的女人!”伴随着尖历的女声,一只纸袋从天而落,幸得兄弟们都有身手,挥臂挡开去,啪嗒掉地上,好一阵恶臭。
“呦……”弹开一群人:“谁啊?这么恶心!掼过来几只死老鼠。”
“臭婊子,下贱女人,不是你勾引的严幼成,严幼成能看得上你?”骂骂咧咧的不在少数。
大庆听不得了,对她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何必受这种鸟气?改天,改天不好吗?”
他不了解娄虹影,她是誓不走回头路的人,只是一声不吭举步维艰往前行。
记者们没那么激进,拼死拼活挤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娄小姐,您好好一位女学生,家世优良,为什么会和严幼成私奔?是不是他诱骗您?您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一定澄清事由,帮你恢复名誉!”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更有人想象力丰富,把刚挖掘出来的关于严幼成满清皇族后代的身世,与他之前所有的桃色新闻联系起来,说严幼成是封建残余思想严重,罗织娄虹影这样的少女,冲盈自己的后宫。
“呸!什么梨园大王?淫棍一条!抓他就对了!别说他经济上有没有问题,就有伤风化这一点,就应该把他法办,枪毙算数!”
这句话像一把刀,切断了娄虹影即将断裂的神经。她猛然回头,怒目搜寻说话的人。可视线所及,全都是人,男女老少,张着嘴,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人在低诉。
辩不出哪一个有这样歹毒的心,不把严幼成凌迟不足以解他的仇恨!
此时离她家盛名昭著的牌坊还有十来步。
十来步平常一分钟的事情,虽然推怂着也不用走太久。然而这样热闹的场合不能缺乏恶作剧,就有人专爱看别人出丑以便自己夺人眼球,一盆水不知道从哪里泼出来,昨天下雨,道路还没有干透,湿漉漉像蛇一般往他们脚下蜒迤游来,还有点腥臭。
好多人跳脚逃避,那人嘻嘻笑站在家门口:“是我儿子的尿啊!童子尿,有营养的,便宜这小娘了!”
“咱们还是走吧,避过这阵锋头再说?”大庆再次奉劝道。
“不走!”满以为娄家之恶,磬书难著。娄虹影放眼望去,才知道世界之大,无恶不有!怎样?怕不怕?低头吧!逃走吧!一溜烟钻进车子里,再不要回来。他就是这么劝她的,一直很担心,只怕现在坐困囹圄也在担心,虹影,你受得住吗?她上下两层细牙咬在一处,挺直胸膛,屏住一口气,突然以她平生最大的声量说:“要走的是他们!我为什么要走?我这是回娘家,取东西去我和幼成的新房子住!”
这便是掷地有声吧!一众人等不想她有这样的勇气,顿时像小鬼见阎王,径都住了嘴。这长长的里弄也不知道挤了多少人,只听见她拼尽全力始终有些震颤的女音。虹影的心砰砰直跳,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这么一遭,她就好像站在水闸口,刚刚开辟过来的路被蜂拥而至的人们堵上去,水泄不通。
“对!要走的是他们!”大庆跟着她喊出来,他离娄虹影最近,他感知到娄虹影现在全身都在发抖。尽管如此,她还在坚定持续往前走,这样的声音从她的幼嫩的嘴唇里迸发出来,震翻了大庆的耳膜!她真成了顾倚清嘴里的女英雄。若说严幼成是压不倒的松,她就是一条斩不断坚韧的藤,绕着藤也能爬到树顶,连升班十一罗汉手连手把她往前推送,大庆大声喝道:“兄弟们,不要松开,咱们陪老板娘回娘家搬东西去!”
群情激愤,再有人挤压过来,像被摘树叶似的被摘落。
“这里没有她的娘家!”
一道声音传过来,有点儿苍老,透着一点儿病气,软绵绵仿佛那边墙角下随风飘起的柳枝条,语气却是权威而决然的,知情人道:“这是娄家主事人,娄家大爷娄伯勤。”
除了大爷,还有二爷,还有各房叔伯兄弟,远的近的亲戚,能来的都来了,清一色的大老爷们,自从娄伯勤开始变卖房产,娄氏一族就没有这么齐聚过。
前路有人让开来,陆续人们自动往两边散去,大庆是在前面替虹影开道的,虹影目光越过大庆的脑袋,看到这一字排开的与她有血缘关系的长辈们。这时候,好问的记者们不开口,疯狂的戏迷不谩骂,好奇的街坊也不再闲言碎语,大家屏气敛神拿好长条凳,坐等一场好戏开场。
“你来做什么?”娄伯勤的脸本来就是青色的,他瘦筋筋的身子全撑在一根文明棍上:“我们娄家没有你这号不知廉耻的东西!”
*下周二或周三完结。
第一百八十章 脱离
这是把她逐出家门了,不得了!有人在说话,声音不敢放太响,这个时候甚至电线上的麻雀都停止了叽叽喳喳。
虹影初听到伯勤的这句话时血涌到了头上,发寒热似的,身上一阵发烫。连升班一帮兄弟们越发顾惜她,在她前后左右站成了一个圈,大庆居首,隔在娄伯勤和她中间,像保护伞似地罩着她。
任凭胸中波涛汹涌,她想,让人听上去总要平静一点,特别不可在这些人面前怯场。深吸一口气,她道:“大庆,不要紧的,你们让开一些,我来和他们说说话。”
从一群汉子中站出来,她像是绿叶丛中开出一朵素净的花,人显得格外瘦弱,脊背却慢慢挺起来,而后直立着,就像隔在她和娄伯勤中间的牌坊一样。
冷傲,确切地说,是傲慢而寡冷的姿态,自她父亲去世后,她总是这副模样,仿佛识穿了所有人的诡计,所有人都在亵渎她,家族长辈在此,她浑似也不怕。娄伯勤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大庭光众之下简直被她打了一巴掌。
“滚!你给我滚!”他是决计彻底抛弃娄虹影了,在昨日严幼成被捕连升班被清查之后,她最后的剩余价值清了空,他羞愤交加,连跺了几下拐杖。
虹影一张脸涨红了,胸口抑制不住地起伏,勇敢一些,幼成如果在,一定会这样对她说,她逼迫自己,视线正对前方。
“我回家拿东西呢……”她停顿了一下,还是尊称他:“大……伯。”
“谁是你大伯?”娄伯勤拐杖举起指着她鼻子的方向,身子摇晃着,他身体是不好,却也故意在公众面前做出一副体弱多病被忤逆子孙气坏的形象,既然娄虹影再不能作为他的经济来源,那么至少可以为他维护娄家清誉派点用场。
“你冥顽不灵,目无尊长!费尽心思给你对了门正大光明的好人家,你竟私自悔婚,与那臭名昭著的戏子私定终身!你还有脸回来搬东西?不知羞耻!你……”他痛心疾首,真有些站不住了,一旁的二伯忙出手扶住他:“畜生也比你像话!我们娄家世代公卿,怎么出了你这种不要脸的贱人?你,你给我滚!我娄家不认你!今天娄家三叔六伯都在此,我娄伯勤作为三房家长,就做得了这个主张。从此时计,你不是我娄家的子孙,再休想跨进娄家的门墙。”
一位姑娘,像她这样被人说一句就脸红半天的内敛姑娘,在数不清的睽睽众目下,被痛骂至此。在场的那些人,即使真心恨她的,都有些恨不下去了。太阳出来了,那是一轮潮湿的太阳,水汽和日光蓊蕴着像蒸笼似地笼在娄虹影身上,她兀自站着,脚根忽然一虚,眼看要打趔ʟᴇxɪ趄,大庆敏捷,在众人尚未察觉时从身后撑了她一把,她感激地往大庆瞥一眼,大庆发现她眼里已是一眼的泪花。
“老板娘……”大庆容易心软,此时无比同情她,哑着嗓子再次规劝道:“我们要回去……还是可以回去的。”
没有回去的路,只有往前走,撞死了也不回头,她的眼泪是矜贵的,她命令自己收回去,娄家不要她,她还觉得他们配不上她。想想也没什么,不就是脱离娄家?她是巴不得早这样。扬起单薄而精致的下巴,她冷声道:“好,您既不认我,我也不好再强行尊称您一声大伯了。娄老先生,请您让开,我不上您家去,我去您身后左边的门墙。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在这院墙内过了十七年,那是我自己的家。我回家取东西,您这样阻拦着,实在不讲道理!”
此话一出,娄家众老皆震怒,围观的人群也哗然,有道是,长辈有理千句,小辈半句无理。娄伯勤气得浑身发抖,二伯向来是比较客套地,也说道:“虹影,你别太过份了,快些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地了!”
“还跟她啰嗦什么?快来人,把她赶走,赶走!”娄伯勤哪里料得到她会如此猖狂,也顾不得体面了,拐棍顿地,扬起脖子大叫,他身后是阿根为首的一众十来个家丁,听到这声吩咐冲出来,大庆人等见状,振臂一呼:“兄弟们!保护老板娘!”
娄家如今是败落了,以从前千仆百奴的阵势,这几个戏班子的虾兵蟹将,早就轻松拿下。
现在是人数没有优势,个头没优势,年龄没优势,气焰还不如人家高涨。
“报警吧!”有人出了这个主意。
“对,对,报警!报警!”伯勤忙说:“阿根,你快去打电话报警!”
“报警了道理也在我这儿!”虹影道,到这个地步,她彻底把以往的娄虹影放下,眼泪干了,刚开始产生的畏惧已经过了极点,就好似饿极不饿,累久不累,前仇旧恨累计到此刻一瞬间爆发,她涨红的脸变得苍白,咬着细牙,她道:“这院这墙这门口的青石阶都是属于我的,我,娄虹影的,法律上属于我,你们没有权利阻止我回我自己的家!”
“你胡说,你,你……”伯勤一方面心惊肉跳,一方面暴跳如雷:“这……,这是娄家的祖产,我说了算,说了算的。”
“娄老先生,您健忘了。”虹影不屑再与他对话似的,转过身来,涌过来看热闹的人们像蝗虫一样密密麻麻。
“在场的各位,您既热衷于评判我和幼成的家事,也请帮个忙,给我做个见证,我娄虹影说的话具有法律责任。我的家,金浦弄三号,就是这座牌坊左边的白墙黑瓦,大大小小二十五间屋子,现在的房屋处置权,在我丈夫严幼成先生的名下。我作为严幼成先生的合法妻子,可以自由出入金浦弄三号,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人阻拦便是违法!”
“啊?这房子已经归严幼成了?”人们一阵惊呼,这件事,连二伯都是不知道的,他急促看向娄伯勤,只见娄伯勤青色的脸迅速灰下去,跟灰烬一样。
“你胡说,胡说……”
“怎么胡说?”轮到大庆出力了,今天要来娄家,他多了个心眼,把文书贴身放在衣兜里,拍拍胸膛,他说:“娄家大爷,您亲自签字画押的文件我都带来了。这才几天呢?您怎么就忘了?要不要我拿出来给您看看提个醒儿,也给报界的女士们先生们招招眼,多少是个凭证?”
*原本想写个加长版,一下子搞定,感觉后面还有内容写,那就分成两章吧,也就是后面还有一至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