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豪夺
“大哥,怎么?您把老三的房子卖给严幼成了?”娄二爷一听大为意外,心下便急了,白炽一张脸,忍不住说句公道话:“大哥,这可是老三的私产啊!老三过世地早,怎么着,您霸占了,还私自卖给了人家?”
三叔六伯也都听不下去了,道:“伯勤,你这样的做法似乎不大妥当。”
这样的劲爆新闻,记者们岂能不顺藤摸瓜,镁光灯几乎架到娄伯勤头顶上。
“娄先生,您为什么要卖房子呢?又卖给了严幼成?您不是不赞成您侄女和严幼成的婚事吗?”
“哪个卖给他的?”娄伯勤成了众矢之的,前后左右涌满了人,逃也逃不掉:“他那是骗过去的,是巧取豪夺……”
巧取豪夺这顶帽子是他自己的,竟栽赃到幼成头上?虹影冷冷说道:“娄老先生,您说幼成巧取豪夺就有失公允了!”
她说话音量不高,只有身旁的记者听得见,扯起嗓子喊:“大家不要说话,不要说话,听娄虹影讲,她有话要讲!”
“你闭嘴吧!”伯勤从口袋中拿出一块手帕,不停擦拭额头的汗:“你有话我们家里去讲。”
这时候又是家里讲话了,来不及了。在一传十十传百的呼吁中,人头济济的长弄堂,陆续安静下来,可是娄虹影还没有开口,牌坊后面传来刺耳女声。
“不要脸,臭不要脸的贱人!”
是大伯母云珍,女眷不好抛头露面,她在墙内听,听得忍无可忍,她本是市井出身,又是热衷为丈夫出头的女人,拔开门闩没见着虹影的面她就破口大骂:“枉我疼你这么多年,你竟是白眼狼,跟了个戏子,还这样地糟践娘家人……”
“咦,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外人听了都嗤笑:“一会儿说她不是娄家人,一会儿又自称娘家人。”
“她出来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吗?”娄伯勤这边冒冷汗,那边烦躁地很,吩咐面前的佣人:“快把她弄进去,已经够丢人的了!”
这是一条婉长的弄堂,娄家牌坊像界牌一样,所有人拥挤在界牌下,密集好似蜂巢,佣人得了吩咐却挤不出去,云珍在外围的骂骂咧咧,内围的人只好生受。
骂得真难听,什么“淫妇”“荡娃”一个个词往外滚,人说今天开眼了,都以为娄家是什么样的高门大户呢,大娘原来是这么粗鄙的女人。她这是帮倒忙,气得娄伯勤大骂:“闭嘴!闭嘴!你给我滚回去!”
滚回去也没用,娄虹影若有那么一点点给娄家留点体面的恻隐,在云珍的骂声中彻底消磨殆尽, 她转向娄二爷,有礼有节先叫一声:“二伯,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称呼您的话……”
娄二爷顾忌地看看吹胡子瞪眼的伯勤,没有反驳她。
“您刚才问,我家的房子怎么转到了幼成的名下?我来告诉您吧。这房子是幼成从大通银行董事陈厚圃先生手里赎出来的。您也许要问,房子怎么到了陈厚圃先生的手中?那是娄老先生不得我和母亲的同意,私自把房子抵押给大通银行,就在我被迫与陈家少爷订婚的前两天。房子抵押了十万大洋,我母亲到手一千五,只当是过年的费用。她和我都不晓得,我们房子已经没了,九万八千五百大洋被娄老先生收入囊中!”
“呵!这么黑!这才是巧取豪夺吧!”记者们一边兴奋做记录,一边咂舌头评论。
“大哥,真的吗?”二爷在跟伯勤闹分家,听得这些顿感唇亡齿寒,转头厉声问伯勤。
伯勤一张脸从青到白到紫,一嘴假牙都快咬碎了,他举起拐杖要打娄虹影,奈何娄虹影有金刚护身。
“你胡说,胡说,你造谣……”他转向记者们:“你们不要相信她,这都是她和那个唱戏的串通一气……”
“怎么串通一气?白纸黑字不是您亲自画的押?”大庆立即帮腔:“大通银行您可是留下了手续的,当时也不是陈厚圃一个人接待的您,人证物证充分得很。据说因为陈少爷和娄小姐的姻亲关系,陈厚圃动用特权,当天就让您收到了款。娄大爷,您不是为了这一层利益, 才逼着我们老板娘和陈少爷联姻?”
“这……”内幕太多,记者笔记都来不及记:“这不是卖侄女变现吗?”
“胡说,全是胡说,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娄伯勤欲哭无泪,他昨天得了消息说娄虹影要来搬家,现在一想大概掉进了他们的陷阱。
大庆帮虹影,阿根忖度着,他不能不帮自家主人,一边扶着摇摇欲坠的娄伯勤,他也加入混战中:“谁逼她和陈少爷联姻的?陈少爷是她自己招来的,我亲眼所见,这个女人风骚地很!”
“你亲眼所见?阿根叔,我并不记得我得罪过你,你如何这样诬陷我?”连佣人都来踩她一脚,虹影心寒到谷底,对她来说,现在只有二伯还算是个人,她一应的话只说给二伯听:“二伯,那一天大伯和大伯母如何逼我和陈少爷订婚,我如何抗拒,害我母亲心脏病发ʟᴇxɪ作,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当时二伯母也在场,您回家去问她,一问便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话全让她说去了,阿根无言反驳,干着急:“你,你,你……”
“算了,算了。”伯勤胜算全无,偃旗息鼓打算撤退:“你要进去就进去吧,算你能,我管不了你……”他头发晕,两腿松软全身发冷,急需两口大烟来救命,一左一右由佣人搀扶着,说道:“我身体不好,不跟你闹,闹不动了!”
他本就被鸦片抽走了精气神,此时形如枯槁仿佛一戳就破的纸人,这边佣人们吆喝着叫人让开他要回家去,那边二伯心里做着自己的打算,规劝虹影道:“他说算了就算了吧,这么多人在场,败坏的是我们娄家的名声。你要搬东西自去搬东西,是非长短以后咱们私下里再论。”
一场恶战原以为必输无疑,不料大获全胜,大庆和连升班一众喜出望外,大庆对虹影全面改观,佩服地五体投地,他更佩服的是严幼成,慧眼识珠看上这么一位文文静静的大小姐,舌战群儒干掉了一批老爷们。
“老板娘,真有你的。”
“老板娘,下次跑码头一定请您一同去,您口才好,地头蛇您都搞得定!”
说得虹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父母教育她,得饶人处且饶人,眼看伯勤是孱弱地只剩没几口气了,又有二伯说情,那不知道是来看笑话还是挺腰子的三叔六伯多少也得给他们个面子,她提着的一股子气焰终于放下去,这才发现自己腮帮子都疼,揣着三分歉意对二伯说道:“二伯,侄女儿今天是有些放肆了,我那也是没办法,我爸不在了,妈也不在身边,我不能任人欺负个没完,我……”说到这儿一阵委屈袭来,嗓子不由地涩了,两滴泪珠再管不住,滚下脸颊来:“二……二伯,您就多担待些吧!”
*不好了,不好了,我完结不了了,写下去没个底,每天在给你们做虚假完结预告。
第一百八十二章 等
伯勤在阿根等的护送下离开这是非之地,娄家族人跟随其后,佣人们一边拨开人群一边驱逐:“快走,快走,这是人家家门口,你们挤在这里多碍事!”
好些人是来看热闹的,架不吵了,闹不起来了。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有人说。此时已届中午,白芒芒太阳颇为灼人,往外走的人们交头接耳,有的人同情:“可怜见的,小姑娘多凄惨,孤儿寡母任人欺负。”
有的人冷漠:“凄惨?我更凄惨。饿肚子看人吵架,现在中饭还没有着落。”
便有些酒阑人散的意味,唯有记者和戏迷们不肯走,对他们来说,最后一道大菜没有上,娄虹影尚未交待她和严幼成相识相爱的过程。
比先前礼貌得多,再没有死耗子童子尿袭来,称谓还是胡乱交织着,有人叫她严太太,有人称呼她娄小姐。
“严太太,您和严幼成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娄小姐,您和严幼成是否真的已经登记结婚?”
“严太太,娄小姐……”
之前挤得跟水桶似的,现在稀疏像淘米箩,不用挤做一堆了,大伙儿都松口气,对付戏迷记者这种事情大庆是做惯了的,一人护着虹影便足够,他摊开双手:“大家让让,让让,且稍候,让我们老板娘歇会儿……”
“歇什么歇?勾引男人的时候怎么不肯歇?下作的娼妇!”话音未落,“啪”一声,一只白胖手掌狠狠打在虹影剥壳鸡蛋似的脸颊上,长指甲赛过钉耙落了十分力,虹影吃痛叫一声,旁边记者见了惊呼:“哎呀,脸上打出血来了!”
是云珍,动作快得很,一把揪住虹影的长辫子,大庆及兄弟们赶紧出手,云珍带了丫鬟老妈子,四五人混在其中,打不过惨叫:“打女人了,快来人啊,戏子打女人了,要出人命了!”
“哎呦,打架了,打架了!”散场的戏重新敲锣打鼓,中饭不吃了,散开的人群重新汇拢。
娄伯勤脚步刚踏上门槛,听到如此动静回过头,自己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出去了,虽然已经被人架住,还盯着娄虹影方向伸拳踢腿。虹影长发零落,脸上赫然有几道血痕。人潮水般涌来,云珍还生怕旁人听不到,破开嗓子骂个不休:“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没调教的娼妇!爹死娘病的小贱人!你娘还不是被你气病的?栽赃到老娘头上!当老娘好欺负!你自己淫贱根性,这边吊陈彦柏的胃口,那边见人家姓严的戏子丢了魂魄。假正经!呸!偷鸡摸狗的东西,你早被人家玩过了!还结婚?结你娘的王八蛋婚!没人管得了你嚒?下贱坯子!老娘就能管你!你们别拦我,让我来管教她,不把她打下一层皮来,老娘不是娄家的媳妇!”
污言秽语,撒泼打滚,哪还有半点娄家主母的风度?娄伯勤今天是面子没了,里子也没了,这上了当娶回家的老婆,从不肯吃半分亏的,又对娄虹影积怨深厚,她好似紫金葫芦里的银角大王,一旦放出,原形毕露。
“把她拉回来,拉回来!”他有气无力,声音像毛毛细雨湮灭在汹涌的潮水中。
虹影不想她还有这番罪要受。从小到大,家里管教虽严,她是有名的瓷娃娃,从来没有人对她动过一根指头。上次受的皮肉之伤来自陈彦柏,她想起这些来,翻江倒海地难受。眼看她脸上的血迹凝固,标致脸庞跟发酵馒头似地肿起来,大庆自责地快哭了:“老板娘,这得怪我,没保护好您,辜负老板的托付……”
不提幼成也罢,提起幼成她的委屈如一江之水一泻如注,可是她不能哭,梗起脖子她捋开荡落额前的散发,整整一身旗袍,这个样子自然是不像样的,于不像样中尽量像样一点,气度不能输。
连升班兄弟们前后左右又站一圈,重新把虹影护住。
旁人自有公论,都在指责云珍。
“娄家大娘太不像话了!跟泼妇一样!”
“这样雪白粉嫩的姑娘,她怎么下得去手?”
“她男人呢?男人怎么不管她?”
人们往娄伯勤宅邸方向望,只望见两扇紧闭的黑漆门。娄伯勤脆弱的神经受不住,即无力干预,眼不见为净,逃避算数。
眼见势头一边倒,云珍这才慌了,滑脚想溜,大庆怒不可遏冲上去,揪住她的领口:“恶意伤人你还想跑!”
云珍口头不示弱:“你想怎样?你敢揪我?我是谁,你敢揪我?”
“大庆。”虹影放出话来,大庆才松开手。云珍又想拨开人群往外去,被连升班的兄弟们拦住,虹影并不靠近她,离她有三四个人的距离,说:“你别走,大庭广众之下,你对我极尽污蔑之能事。我若是不回你几句,人家还以为你说的是真的。我的名誉受损倒也罢了,你连带诬陷幼成,我万万不能容忍。”
说罢迈步到牌坊下台阶上的最高处,望出去,今天这几条弄堂真热闹,到处都是人头。幼成不是说明天有记者答谢会吗?她先来一场铺垫罢!她自己也对幼成说过的,她搬家就是要大张旗鼓。
对着这么多人讲话,还有人记录照相,今晚明晨出现在报纸上,本来是要发怵的,闹到现在,她发怵的感觉已经麻木了,脸上有一种“痛”的触觉,她张张嘴,似乎也没有那么在乎。
又有记者见缝插针:“娄小姐,刚才娄家大娘说您一边吊陈少爷胃口,一边和严幼成暗度陈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且稍待,听我慢慢地对你们说。”
“如果没有幼成……”她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不知道我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初次遇见幼成,正是人生最困顿的时候。”
“不瞒在场的各位,我在陈家这门亲事之前,还被订过一门亲。那门亲,也是娄大爷娄大娘一力促成。今日一番吵闹,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父亲早几年没了,父亲的地契股票都被娄大爷捏在手里。我母亲,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从来不管事的。父亲过了世,她虽然不经事,家里的经济情况是有所了解的,她知道这个家快撑不下去了,她自己身体很不好,想给我找个托付,所以听信了娄大爷娄大娘的言语,以为找了个好女婿,逼我订婚。我自己是想继续上学的,我一心想做个自强自立的女性。可母命难违,这边订了婚,婚礼时间很紧张,那边就被迫提交了退学申请书。我是在寄退学申请书时遇见幼成的……”她想起那日傍晚细雨如牛毛,自己第一次见他,挂着两行眼泪望着他,声音便有些哽咽地管不住。
“对不住!”她低下头,眼泪落在刚被抓伤的伤痕上,这时方觉一阵隐约的ʟᴇxɪ刺心的“痛”。
娄家牌坊连接三条弄堂出口,围了几百号人,几百号连个咳嗽的人都没有。
“那次照了个面,他见我面带戚色,关心地问一声,从此一别两宽,各走各的路。”她情绪稳定了些,仰起头来继续说。
“第二次见到幼成的时候,我刚知道原来我要结婚的对象,是人事不省的活死人。我嫁过去的目的,是给人家冲喜。对方告诉我,娄大爷娄大娘打包票,我本人一切知情,也很愿意,就图那一万大洋的彩礼。可怜我母亲至今蒙在鼓里,以为彩礼只有三千。七千的差异,竟又落到了娄大爷娄大娘的手里。”
众皆哗然,有人叹息,有人痛惜,有人愤恨不已,云珍欲辩解,谁人听她辩解,她匍匐到地上,被人一把揪起。
“这种情况,我怎么能够嫁过去? 在同学的帮助下,我退了婚,这位同学曾经给过我很多支持,哎!”她想起丽芬的好,深深叹口气:“可惜啊……,现在也已经雨打风吹去。”
“我去学校取回退学通知书的时候,再次遇见幼成。他在我顺利撤销退学申请方面,帮了很多忙,他是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赞成我继续学业的人。也是他,鼓励我要勇敢,做一个独立自主的新女性。他为了帮我完成学业,甚至为我们学校捐助了奖学金!”
“我爱上了幼成!怎么能不爱他呢?你们光看戏,就爱上了他!我是那么地幸运,与他有数次接触。他人那么上进,思想如此正派,他自己也是没落家族的受害者,他深深理解我的苦衷,他支持我,帮助我,就像救世主,我甚至没有提出要求,他已经伸出援手。我不敢想象,没有他,我怎么活下去?”
没有他,不能独活,很早的时候,他们的命就拴在一起。眼前模糊了,人群安静地像片树林,她在树林中走几步,才继续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