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下情形,他这感觉说出来却是没一个人能信,便只道:“你不进去问问?”
说罢,瞧着徐越还有些怔愣,周光耀又提醒:“娘娘今儿个遭的罪,可都是因你而起,我要是你,刚才就得跟上去告罪。”
徐越这才回神,匆匆转身:“我这就去与娘娘磕头!”
他原以为娘娘身上有伤,不一定会见他,便是要见,也需等上许久才能腾出空来。
没料到不过一盏茶功夫,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去厄便亲自来引了他:“徐都尉这边请,娘娘在东次间。”
徐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无用的话,只是一进殿门,便扑通一声,扎扎实实的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都是末将莽撞,连累了您……”
苏允棠正靠坐在美人榻上,膝上搭了一层薄毯:“无妨,好在陛下已经答应留下史六性命。”
正要磕头的徐越动作一顿:“什么?保下了!”
苏允棠倒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解释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国有国法,再多的,本宫也是爱莫能助。”
徐越自然不会在意这句话,牵扯进谋逆这样的大事,能求得陛下仁慈,不祸妻儿,不叫史侯爷像英国公似的斩尽杀绝,就已经算是运气了。
更何况还能保下一条性命,就是在牢里住上一辈子,侯爷也要感激不尽!
徐越惊喜过后,又想到苏允棠归来时的情形:“陛下既已应了,娘娘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苏允棠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尖,含糊解释:“要说服陛下,总是要费些力气的。”
苏允棠说的“费力”,费的当真只是力气,可徐越却显然误会了什么。
满面络腮的黑脸大汉,当下眼眶就是一红,竟险些落下泪来:“末将代史侯爷谢过娘娘救命之恩,娘娘恩义,末将永世不忘,万死莫辞!”
苏允棠愣了一愣,也很快明白了缘故,只觉好笑又惭愧。
只是她出面救史六,原本也不单单为了好心,见状却也没有反驳,只温声道:“不必如此,还要劳徐都尉出去往开国侯府走一趟,也不必张扬,只私下安慰侯夫人,免得家人太过担心罢了。”
干了好事,当然要第一时间传出去,莫不然悄无声息的,旁人还只当是刘景天心软。
徐越没有察觉到皇后的心思,闻言越发动容,重重将头磕了下去,方才应诺退下。
———
送走徐越之后,一旁的去厄便立即将苏允棠盖在腿上的薄毯褪了下去。
她的右足□□,未着鞋袜,伤处已经在养乾殿内处置过了,就这样露在外头。
苏允棠踢桌角用的力气实在不轻,虽没有破皮,可几根脚趾连带半个脚面都是青肿的,小脚趾的指甲盖都变成了紫黑的颜色,在加上刚刚涂上的褐色伤药,就越发显得可怖。
去厄瞧着都呲牙:“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苏允棠点头:“可不是,看着就疼得要命。”
去厄瞪她一眼:“娘娘倒和没事人一般,这也太不小心了,要让无灾姐姐瞧见了,非得念叨你半日!”
苏允棠一笑:“谁叫你无灾姐姐出去了呢?快叫膳去,我累得很了,就想吃点东西歇一歇。”
苏允棠身体当然不会觉着累,但架不住心累。
只是和刘景天纠缠了这么一回,她这会儿就只想一头倒下,什么都不管不顾好好睡一觉。
可这人呢,话就是不能说得太满。
等苏允棠吃了热乎熨帖的汤面,昏天黑地的醒来之后,去厄却匆匆赶来,告诉她,将军府苏安人递了牌子求见。
将军府苏安人,自然就是无灾姐姐。
苏允棠一愣侧头,日头都已西斜,这个时候?
难不成是徐越出去之后,还多事给家里透了消息?
命妇进宫,要先与中宫递牌子,得了准许才能进来。
如今苏允棠已然解了圈禁,她自个就是皇后,当然没了任何理由阻拦。
瞧着天色,苏允棠也不及细想,匆匆给了去厄牌子,让她赶紧着去接人。
去厄出门之后,就正遇着了门口的周光耀,笑呵呵的叫住了她,问清缘由之后,亲自跑了一趟。
周统领身高七尺,步子都比旁人迈的大些,只一刻钟功夫,便又带着苏无灾重新出现在了永乐宫门外。
苏无灾这一次面色紧绷,都顾不得说话客套,只问清苏允棠的位置后,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东次间内。
等看到屈膝靠在榻上,脚上还缠着素绢的苏允棠,眸色瞬间一沉。
一向温柔的无灾,这一刻却面上却透着杀意的寒光:“他敢对你动手?!”
榻上的苏允棠还未回神,就已经下意识的摇头势弱:“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
无灾不肯信:“娘娘叫我瞧瞧。”
苏允棠的挣扎解释在这时候没有一丝用处,这么大的人,只能被无灾按在榻上,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遍。
看过之后,无灾面色才略微松了几分:“当真只伤了脚指头?”
苏允棠连连点头!
脚指头这个地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旁人动的手,的确只能是自己不当心。
无灾叹一口气:“都几岁了,好好的怎么还能撞到桌子腿上?是不是陛下吓唬你了?”
她已经这般大了,可在无灾姐姐眼里却还如孩子一般,瞧瞧这个,被偏袒照顾的,比允德都不差什么了。
苏允棠疲惫的心,都仿佛在无灾的关怀中一点点得了安慰:“嗯,无灾姐姐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无灾:“史家夫人亲自来家里送了谢仪,那礼丰厚都快把开国候府搬空了!我能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苏允棠这才恍然。
难怪无灾姐姐这个时辰递了牌子,原来是侯府。
苏允棠:“史夫人倒也是性情中人。”
这是知道史六性命能保住之后,才想起侯府的东西,不送出来也是被抄没的份,索性自个先收拾收拾,拿来给她道谢?
无灾却没有心思与她闲聊旁人性情。
她虽然比刚进门时温和了不少,可眉宇间仍旧带着一丝忧虑:“娘娘怎么这般冲动?为了史侯爷去求陛下,当真惹来陛下震怒可怎么好?”
苏允棠一顿,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她也只能把刘景天的话茬拿出来:“无事的,陛下之前圈禁,也只是一时赌气,姐姐上次劝我,我也想通了不少,陛下见我退让,便也缓和了许多,这不是就重开了永乐宫?这么点小事,便是不应,也不会与我生气的。”
无灾面带探究的盯着苏允棠:“皇嗣的事,娘娘也想通了?”
“是,姐姐的意思,我是知道的。”
苏允棠拉了无灾的手心,说起这话时,手下重重的握了一下:“只是姐姐听我的,这事不能急于一时,还是要从长计议。”
无灾神色不变,缓缓收回了目光:“娘娘能想通就好。”
苏允棠才刚松一口气,便听无灾又在追问:“这些日子,宫中可有妃嫔遇喜?贤妃前车之鉴,实在是可惜,娘娘该更小心留意些。”
听着这话,苏允棠的面色便又是忍不住一滞。
她之前混沌糊涂,只是觉着奇怪奇妙,却不知缘故,如今再想想,她半睡半醒间,在床笫间察觉到的那些不对劲的感觉,是来源何处,就清楚的不言而喻。
分明没有那命根子,可后宫有没有女子受宠有孕,她简直比刘景天自个还要清楚!
自打她被圈禁之后,没了感觉的刘景天就压根没有播过种!甚至连累的她每早醒来,都还会有种说不出的憋胀难受——
这种情形,她还留什么心?
苏允棠的面色实在太过复杂了,只叫无灾都有些分辨不出这面色底下的含义。
难不成是娘娘与刘景天当真重修于好,娘娘竟不愿叫旁人有孕生子了?
无灾思量着,又试探的劝道:“娘娘身为皇后,众位嫔妃所出,都会尊中宫为母。”
苏允棠闻言又看她一眼,这一次无灾看出来了,眼中是满满的嫌恶与难受。
若是后宫现在有了孩子,可不单单是尊她为母的事,那是实实在在的“视如己出”!
无灾心下郑重,可面上并不显,反而轻轻拉了苏允棠的手、拢在小腹:“可隔了一层,旁人的孩子,总不如自己的贴心,娘娘既与陛下和睦,也该抓紧了。”
苏允棠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装无事,如往常一般送走了无灾姐姐。
只是等无灾姐姐走后,苏允棠低下头,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与刘景天互换了体感,刘景天对任何女子都是“索然无味”,唯独对他,虽然不会有自己的感觉,却会有她的!
一念及此,苏允棠竟生生的打了个冷颤。
她猛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
晦气!真晦气!
绝对不可能!
第31章 药
◎你当真要这么干?◎
“小姐当真要去啊?脚上的青黑还一点没褪呢……”
正是上元节, 去厄身穿对襟松绿袄,月白的百褶裙,忍不住对着镜子前的苏允棠又一次劝道。
苏允棠却是格外的坚决:“自然要去, 小林太医都说了,可以略走动些。”
去厄翻着白眼:“人家小林太医明明只说了不能多走……”
苏允棠理直气壮:“不能多走,不就是可以少走些?我也不瞧园子里那些花灯,就到安巷的夕市里转转, 从头转到尾也走不了几百步。”
之前刘景天对她说过的, 上元时在宫中遍布彩灯, 自设夕市的事并非胡言。
宫务府第二日便来与苏允棠讨起了章程, 按着刘景天的旨意,上元当日, 安巷内由宫务府开起灯会集市,各宫中除实在有差事离不得的, 余下的宫人日落后皆可得半日假, 去安巷内好好逛逛, 如在民间一般。
正如刘景天所说, 从小最爱繁华热闹的她, 已经有许多年没能再见上元节的灯会了。
虽说刘景天与她提起夕市灯会的本意,是想与她携手相游,用相似的日子场景叫苏允棠心软犹豫, 重温旧梦。
苏允棠也用自个的小脚趾清楚的拒绝了对方。
可难不成就因为和刘景天相识在上元灯会, 她这辈子就再也不过上元节了不成?
那也太拿刘景天当一回事了。
她不必与刘景天一起, 完全可以自个逛逛啊!
略微走动些, 若是一个不小心, 再叫刘景天的脚趾疼上个几回, 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去厄叹一口气, 余光瞧见立在帘后的春淡夏苍两个,又想到了什么道:“以往娘娘少吃一口饭都要啰嗦个不停,如今当真用得着了,想叫她们劝劝,反倒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当真是……”
苏允棠闻言也只是一笑。
自从她在养乾殿内磕了书桌,刘景天之后的几日就安分了许多,不再日日盯着苏允棠衣食起居,也不再试图上门见面,说好一起过上元节的事也没了消息。
竟像是就这样默认了她的威胁一般,安静的过分。
连带着,春夏秋三个都越发的沉默小意,一句不顺耳的话也没有了。
苏允棠一面觉着刘景天不会这么轻易认命,一面又察觉不出这平静的丝毫不对,此刻便也只能不去想那许多,只认真挑选起了出门的衣裳。
既是要与民同乐逛灯市,出门的衣裳当然也不能太过招眼,当真凤冠翟衣的过去了,倒叫正摆摊逛街的宫人们拜是不拜?
不拜不敬,只怕失礼冒犯,得罪了贵人,可当真按着规矩请起安来,可就什么意思都没了。
苏允棠仔细挑了半晌,和去厄借了素色的萱草黄对襟云绸衫,下身是柳黄遍地的丝锦裙,配着红面金底的坠珠凤鞋,内里穿一对寻常白绫袜相衬就是十分漂亮。
金银宝玉那些招眼的头面首饰更是一件不带,从铜镜里看去,只是一身从未上过身的新衣裳,编好的发辫一圈圈的卷起,在耳侧绾了双垂髻,发间簪了一色的小绒花,竟觉着没比去厄大多少——
颇像是哪宫里得宠的大宫女。
夕市这么新鲜的热闹事儿,自然转眼就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饶是刚刚被换了一茬的永乐宫里,今日也都人心浮动。
苏允棠换好了衣裳后,天色还没昏沉,里外的宫人一个个便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苏允棠见状,索性给不相干的人都提早放了假,自个则是多等了片刻,直到天色彻底昏下来,估摸着安巷里人也必定多了之后,才与去厄一道儿动了身。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原本出门时,苏允棠还在记着刘景天,想着他会不会一会儿就派人来拦她,或是就等在安巷里,就等着她来了就生事,又担心会不会遇见公主太后,见面又是一场官司……
可等她等到到了安巷,只是瞧着这热闹,都还没开始逛,便已忍不住面露欢喜,等到一家家的逛下来,更是拉着去厄如鱼得水一般,早不知将刘景天抛到了哪儿去!
刚到了安巷,便是灯市如昼,吵吵嚷嚷,顺着宫道的两头,摆了市集,前头是整整齐齐的竹棚,开着茶楼酒肆、戏馆梨园,这是宫务府这两日搭起来的,里头操持的也是专门派去的人。
酒肆里卖的吃食茶酒都是御厨的的手艺,随便一个说书唱曲的,都是正经教坊里调教出来的人,寻常宫人轻易碰不着。
门口的货郎就更了不得,挑的担子里满满当当,其中当真有内库拣出来的小物件,都是特意挑出模样不起眼实际价值不菲的,就与外头几个铜板买来的玩意混在一块,考得就是人的眼力。
实实在在的集四海之奇珍,汇寰宇之异味。
再往后些,就是寻常宫人自个摆出的摊子,这些就没有齐整的竹棚了,讲究些的还搬个桌子,随意就铺一块竹席,甚至干脆席地的,买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花灯糖画,陶罐泥人,绣品络绳……
甚至还有放着一把草茎,现编蛐蛐儿的,两文钱一个,只有蛐蛐儿,要别的不会编,不过可以多送你一个。
苏允棠吃了海棠花的糖画,一手提着彩灯一手滚着灯球,杆子上还挂了两对蛐蛐儿,就这样欢欢喜喜的顺着一面宫墙走到巷子尽头,便撞见一处卖酒酿小圆子的小食摊,支着一口茶炉,摆着几副小杌子,桌子都没摆一张。
这样简陋,偏偏一旁的布幡上,却用大字挂着“御厨传人”的招牌。
若放在外头倒罢了,不过吹牛皮的噱头,谁也不会在意,可在这宫里,往前头走走,可是当真有御厨的!
往来路过的宫人,瞧见这招牌都是忍不住一乐,有促狭的,便会故意质疑他是哪门子的御厨,怎么不在前头搭着竹棚的食肆酒楼里,在宫里都敢冒名,可是好大的胆子!
摊子是个歪着帽子戴的内监,年纪也不小了,倒也精明有趣,只仰着脖子:“怎么不算?今日说不得陛下娘娘都要来尝我的圆子,主子一吃,我可不就是御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