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想着,亲不间疏,琛儿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她多疼他些,砚儿是她的亲骨肉,长大懂事后自会明白。
那之后,她暗中观察沈之砚,发现他性子阴郁,极为敏感,后这一点,倒真是随了他父亲,伤春悲秋,连树上跌落朵花,都要掉上两滴眼泪。
自此之后,她对沈之砚的管教便开始严厉,想将儿子的脾性给掰回来。
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三岁,沈之砚十岁那年,兄弟二人一同在庄子上学骑马,那日教习师父有事走开,回来时发现廊间新近刚得的一匹烈马不见踪影,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对小兄弟。
后来,下人在庄外的山路上找到马,还有倒在不远处,头颈断裂而死的沈之琛。
当时遍寻不见的沈之砚,直到天色全黑,才一瘸一拐从山上下来。
烈马驯服时日未长,若非骑术精湛,便是大人也不敢骑。
当时沈之砚只道,哥哥偷了马骑出去,他在后面追赶,并未见到哥哥是怎么掉下来的。
所有人都相信这番话,毕竟他那时候比马腿高不了多少。
由始至终,唯有小安氏一人,坚信长子的死,是次子亲手所为。
第11章 兄与弟
◎那就扔了,也不会给你。◎
金乌西沉,沈之砚独自走回棠梨院,避静绕道后花园。
府宅买回来后,又花了一番功夫整修,府中人丁稀少,大多院落空置。
他在刑部做的,并非与人添财增福的差事,因此日常与朝中官宦走动不多,难得家中设宴,这后花园便也只是随意打理。
一片绿茵花海的正中修了座凉亭,沈之砚走进去坐下,环顾四周,早已没有旧日荷塘的影子。
自他五岁那年过后,母亲便叫人填了所有的水池、莲湾,除了水房,连府里的几口井都叫人拿厚重石板盖得严实。
生怕他又把沈之琛弄死。
日影西沉,光线昏昏苍苍,将沈之砚的影子拖得老长,他低头解下腰间坠着的玉佩,半个巴掌大小,拿在手中随意把玩。
那日母亲拿出一块西域来的佛牌,大小比手上这玉佩小了一半,鎏金镶边篆刻细密纹路,佛像嵌在两块剔透琉璃中间,随着移动有不同颜色的光泽流动其上。
佛相生双面,一面笑容可掬,一面凶神恶煞。
“母亲今儿得了这件好东西,你们两个谁想要?”小安氏笑眯眯地问两个儿子。
“我!”
“我、也想……”
哥哥性子活泼,跳起来大声响应,手伸得高高的,沈之砚嗫嚅着唇,一句话没说完,母亲已经把那块佛牌放在哥哥手心上。 其实她根本没打算让他们选,更没考虑过他会想要——沈之砚早就知道是这样。
后来他在荷塘边找到哥哥,沈之琛将那佛牌在手里抛来抛去,斜眼瞥他,“你想要么?”
沈之砚抿着嘴,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嘿嘿。”沈之琛笑起来,继续抛,“母亲给我的,如果我玩腻了……”
他两个指头捏着佛牌的边框,对着阳光照了照,随后一扬手丢向远处,“那就扔了——也不会给你。”
沈之砚当时想也没想就跳进荷塘,池水只到膝盖,但底下全是淤泥,他艰难从泥里拔出脚,一步一步踄水前行,寻摸着大概的位置,弯腰在水里翻找。
岸上的哥哥哈哈大笑,坐在青石上,伏身抓起一团泥,远远朝弟弟身上扔。
“啪……”
“啪……啪……”
水被两只小手搅得浑浊不清,始终找不到那块漂亮的佛牌,小男孩眼睛通红,一滴泪夺眶而出,砸在污水上,荡起一小片不起眼的涟漪。
他直起腰转过身来,“啪”,一块更大的泥砸中额角。
“哈哈哈哈……”哥哥拍着手,笑得在青石上前仰后合。
弟弟狼狈站在水里,扎着两只泥手,头上滚下两条泥道子,洇进眼睛里,让他看不清东西。
眼前似有红芒,小小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热流淌进冰冷的四肢,沈之砚快步在泥里跑起来。
他冲到岸边,一把揪住哥哥的衫子,将他拖进水里,牢牢摁住。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里什么都没想。
眼下沈之砚约摸能确定,凉亭所在,便是当日他准备淹死沈之琛的地方。
母亲时刻都在警醒他,用一切可用的手段告诫他,记住当年的罪恶,改邪归正,迷途知返。
沈之砚起身走出凉亭,将这片昔日泥潭与如今的花海尽数抛在身后,冰冷的脸上表情一寸寸柔和下来,再次恢复清隽疏朗、端方典雅。
回棠梨院去,阿柔在等他,当年那个曾照亮过他心灵的小姑娘,还在等他。
院门上挑着两盏灯,橘黄光影微微晃动,庭院里安安静静,上房漆黑一片。
沈之砚步履一滞,心下微沉。
云珠从后面快跑上来,先一步进去点亮屋里的灯。
“夫人呢?”
“夫人……”云珠紧张地攥住火折子,“在、在小厨房,不知老爷回来了,奴婢这就去唤她。”
“别催她,慢慢来即可。”沈之砚声音瞬间柔和下来,眉眼含笑,蹒跚行至圆案边坐下。
“老爷……可要奴婢扶您去榻间躺下?”云珠见他腿脚不便,大着胆子问道。
“不必。”沈之砚应道,“你去忙吧。”
云珠心里松了口气,感觉老爷又变回来了,她也就没那么紧张,甚至多问了句,“老爷可要喝茶?”
沈之砚微一点头,“好。”
云珠斟了茶奉至案上,慢慢退到门口,出去关上门,随后一溜烟奔去小厨房。
沈之砚安静坐好,等着吃阮柔亲手做的荸荠糕。
作者有话说:
佛牌这段情节真实发生过,在我和我姐身上,包括对话,不过她没真扔,我也就没机会去捞,更没机会把她头摁水里,哈哈。
现在独生子女较多,可能有些人不大能体会,父母的偏心,会给童年带来多大的阴影。
我姐有病(字面意思哈),从小父母就叫我让着她,皮肤问题(不是溃烂不会传染,但是终身的),走在街上会引人侧目的那种。
从上小学起,和她一起出门,我总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自居,像个好斗的小公鸡,谁看她一眼,我就冲上去叨谁。
不过现在,已经十年没跟她说过一个字了。
第12章 巧言令色
◎一匹披着精美人皮的豺狼。◎
片刻过后,门外传来裙裾摩擦的声响,阮柔两手空空推门进来,见了他温婉一笑,“您回来了。”
说完回头,吕嬷嬷带着小丫鬟进来摆菜,碗碟工整排列案上,阮柔持巾箸立在一旁,“您的手方便吗,可要妾身喂您?”
沈之砚仰头看她。
“坐下来一起用吧。”
“好。”阮柔从善如流,坐下后替他盛粥布菜,一应与平日并无两样。
应该说,她初初嫁到沈家时,便是这般恭顺的姿态,但在两人第一次用饭时,这些规矩就被沈之砚和和气气地迸除了。
虽然伤了右手,但沈之砚左手也能写一笔漂亮的行楷,吃饭用筷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他左手拿着筷子,在桌上扫了一圈,并没有瞧见荸荠糕,眸间微冷。
阮柔给他挟了些清炒芦蒿,并一勺姜汁鸡丝,口中含着歉意,细数先前刘太医交待的忌口,“那些都吃不得,小厨房便只做了这几样清淡的,还有啊,您这些天记得别吃辣。”
沈之砚外表看起来,是位皎洁如月的浊世翩翩佳公子,甚至带点清冷的气质,但其实口味偏重,尤其嗜辣。
不过他在外宴饮从来不碰,只在棠梨院,才会依着口味挑选吃食。
她殷勤布菜,半晌才后知后觉看向沈之砚,唇瓣轻抿,“哦,您说想吃荸荠糕的……”
“刚还是吕嬷嬷提醒我,荸荠寒凉,您今日……还是不吃了吧。”她笑盈盈挟了一块红豆糕到他碟里,“今日大厨房送了些新晒的红豆过来,制了这糕,您尝尝可还够甜?”
红豆磨粉调馅颇费时辰,这么点时间,自不是她亲自下厨做出来的。
沈之砚心里空落落的,视线自她娇美的脸庞掠过,凝注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就像一个人奋力对抗下坠,怀着满心希翼攀至彼岸,这才发现,彼岸——不过是另一潭更大更深的泥沼。
分明一个时辰前,她还心怀感激照料周全、满口答应给他做吃食,眼下切切叮咛、关怀备至,拿一桌子厨娘做出来的东西,巧言令色糊弄他。
沈之砚收回目光,面色平静挟起红豆糕咬了一口,微微点头,“吃饭吧。”
阮柔低着头,手里的勺子缓缓搅动粥碗,桌子底下,足尖紧张得抠地。
设计她遇险,再施以营救,三年的枕边人令她感到如此陌生,先前的感激此时想来真真可笑。
她的心也空落落的,空出的这一块,顺势被猜忌占据回填。
面对沈之砚,阮柔丁点不敢掉以轻心。
前世被囚禁的那一月历历在目,让她无法将之当成一场——仅仅是带有警示意味的梦。
他是儒雅端方的状元郎,亦是城府深沉、心思缜密的刑部侍郎,而此刻在阮柔心中,沈之砚不吝于一匹披着精美人皮的豺狼。
食不言,两人静静用饭,房中只有羹匙偶尔触碰碗碟的轻响。
膳罢,沈之砚先她离座,步履缓缓,踱至架旁拿了本书,到窗下罗汉床坐着,低头翻阅。
阮柔捧了清茶过去,轻轻搁在小几上,立在一旁等候。
沈之砚翻过一页书,这才抬头看她,含笑问:“怎么了?”
阮柔回应一笑,“母亲那边,可有说什么?”
“没有。”沈之砚顿了顿,“你不必放在心上。”
哦,阮柔无声应了句,退到妆台那边去坐下。
裴四姑娘的事,这府里连下人都已知晓,沈老夫人今晚肯定跟他提过,他此刻避而不谈,是怕今日李代桃僵之计败露,还是因将要停妻另娶而心虚?
阮柔不得而知。
如何弄清前世阮家的祸源,她如今尚无头绪,眼下寻思着,怎生寻个借口明日回趟家,问问爹娘才好。
阮柔正自走神,那边沈之砚搁下书,起身往内间走,她赶紧跟上。
都忘了,这里还有个重伤患。
平日若沈之砚晚上来她这正房过夜,饭后两人总会在罗汉床前对坐一阵,他看书,她则拾掇些绣活儿,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如今他伤了手,还吃着药,夜里自然不可能回书房睡,歇在这里也方便她照料。
“您、今晚就睡这儿吧。”
话出口又觉多余,她忙补了句,“可要沐浴?”
这就更难了,刘太医特意交待过,膝上的伤虽无破口,但为免药性相冲,消肿之前不宜热敷。
沈之砚爱洁,每日睡前必要沐浴,今日与匪贼那番折腾下,染了一身血是都擦干净了,但也不可能不洗就睡。
另就是,那只右手铁定不能沾水,待会儿是不是……要她进去帮忙?
脑子里乱作一团,阮柔手足无措搀住他的胳膊,这才发觉触手滚烫。
“您这是……”
沈之砚脚下一个趔趄,身体重重向下一沉,险些整个人栽倒。
“我……头有些晕,怕是起热了。”
他嗓音暗哑,勉强撑着她的肩头站稳,阮柔差不多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堪堪抵住他的身体。
沈之砚生得玉树临风,身量颇长,阮柔在女子中不算矮了,也就约摸到他锁骨的位置,他人看着清瘦,实际胸腹结实,腰背紧致,臂膊上有线条纤长的肌肉。
这会儿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倒比平日黑了灯在榻上时,还要让她透不过气来。
扶他在榻上躺好,阮柔这才惊讶发现,右手的纱布早已被血迹浸得湿透。
吃饭的时候那只手一直垂在桌下,她没留神,后来他看书时,她心里走着神,更是没注意。
想必是回来之前伤口就裂开了。
沈之砚靠着软枕微微偏过头去,双目紧阖,面色苍白如纸,一双秀气的柳叶眉深深颦起,显得憔悴不堪。
阮柔冷冷瞧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吕嬷嬷病中的脸,她扯了扯榻前铃绳,唤人进来帮忙,拆开他手上的纱布,血早就凝住。
清理过后,重新上药裹好,云珠端了晚间的汤药上来,今日刘太医便说过,夜里应该会发热,这药也有退热之效。
药喝下去不久,察觉沈之砚呼吸渐趋平稳,头上仍是烫手。
阮柔从水盆拧了巾子,给他轻轻擦拭额角,略作迟疑,还是松了他衣襟,将领子敞开些,温热布巾探进去揩拭。
沈之砚忽地抬手摁住胸前柔荑,灼热的温度和凶狠的力道,像是要把她的手直接塞进胸腔里去。
他阖着眼低低唤她,“阿柔……”
“妾身在呢。”阮柔伏低些,在他耳边回应。
他的唇色泽绯艳,微微颤抖,吐出的气息灼热,口齿含糊,如坠在梦中的呓语。
“安置吧。”
第13章 亡者未亡
◎叫她痛定思痛、悔过重来◎
阮柔:“……”
过去沈之砚约摸一月过来两三回,循规蹈矩,含蓄道一声“安置”,吹灯登榻。
她看不见他的面容,也不知表情如何,只知他是与平日一贯的从容不乱,伸手不见五指,她像个瞎子,完全不知他对那些事的态度是好是坏。
应该说,沈之砚读圣贤书,信奉存天理灭人欲,修身养性那一套。
三年来那些个漆黑的夜晚,他们像两个沉默的武者,踏进同一个生死场,绞力厮杀。结束后,各自躬身行礼,安静退场。
而眼下阮柔有些犯愁,不知他说的安置是不是那个意思,侧目看了眼边上的灯烛,夜里还得防着他发热,自是不能灭的。
再看他那只裹得粽子似的右手,想必不会跟她做。
她便放宽心应声,“好。”
平常沈之砚睡里侧,她在外,眼下他睡在外榻,受伤的右手右腿都在外侧,她便起来,小心翼翼避开伤手跨过去。
一只手还被他牢牢摁着不能动,阮柔换了几个姿势,总算平躺下来,脚在底下勾着榻角的薄被,挑起来用手接住,胡乱盖在腰上。
好在夏天不冷,胡乱阖个眼罢了。
凌晨到现在,猜忌、防备,审时度势应对沈之砚,实在令她心力交瘁,此刻同床共枕,更是心乱如麻,本以为会睡不着,谁知眼皮堪堪搭上,便一头栽进沉沉梦乡。
沈之砚转过头,目中已恢复不少清明。
先前倒也不是装的,吃过药后热度稍有减退,人便清醒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