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绥觉得,他可能在生气。
只是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生气。
李重骏的状况很不好,紧拧眉头,脸色惨白。他本就白,这下子更白了,连嘴唇都是白的,更衬得凌乱的碎发乌浓,血痕黑紫,简直触目惊心。
绥绥又追问:“殿下到底干什么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李重骏却不理她了
他锦白的袍子湿透了,上面血迹斑斑,仍有鲜红的血顺着手臂淌下来,淌到地上。
绥绥忙抽出手帕去擦,又被他推开。
他偏过了脸去不看她,喉咙又低又哑:“不干你的事,你往别处去,休在我眼前乱转。”
绥绥急了:“什么叫不干我的事!我都被关在这里了,殿下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活得成么!别是殿下又出去闹事打架,被陛下关起来吧?闹事就算了,怎么还弄了这一身的伤回来,上次弄伤了脸,这回又――”绥绥觉得骂人还是不要揭短了,于是就此打住,又说了一些话,试图说服他让她瞧一瞧伤处。
可李重骏只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闭嘴!”
绥绥一气之下,也不理他了,自己跑去了里间的一张熏笼去睡。不过她本就睡得多了,又被这离奇的状况惊吓,一直没有睡着。
等到半夜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借着倒水出来看看。
却见李重骏仍倚坐在那梁柱下。
只是整个人小了些,因为他是蜷缩在那里,像寒天里一个孤独的人抱着自己取暖,可大厅里明明烧着暖和的火盆。
绥绥感到一阵异样,决定最后再去看看他,他要是再发脾气,那她离开这儿之前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她上前叫了一声“殿下”,见没有回应,又轻轻搬开他的肩膀,想看看他的脸。只这一碰,就觉得手上一阵滚烫,而李重骏的脸颊顺从地贴在她的手上。
他没有吵,没有闹,没有横眉冷对――
他已经昏了过去。
绥绥心里咚的一声,慌慌忙忙地爬起来,扑到窗前大喊:“来人!来人!魏王殿下不好了!”
一语未了,大门便嘭得被打开,刚才那个武官带着并进来,围着李重骏察看了一番。
绥绥在旁边添油加醋,说他流了一地的血,已经呻吟了半宿,撑不住才晕过去的。
她心想,既然他病成这样,总能被放出去了吧?没想到那个武官只是命人把李重骏弄到床上去,然后便离开了。
他们走了之后,就只有一个太医模样的老叟来过。
大夫让绥绥解开李重骏的袍子,自己却站得远远的,避之不及似的。
这还是绥绥第一次看到他的伤处,左肩膀上一片血肉模糊,她也看不出是什么锐器所致,只知道是一处很深的伤口,已经被湿衣服沤成了疮,结了些紫色的痂,血水里面掺着淡黄的清水。
大夫一句话没说,也走了。
后来一个小侍卫送来金疮药和退热的安宫牛黄散,还有三尺白纱。
他走了,就彻底没有人再来。
那已经是晌午的时候,外面日头高高的,可是亲王的寝殿,房檐总是比寻常人家宽敞,他们的屋子,永远见不到日头。
“你看。”
绥绥孤零零守在李重骏的床边,小声咕哝,
“谁都想躲着你,不止我一个。”
李重骏微微皱眉,仍昏迷在榻上,自然没有人理会她。绥绥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坏事呢?”
其实她看出来了,从那些人警惕又疏远的态度便看出来了,这次一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了不得的事……她跟着李重骏,已经经历了太多了不得的事。刺杀,战乱,世族的覆灭,一次比一次地惊天动地,可是每一次,他竟都能全身而退,在绥绥看来是几乎不可能的壮举。
虽然她总是觉得李重骏不是个东西,但其实,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很厉害,厉害到了神奇的地步。
他从没有这样孤独地躺在床上,任人欺负的样子,奄奄一息地昏睡,也许,就要奄奄一息地死掉了。
绥绥趴在床边给他敷金疮药,想着想着,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反正满心的心酸,伏在他身上忽然小声地哭起来。
她的眼泪浸湿了被子,冰凉的一块。
李重骏其实感觉到了,但是他没有动,甚至没有出声。他从浑浑噩噩的高烧中短暂醒来,那已经是日头西斜的时候,她仍伏在他腿上,伏在夕阳里,头发晒得毛毛的,像一只小猫盘在床边,轻轻起伏着。
他愈发恍惚,仿佛一生从没有如此平安过。
宁静得像是一场梦。
他很快又坠入黑暗,再醒来的时候,暮色朦胧,这高深的堂屋暗了下来,没有点灯,床边亦是空荡荡的。
李重骏仍不甚清醒,心里却猛的一顿,忽然害怕起来――害怕那傍晚的夕阳真的是黄粱一梦。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向帘外走去,这深广的堂屋,层层幔帐,纱帘,碧纱橱……他心急如焚,仿佛走不到尽头,及至在穿堂的窗下看到她,她披着月光蹲在地上,用小银吊子煎着什么东西,隐约闻到药气。
绥绥听到声音,回过头去,只见李重骏赤着上身,只穿了青绸的裤子,在低垂的帷帐后怔怔看着她。长发披下来,却仍看出胸膛起伏得厉害。
“殿下!”
绥绥不敢置信,昨夜的龃龉也顾不得了,惊喜地叫了一声。才站起身来,李重骏却已经快步走了过去,绥绥伸出手,本想摸摸他的额头,却被他拉过来一把搂在怀里。
李重骏脚步不稳,绥绥不仅差点被他带摔到地上,还眼看他就要踢翻地上的银吊子。
“哎呀!殿下干什么啊!――这药是我煎了两个时辰的!”
绥绥心疼地低叫,咬牙去推李重骏,他力气不足,还真的被她推开了。绥绥忙蹲下去照看那一吊药,确认了它无恙,才抬头看回李重骏。
他倚着梁柱,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脸色就没好看过,可是这次和以往不同,除了生气,还有些……委屈?长发凌乱,掩着那张瘦削的脸,莫名有种女子的阴柔。
绥绥真是被吓到了,都不敢走上前,于是小心地问,
“殿下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起来了?也不披上件衣裳,原来的袍子我都洗过了,就晾在熏笼上――对了,殿下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绥绥满口的关切,李重骏却又不看她了。他偏过脸,淡淡地说:“肩膀疼得厉害。”
“哦……”绥绥一时也想不出安慰的话,却听他嗽了一声,又道,“找你来……把药换了。”
第五十二章 上药
“都有谁来过?”
“就一个武官,还有一个大夫,一个送药的小兵,可外面都是兵,在院子里密密麻麻――”
“都说了什么?”
绥绥想了又想:“也没说什么……”
她跪在榻上,给李重骏的后肩重新抹上金疮药,对他的提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轮到她来问时,他就没声儿了。
绥绥问了好几声,问他发生了什么,又因何受了这一身的伤,李重骏也不知在想什么,都没有理会她。
绥绥气不打一处来,故意重重抹过他的伤口,李重骏轻嘶了一声,回头瞪着她。
没有点灯,他们在月色的屋子里对坐,绥绥不知哪儿来的底气,居然瞪了回去,然后静待他打击报复。
李重骏竟笑了。
他忽然伸出手,掐着她的脸颊凑了过来:“我饿了。外头送了什么吃的没有?”
绥绥蹬鼻子上脸,虎着脸轻轻哼了一声:“我藏起来了,不告诉我就没得吃。“
隔了一会儿,李重骏才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没什么。我做错了一些事,陛下动了怒,把我关在这儿以示惩戒,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绥绥想起了不久之前,惊讶道:“啊?难道殿下又出去打架了?”
她盯着李重骏的脸,他也正懒洋洋看着她,似笑非笑唔了一声,又加了一句:“这次闹大了,索性屋门也出不去了。”
“……”
绥绥不由得大失所望,虽然略放了放心,对李重骏的可怜瞬时破灭了一大半。
不仅如此,她还有点儿生气――害她担惊受怕,还为他哭了一场,竟然都是因为他在外面惹是生非。
看这样子……还输了。
太不值得了!
绥绥真替自己后悔,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爬下床,去将搁在熏笼上的晚饭重新烫热。李重骏目送她离开,唇角微微扬着,似乎在笑,可又笑得有点悲哀。
也许是这凄冷月光的缘故。
实在没必要告诉她。
从他被传入皇宫的那一刻,一切就脱离了他的掌控。到了这地步,不过是赌――
赌皇帝是狠了心要彻底灭绝五姓;
赌皇帝觉得他还算一把好用的刀。
中原自古雅重门族,崔卢王萧杨,五姓高门代代相传,及至本朝,崔卢早已一骑绝尘绝冠世族,王萧杨三氏,不过拱手而已。
就连李家百年天子,亦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皇帝早有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削了一个王氏还不够,萧氏又见机起意,那就再给萧氏背上一道谋逆的罪名。萧氏祖籍江南一带,杨二郎被发配南方,亦是计策中的一环――
等长安坐实了萧氏的罪名,便可急令杨二在江南抄家灭族,比待王氏狠辣十倍,以此彻底震慑世族,孤立崔卢。
王萧既灭,都算在他头上,皇帝依然稳稳当当做着他的慈父仁君,为了从长计议,安抚其余的世族,会杀了他再用新人也说不定。
反正儿子么,要多少,有多少。
李重骏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把刀。
而刀柄始终握在皇帝手里。
除非。
绥绥捧着食盒回来,远远就看见凝神的李重骏。
他没有表情,可是眉目威悍,紧抿的唇弓冷峻,像只野狼,在无边的旷野里下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决心。
她有点儿被吓住了,然而李重骏马上也看到了她,又恢复了那虚弱又散漫的笑意。
绥绥送来了粥饭,他只吃了两口,胃口不好,显然病还没有好全。
果然,晚上的时候他又发起烧来了。
那会儿绥绥早已经在小榻上睡熟了,忽然觉得身后热热的,原来是李重骏从身后抱住了她。
“……嗳?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她反应了一会儿,惊讶道,“怎么这么烫!”
绥绥急于爬起来查看,李重骏却仍牢牢抱着她,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他似乎不想管自己的病症,只想同她说话,轻声说,
“小时候我捉住过一只羚羊,很大。我喜欢它,抱着它不撒手,滚在地上满身是伤也不撒手,可是它不怎么喜欢我,奋力挣脱,跑走了。”
李重骏很少讲起他的过去,绥绥愣了一愣,方才好奇道:“咦?皇宫里也养羚羊?和戈壁滩上的羚羊是一样吗?”
“就是西域进贡来的。”他说,“在上林苑。”
绥绥轻轻“哦”了一声,轻易地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小时候,和同村的男孩儿们一起骑马去放羊,在水草丰美的凉州的夏天,她第一次见到羚羊――
那只长长角的大羊正在被豹子追逐。
眼看羚羊体力不支,就要被吃掉了,她吓得哇哇大叫,就在这时,是一个哥哥策马迎上去,放箭射中了豹子。
那头豹子那么壮,那么凶,跑得风一样快,竟然一箭就被射中眼睛,放倒在了地上。
绥绥绘声绘色地描绘起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他把那只豹子拖回村口,所有人都吓坏了,他就拖着他,一直拖到尽头的一户人家,用这只豹子,娶走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村里的女孩子见了,都羡慕得不得了……”
李重骏很是不屑:“那算什么本事,又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
绥绥急忙辩护道:“那个哥哥可是我们那里有名的英雄,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打猎百发百中,可英武啦,好多姑娘都喜欢他,能嫁给他,当然让人羡慕,换成是你呀,一百只也不中用!”
李重骏语气酸溜溜的:“为什么?”
绥绥翻了个白眼:“因为她不喜欢你呀。”
他有点儿气急败坏:“谁说我要娶她……要是你呢。”他的声音更低了,“倘若是我……我去提你的亲……”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问题,看样子是真的病了。绥绥想转过身去摸摸他的额头,却还是挣脱无果。
她打了个呵欠,敷衍道,
“倚着殿下的性子,还提亲呢,不强抢民女就是百姓的福气了。若你不是个王爷,到了我们村子,可是连村口都进不去的。别说我的爷娘不会答应,就是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他们要是知道从前你是怎样对我的,肯定会把你绑起来丢出去的。”
好久,李重骏都没出声。
绥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悄悄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似乎没方才那样热了。
她费力地拽出自己的被子,分到了李重骏身上。虽然他怀里有点儿硌,但绥绥还是没有动,等了半夜,他终于渐渐退烧了,她也才朦胧睡去了。
月渐渐升上去了。
白霜似的月光凝在她枕边,明晃晃的,以至于梦里还是白天。
她梦见凉州,大片的葡萄架地映着白闪闪的大太阳,她提着篮子,和李重骏在地里面摘葡萄,恍惚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乡下黑色的夏布衣袍。
粗糙的布料,粗糙的样式,看着好笑得很。
他一面摘,她一面吃,吃腻了葡萄,又嚷着吃墙外篱笆的果子。
那枣树是另一家的了,李重骏似乎并不愿意,可是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就真的爬到了那面篱笆上。
枣子没有摘到,却被那家主人看见,跑去告诉他的阿爷,让他挨了打。
她知道了,忙去找他,在那绿阴阴的小院子里,他走路都不稳当,脸上却是她熟悉的不耐烦,说他没事,赶她回家。
她满心的愧疚,哭了起来,他忍无可忍,吻了她。
吐息间有清冽的松柏气。
绥绥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以为自己会很讨厌李重骏,可是梦里的她分明羞涩着,醒来之后也还是很快乐。早上烧水的时候,甚至蹲在地上笑出了声。
一抬头,李重骏竟然站在她跟前,披着织锦的[袍,居高临下地挑眉,像困惑又像嘲笑:“你脸红什么?”
“我没有!”绥绥捂上脸,发觉烫烫的,于是改口道,“是水……水太热了!”
“那你笑什么?”
“我……”绥绥忽然计上心头,起身洋洋道,“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殿下偷别人家果子,被人捉住打了个半死。”
这下轮到李重骏吃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