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车17个学生,他联系了两辆略小些的车过来,终点站不变,还是会将他们送到原定的目的地。
问题来了,两辆车一共只能坐16个学生。
叶扬书表情严肃,再度打电话确认,打了一圈,目前,这一整个上午,也没有找到有空位的车。
李穗苗抱着书包,安静地站在太阳底下。烈日炎炎,她额头上沁出一堆儿汗,伸手抹了一把,看到叶扬书踩着几乎被晒化的沥青路面走来。
叶扬书微微皱眉,对这些正在等待的学生说:“晚上八点还有一趟车,差不多,明天凌晨四点才能到。”
没有一个人说话。
叶扬书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坐不开,晚上的车保证有空位,我就坐那一辆车。有人愿意晚点儿回去吗?我可以负担他的车――”
“我吧,”李穗苗抱着书包,在心中默默地和饺子告别,轻松地说,“我坐晚点儿的车回去吧,反正回去晚点儿也没事。”
其他人若无其事地拿行李箱,问叶扬书,那两辆车还有多久到。
叶扬书顿了顿,说:“还有十分钟。”
十分钟。
车如约而至。
叶扬书将学生都安排上去,自己晒得一身汗,他原本戴了一个帽子,现在这顶防晒帽扣在李穗苗头上――她乖乖地坐在路边的行李箱上,思考着怎么打电话告诉妈妈,说她可能明天凌晨才到家,今天下午先不要去买韭菜了。
等两个车都开走后,叶扬书拧开一瓶水,递给李穗苗,满怀歉意地向她道歉。
李穗苗摇头:“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学长。”
叶扬书看了眼时间:“现在时间还早,你先跟我一块儿休息休息?晚上我们一块儿坐车,一起的话――”
还没说完,一辆黑色的宝马X7停在两人身侧。
车子打开。
祁复礼从主驾驶座下来,慢悠悠地走来,疑惑地看着叶扬书和坐在路边行李箱上的李穗苗,微微扬眉,笑着问。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李穗苗感觉真是运气不济。
为什么每次偶遇祁复礼,她都这样,窘迫又糟糕。
叶扬书冷静:“拍电影呢。”
祁复礼笑吟吟:“什么电影?”
叶扬书淡淡:“《人在逋尽贰!
祁复礼转脸,看李穗苗:“有这好事怎么不叫我?和我搭档不比和他强?”
李穗苗结结巴巴:“学、学长。”
“天天叫学长,都是你学长,”祁复礼弯了桃花眼,“现在叫哪个学长?叫我,还是叫他?”
“少贫了,”叶扬书说,“你开你爸的车?”
“对,”祁复礼点头,“我爸我妈都在车上呢――你俩这是怎么了?”
李穗苗说:“等晚上一块儿坐车回去。”
“等晚上?这么久?”祁复礼说,“穗苗,上车,我送你回去。”
第26章 雪
我不太擅长开玩笑。
是不是吓到你了?
抱歉。
我在认真地向你道歉。
小麦穗,我没有办法想象那种场景――
我绞尽脑汁想出一句轻松幽默的话,自以为是地讲出,你却露出害怕的表情。
对不起。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请你相信我,这绝非我本意。
我需要学习很多东西,以避免这种可怕事情的发生。
比如,原来生命不可以用来开玩笑,爱需要忍耐而非掠夺,我对你应该做到最基本的尊重。
希望我能够以正常人的面貌出现在你的面前。
认真讲,小麦穗。
如果你知道,我花费如此多力气才能做到你眼中的“普通学长”,你是否会认定我迟钝?
我不想将自己可怜兮兮地剖开给你看。
我只能遗憾地、不含任何情绪地告诉你,在我眼中,和那么多事物建立起感情的确十分困难。
就像我的母亲。
我那可怜的、因为爱而被耽误的母亲。
我不能理解她年轻时候为何会为了爱而孤注一掷,也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爱我――爱我这样一个连生命都没有的胚胎――将我生下。
我甚至都不是她所期待的那种、和心上人的孩子,我只是她遭受婚内强,暴的血淋淋证据。
我用了很长时间去确认另一个同类,我的朋友。
我确认他是同我一样的伪善者,尽管他对此矢口否认――最终,他也承认了这点。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小麦穗。
有印象吗?
高一的寒假中,有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全世界都被遮成蓬松的白。我去你母亲在的医院中购买烫伤膏,看到你在院子里和另一个医生的孩子堆雪人。那个孩子哭闹起来很烦人,你必须按照他的意愿堆才能关掉他的嗓音。
你太善良,这样迁就他。
我会换另一种方式来解决,比如,缝上他的嘴巴。
笑。
读到这里,你一定又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吧。
这也是玩笑话,逗你的。
对了。
那个小男孩还在读小学五年级,有一双很大的黑色眼睛,叫蓝秉耀,你们都叫他耀耀。
二十分钟后,他会趁你去卫生间的时间,跑去偷走你妈妈放在桌子上的那五百块钱。
真是个坏透了的家伙。
我撑着伞,从你面前经过,去前面的楼拿药。
你似乎没有看到我。
所以我不得不再度走了一遍。
那天的病人不多,雪地上只有我来回走时留下的脚印。她终于抬起头,我感觉到她看了我一眼,下一刻,她郑重地对着那个坏小孩小声说:“看,真的有人会在下雪天打伞。”
坏小孩说:“哇。”
哇――
收起你那和小孩同样张开的嘴巴,我的小麦穗。
你不许“哇――”
我不仅会在下雪天打伞,还会在暑假的每一个夜晚看着你回家。
嗯,我是怪胎。
现在你可以用任何可怕的字眼来形容我――但我想说的是,我对你的爱是干净的。
也是那天,我的朋友撞破了他父亲和林棋蓉的偷情。
意料之外吗?
小麦穗?
他竭力维护着他那早就已经腐烂的家庭,并尝试瞒过所有人。
从他决定维护好父亲“好名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朋友已经变了。
他需要心理上的那个完美父亲,需要父亲在他心中永远伟岸、高大。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在记忆中留下完美的印象。
就像我们读一本后半截不知所云的小说,有时候,我们会宁愿让作者不去写那后半截,宁愿故事在最精彩的时刻停住,也不想看那后半截的乱七八糟和全盘崩溃,不是吗?
我的朋友会希望作者在写出高,潮时死去。
那样大约能令读者的爱得到永生。
扯远了。
小麦穗。
我没有那样极端。
看着我,转过脸,看着我。
听我讲。
即使我们的未来并不能尽如人意,即使我需要戴着这个面具几十年、死去,我也愿意为和你的相处付出加倍的努力。
我希望我们能够有美好的结局,可若是它并不完美,我也会尽力保持你的舒适和愉悦。
还记得吗?
“爱是慈悲”。
这一点,是你教我的。
可惜现在的朋友并不如此认为。
他认为的慈悲,就是保全一个人的名声。
如那血淋淋的“烈女”,他也需要赐给父亲一尺白绫,成全他的“贞洁烈父”。
这样很好理解。
小麦穗,我知你读过许多反封建、反压迫的书,我也知你作为女性,能够更深刻、比我更能感受到同性的悲泣。
所以你会理解我的朋友。
我也能理解他。
但唯独不能理解的,是他从“我的朋友”变成“我的敌人”。
在此之前,我们并没有相同的运动喜好,也没有更多的偏好。
无论是穿衣风格,还是食物的口味,我们截然不同。
而你,小麦穗。
我们近乎同时爱上你。
还记得吗?
时间倒退,倒退,倒退到积雪的那个傍晚。
你的妈妈丢了钱包,里面有打算给你报辅导班的五百块钱,到处找不到。办公室内没有监控,你妈妈焦急万分,但她的同事、却淡定地牵着那个坏小孩耀耀,准备回家。
耀耀说肚子痛,去上厕所。
我就在卫生间。
我有一些不太体面的办法,让那个小孩交出他刚偷窃的钱。
喔,给我留一些面子,小麦穗,告诉我,你一定忘记了那天耀耀尿裤子的事,对吗?
无论如何,那五百块钱,我不能亲自交给你。
我那时候还没有练习好除笑容外的情绪。
所以我将“归还钱”这件事,委托给我的朋友。
他在走廊上捡到一只钱包,里面有五百块,这很正常。
朋友主动还钱的时候,我就撑着伞站在外面,隔着窗玻璃往里看。
你的妈妈十分感激,还要请他吃东西,被我朋友婉言拒绝。
你一直在说谢谢,看着我的朋友。
他戴着口罩,你应该认不出他。
我朋友记住了你。
他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眼睛,第一次感受到你那样不夹杂欲望的感激,也是第一次,看清你的脸,记住你的名字。
后来。
我的朋友告诉我,他就是在那个时刻爱上你。
小麦穗。
他真是个畜生。
第27章 “我从来不曾抗拒”
十一前的夏日余威不输五月前的倒春寒。
李穗苗从她的26寸行李箱上跳下,路面经过暴晒,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味道,像处决死刑犯用的斩头台。
她说:“什么?”
“每次见你都一惊一乍的,”祁复礼笑,他不能久晒,就这么一会儿,额头已经红了一小块儿,他说,“害怕我?”
“你驾照拿下来还不到一年,”叶扬书淡淡说,“我都不放心,更别说穗苗。”
“怕什么?我爸妈都在车后排坐着呢,”祁复礼说,“司机也在,就在副驾驶,我现在开来练一练手,等会儿就和他换一换。”
李穗苗说:“我不怕。”
“那就上车,”祁复礼说,“别听老叶的,他这人死板,你得学会灵活变通。我刚看了时间,差不多下午四五点就能到――你家住哪儿?我直接送你小区门口。”
李穗苗仓促:“啊,这样不好吧?我家不在市区,在小镇上。”
叶扬书站在太阳下,一动不动。
祁复礼问:“哪个镇?”
李穗苗说了名字。
“顺路。”
李穗苗说:“太麻烦你了。”
“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又是校友,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祁复礼说,他主动拎起李穗苗的那个箱子,掂了掂,有些惊讶,“这么轻?你装东西了没?”
李穗苗解释:“箱子买大了,它本身就很重,所以我只能装部分衣服,全装满的话,我拎不动。”
叶扬书说:“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力气大?查户口啊你?这是穗苗的隐私,不要多问。”
李穗苗慌忙:“没有没有。”
不知怎么,在面对祁复礼时,她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惊慌。
而当叶扬书和祁复礼同时出现时,这种无措会被双倍放大。
叶扬书已经走到李穗苗身侧,示意她上车,一边又问祁复礼:“车上还有空位没?”
祁复礼正在放李穗苗的行李箱,他笑眯眯:“有啊,后备箱还空着,上来?”
叶扬书说:“少贫。”
“空位肯定有,就是不知道叶老板下午还有没有事要忙,没事的话一起上呗,”祁复礼漫不经心地说,“别等晚上那趟了,多累啊。”
有叶扬书在旁边,李穗苗那种“啊啊啊啊啊啊竟然这么快就要见祁复礼父母”的心情才能稍稍稳定。车子是七座的,后面一排行政座上,左边坐着祁复礼的妈妈,右边是祁复礼的父亲,他含笑自我介绍,祁邵陵。
祁邵陵还是李穗苗记忆里的模样。
当年只简单看了一眼,虽然相貌平平,但身材很好,现在和两年前比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温文尔雅的,友好地和李穗苗打招呼。
祁妈妈比李穗苗想象中还要漂亮。
她看起来远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眼角没有丝毫纹路,也没有法令纹、颈纹,皮肤也白,眼部脂肪很少,因而衬得她眼窝要深一些,简简单单的妆容,声音也好听,温柔地问叶扬书,怎么没有早和他们打电话呢?
离这么近,早知就接他一块儿回去了。
叶扬书解释,说自己现在组织了一个包车的活,简单来说就是他先统计、组织坐车的学生,再去联系一些专门跑长途的大巴司机,一进一出,赚一个差价。
祁妈妈夸赞他好头脑,是做生意的料,和叶爸爸当初一样,聪明机灵。
叶扬书微笑着说哪里哪里,还是祁复礼聪明,年纪轻轻就能帮着家里人做事了。他现在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怎么能比得上复礼。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穗苗和叶扬书都坐在第二排,中间隔着一段空隙,前面祁复礼开车,副驾驶坐着司机。
看得出来是祁复礼拿车练手了,间或着,那司机会轻声慢语地提醒祁复礼,应该怎样。
祁妈妈又问了叶扬书一些话,十分关切,问叶扬书学业怎么样,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她也是看着扬书长大的,有什么需要的,及时告诉她,她一定竭尽全力去帮。
叶扬书礼貌地说谢谢王姨。
他和李穗苗离得很近,近到李穗苗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的香根草气味,淡淡的,柔柔的,不明显。
李穗苗并不反感男性用香水,反感的是不洗澡来靠大量浓香遮盖自己的男性。
像叶扬书这样的,他身上没有任何汗水味道,就连当初篮球赛后,他也是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香水用的也克制,大约只喷了一两下,很清淡,必须很近,才能嗅得到。
现在的李穗苗和叶扬书就离得很近。
近得她有点不自在。
――好像,除了几次打乱次序的临时考试之外,李穗苗再没有和异性坐这么近。
那种不自在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纯粹的、和异性距离过近的不适。当然,用“害羞”似乎也能说得清,只是李穗苗感觉现下更像“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