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直到现在薛缠的意识依旧模糊, 俨如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黑夜的脚镣将他紧紧箍在漫无止境的长河中, 让他不得清醒。
他的周身被黑暗气息包裹,依稀间听到有人在骂他。
“混蛋、王八蛋、讨厌鬼!”
……
这世上有很多人厌恶他恐惧他辱骂他, 但好像从未有人骂过他这几个词,且还用的是那么软绵绵的语气。
他觉得好玩极了, 就连被黑暗力量折磨的痛苦都少了几分。
骂就骂罢,倘若能让他觉得有趣,那么即便是多残忍的酷刑,他也不会觉得生气。
身上仍旧疲惫极了,他却还是想要睁开眼, 就在此时, 唇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软软的, 像是潮湿的薄云,又宛如芳香馥郁的花瓣,携带着袭人的香气, 一股脑钻入他的鼻尖。
那是……什么?
这种软软的东西是什么?
薛缠睁开那双玫红色的眸子,抬手上前, “你……”
是梦吗?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
“啪——”
一巴掌过来, 少年直接被打晕, 软绵绵地倒在岩石上。
路之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见他没意识后倏地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瞳孔忽而瞪大,一只手揉搓整张脸,深深地叹息。
完蛋了。
方才碍于面子她下意识将薛缠打晕了,现在反应过来猝然觉得有些懊悔,这可是千载难逢进行攻略的好时机啊!
她在干嘛?
她干嘛呢!!
“路之鱼……你傻呀。”
她刚刚应该要做的是直接扯着他的脖颈,说是自己救了他,说他欠她一条命……而不是打晕薛缠啊!
“喂!”
路之鱼戳了戳薛缠的脸,苦恼道:“你能醒过来吗?我们重新来一次好不好?”
岩石上躺着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路之鱼耸了耸肩,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去,自言自语道:“算啦,已经这样了。”
就算他醒过来又能怎么样?
路之鱼摸摸鼻子。其实她也有些心虚,将薛缠搞成这幅模样,又是编辫子又是骂人家王八蛋,万一他醒过来……大发雷霆,纠着她这丁点小小的错误不放怎么办?
万一又要咬她,那她可承受不来。
何况,这家伙怎么看都不是被救了之后会以身相许乖乖报恩的性子。
知恩图报?
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路之鱼又捏了捏薛缠的脸蛋,直至掐出红印,才低声嘟囔着:“恩将仇报才差不多!”
她喟叹一口气,抱膝望向泛着雾气的潭面,一双眸子亮的像是黑水银,思绪宛如雾气一样在心底蔓延。
洞外黑夜漫长,闪耀的星点像是一颗颗璀璨的珍珠,将穹隆缀的发亮。
路之鱼就这样坐在薛缠的面前,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守了他一夜。
而洞外,壁立千仞的岩石尖端,坐着一位身着白衣的瘦弱少年。少年单手持剑,双腿吊在空中,黑润润的瞳孔盯着天际发呆。
树叶簌簌声在他耳畔响起,他偏头确认四周没有什么危险后,又将头扭了回去。
此人正是慕千里。
因为放心不下路之鱼,所以偷偷跟了出来。
早在师姐出门时,他就醒过来,驻足在门扇前,静悄悄地细听她的动静。
师姐似乎在跟什么人说话?可奇怪的是他并未听到有其他人的声音。
慕千里未曾放下警惕,直等路之鱼御剑离开后,自己也偷摸跟了上去。他站在洞外,亲眼看见师姐割腕给那个少年喂血,然后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话,离得太远他也听不清楚路之鱼到底在说什么,只依稀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混蛋、救你、恩将仇报?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师姐在救人?用……自己的血?
这样说来情况可能要更复杂点,毕竟没有哪个人救人会放自己的血。
慕千里没有去细究,更没有将此事告诉别人。
他知道师姐偷摸来此地的用意,定是不想让旁人发现她在偷偷救治银发少年的事。
于是,他也未曾入洞,而是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岩石上,环抱长剑,俨如路之鱼守着薛缠那样,守着他们。
并且,也守了一夜。
……
翌日,太阳升起。
刺穿云块的阳光就像是根根金线,将云朵打的措手不及,微隙的气息里残存着日头的韵味,舒适暖和地照入洞中。
银发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寒潭边,猩红的眼直视前方,潭面升起巨大的波纹,在上空汇聚成一个镜子的形状,倒映着男人的身影。
青年勾起细长的瑞凤眼,玫红色的眸子中掠过一丝暗芒,唇色苍白,此时正冷冰冰地注视着镜面。
他的发尾束着两个整整齐齐的麻花辫,脸上多了几个手指头掐下的红印,领口大开,衣领下隐隐有血的踪迹。
他微微垂眸,顺着那丝踪迹将衣裳扯开,胸膛上王八蛋三个字赫然暴露出来。
他的口腔里还残留着熟悉的血的味道,身上也到处布满了血痕。这股血液还有这行事大胆的作风,他脑子里除了一个人之外想不到别的人——路之鱼。
男人舔了舔牙尖,眯起双眸,心情显而易见的不好。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偏偏出现在此地,顺手救了他,还将他弄成这幅模样。
救他,却又不告诉他。事了拂衣去,压根没有以此要挟他的念头。
不对……他昨日是少年形态,更是无意被传送至此,路之鱼应当认不出来他,自然也不是有意来此,或许只是路过。
既然是路过,那么昨夜的他对她来说也只是个陌生人,她为何要救?还放了自己的血?
只单单是为了个陌生人?
思及此,薛缠沉下脸,玫红色的眸子里掠过几分阴鸷,垂在身侧的双拳不自觉握紧。
多管闲事!
他垂下眼,目露凶光地盯着潭面,接着一挥手,黑雾瞬间席卷,将他包裹其中。大雾散去时,他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黑发黑眸,四肢纤长,周身气质尊贵,傲骨恍若天成。
薛缠微微抬起下巴,傲慢浮现在黑白分明的眸间。
虽然不知道路之鱼为何多管闲事,但他向来摸不透她的想法,要想知道也只能自己探寻了。
对。
自己探寻!
薛缠的脸上忽地流露出一份有意思的神情,漆黑的瞳仁中闪烁着几分搞事的光芒。
她不是不承认吗?
既然如此,他便亲自去探探路之鱼的底,看看到底是谁救的他。
一阵黑雾袭来,男人的身影登时消散在雾中,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
对于薛缠来说,突破上清宗的护山结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甚至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路之鱼的仙府。
这得多亏路之鱼的血,让两人之间有了一个感应,他才能这么轻松的寻到她。
他找到路之鱼时,少女正缩在被子里呼呼大睡,警惕性不知道被她丢到哪儿去,她只顾得上睡觉,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临。
见状,薛缠也没有吵醒她,只是黑雾席卷的瞬间化为原型,高大俊美的男人驻足在她的床畔,一手捏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少女的睡颜其实异常恬静,睡着时像是一只单纯无害的兔子,对任何人都升不起戒备心理。
但唯有薛缠知道,这看起来安静乖巧的兔子下藏得是一只狡黠精明,一点也不吃亏的狐狸!
“路之鱼。”
薛缠出声喊她。
“……”少女没有任何反应。
他歪了歪头,黑眸直定定地盯着她,“是你救的我吗?”
路之鱼自然不会回话,薛缠也没期待她现在能醒过来,他垂下眸,明晃晃的视线落在少女的手腕上。
那里有一道还未愈合的伤疤。
鲜艳的,极其刺眼的摆到他的面前。
——果然是她。
薛缠那张散漫惯了的神情早在见到伤疤的那一刻,便蹙起眉头,眼中仿佛含着万千根针,死死盯着路之鱼的手腕。
他的心底猝然染起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平静波澜的海面骤然起浪,又像是晴空万里的苍穹突然下起雨。
连着他的呼吸都不自觉快了几分。
“你……”他张了张唇,有万般言语想说,可话及嘴边,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薛缠微微弯腰,将她的手腕抬起,握在冰凉的手心里。随后,手中聚起魔力,右手轻轻滑过,顷刻,她的手腕完好如初。
“已经好了。”
男人低低说了一句后,视线下垂,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腕。他的眼眸被额间的刘海挡住,将眸底那股复杂的情绪遮掩其中。
旋即,他的脸上拉扯出笑容,轻声道:“再割一次吧。”
“我想看看你是如何放血的?若是不愿意的话,我替你割。”
霎时间,路之鱼腾地坐起,径直缩进角落里,咽了咽口水,气鼓鼓地注视着他,“你是不是有病?”
薛缠微笑着环抱起双手,好整以暇道:“不装睡了?”
我装你个头!
路之鱼快要气死了,眸中爆发出怒火,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系统!
他果然恩将仇报!!
作者有话说:
之之今日已气疯!
第36章 试探(一)
◎“我还对你做了一件事情,是亲吻。”◎
这种时刻, 系统当然不会理她。
于是路之鱼只能自救,脑袋里飞快推算接下来的行动。
“路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薛缠站在路之鱼的床畔前,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路之鱼被迫缩在角落里,抬头看他,故作娇态的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嗫喏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您?
薛缠瞥她一眼。
“你的表情好假。”男人眉眼弯了弯, 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谎话, 饶有兴致道, “接着装呀,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何时。”
虽然他一贯觉得路之鱼有趣, 但从未发现她竟还能装得如此无辜?是想要抛开自己的嫌疑吗?还是……她知道他会来找她?
思及此处,薛缠眸色一深, 眉眼间掠过几分阴沉,唇角之间的弧度拉大,仿佛是在真心道谢。
“路姑娘,多谢你救了我。”
他虽是这么说着,宛如黑水银般深沉的眸子里却全无半点谢意, 戒备与疏离更是夹杂着几分试探, 毫不遮掩的泛在眸子底。
是你救了我吗?
薛缠撩起眼皮, 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
明明自己已经知道答案,却总是想听到她亲口回答。若是路之鱼说是,那他便有的答, 倘若路之鱼答否……薛缠捏着下巴细细思索一阵,果断排除掉这个回答。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作祟心理到底是为何而来, 自己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路之鱼的回答。
“我没有救你。”
路之鱼的表情极其无辜, 不仅带着几分大梦初醒后的余温,还携夹着宛如兔子般的天真。
她很好的诠释了一位刚刚睡醒,完全不知道薛缠在说什么的少女。
“……”男人唇角微压。
她又在骗人了。
以往的数百年里,薛缠除了开启魔域制造屠戮场进行游戏外,最爱做的事便是去人间听听戏曲。
他尤爱看台上戏子们咿咿呀呀的表情,那对他来说是一种非常极致的视觉享受。
现据他上次听戏已经过去许久,薛缠也再未欣赏过他们脸上的表情,偶尔会觉得有几分遗憾。
但自打遇见路之鱼之后,这份遗憾便没有了,他甚至觉得路之鱼若是做了戏子,一定会比他们扮的更像!
你瞧,她现在不就是在演?
多说无益,薛缠也不打算跟她纠缠下去。他径直伸出手,扬起眉梢,“那你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路之鱼抬起细长的手腕给他看,“手腕上……没有啊?”
太棒了,这家伙竟然还顺带给她治了伤,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
油盐不进。
薛缠眸色不变,唇角笑意也微微拉扯,慢条斯理的从身后拿出一把小刀来,对着路之鱼轻轻比划,“路姑娘,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也说过……下次见面我一定会杀了你。”
明明是在说这么严重的话,可他的语调却依旧轻快极了,像是清泉瀑布下的叮咚响,附在她的耳边,惊起一池涟漪。
路之鱼紧绷着一张脸,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蹙着眉头,神情几番变化后,选择妥协,细声细语的说道:“我是救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一头银发,看起来虚弱的快要死掉了。”
“那是我。”薛缠爽快承认,眉眼弯了弯。
他没有解释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也没有询问路之鱼是否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轻描淡写的将此事带了过去,笑道:“所以我才要多谢路姑娘的救命之恩呀。”
“……不客气,反正你也已经替我疗伤了。”
路之鱼心中腹诽:救命之恩她就敬谢不敏了,可别恩将仇报才好。
宛如看出她心中想法,薛缠唇角轻轻一勾,笑的如稚子般天真,“既然恩已经报了,那么该来算算账了吧。”说及最后,他的声线陡然下沉,“路姑娘想的没错,此番我偏要恩将仇报呢。”
下一秒,一股黑雾冲她而来,径直让她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薛缠弯着唇角向她靠近。
*
许久之后。
路之鱼束着两个东扭西歪的麻花辫,略显苦恼的走出了门,边走边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跑路。
下药这么大的事……这次再不跑,按照薛缠那你怎么对我我怎么还回去的性格,下次她就要被他下药带回魔界了。
事情发生在一刻钟前。
彼时,路之鱼被黑雾禁锢,坐在椅子上堪称平静地注视着薛缠。
她完全搞不懂薛缠到底在想什么了。
纵使知道他恶劣,却也没想到他不仅恶劣,还固守什么一报还一报的念头。
诸如,你给我扎了麻花辫,那我也要给你编一个。你给我喂了血,我自然也要给你喂一些我自己的血。更过分的是……他非要在她的胸膛上写下王八蛋三个字!
路之鱼红着耳朵咬着牙怒骂,他却还天真的望向她,表情十分纯良,眉眼弯弯:“你也给我写了。”
见路之鱼理亏不出声,他还特意戳了戳她的脸,装作无知道:“你的脸为何这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