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之鱼的思绪被骤然拉回。
清风忽地而起,暖阳透过云层映出来的浅橘色光芒渐渐消散,大地像是翻了个阴暗面,夜幕悄然拉开。
她递出了自己的手。
熟悉的触感接踵而至,即便秋日暖阳打了一下午,仍旧没改变少年身上冰凉不散的体温,路之鱼抬了抬眼,两人手掌相牵,下一秒,黑雾随之而来,将两人包裹其中。
路之鱼只觉得脑袋有些晕眩,再一睁眼,她便看到了正在书桌前凝眉苦思的贺公子。
事实上贺醉也很是惊讶。
路姑娘和阿厌公子两个人是凭空出现的。他当时只觉得房间中有一股黑雾蔓延开来,像是被墨砚染黑了的云雾,丝丝渺渺让人看不清。
待黑雾散去,两人手牵手突然出现时着实吓了他一跳。
“到了。”阿厌率先抽回牵着路之鱼的手。
自从路之鱼上次对他的实力坦了白,知道他原有的实力要比现在表现出来的多得多。
既然如此,他也再没有装下去的意思,随手打了个响指,唤来王座,然后漫不经心往上一倚,支着脸颊道:“那只妖现在不在这里,要说赶紧说,时间到了,我会带你走。”
他的话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似乎能忍受路之鱼在这里与另一个男人详谈已是极限,不过少年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点,心里暗暗数着时间。
路之鱼点了点头,并没有对阿厌这幅态度有什么反应,平静地看向贺醉,径直道:“贺公子,你的记忆还完整吗?”
贺醉沉默了下,过了许久微微颔首,“路姑娘,阿厌公子,我记得你们。”
不出意料。
不过此时并不是个叙旧的好时机,路之鱼也没功夫在阿厌给她计时的状态下去跟贺公子客套寒暄,因而开门见山道:“我大概能想来云姑娘为什么非要杀掉黄小姐,也能想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十二年前,贺醉死后,云菱为了扭转这一切,从山神那里得到了时间之力,扭转时空,将这里的一切冻结在此地。
这片境封印住她记忆里的一切,唤醒死去的亡魂,让他们按照她所预想的那样去活动。贺公子被她唤醒后,她并不知贺醉保留了从前的记忆,以为一切都重新开始。所以,她按部就班的按照两人过往的生活走了下去,她不在意贺夫人对她的态度,也不在意外界的一片评价,她只要做好‘夫人’这个职责的分内之事,照顾好贺醉就好了。
她本以为这样的话贺醉便能与她一直一直在一起,可谁知,就像冰会有融化的一天,这片幻境也是,总会有消散的一日。
贺醉也总会有真正死去的一天。
在第一次企图‘复活’他们后,云菱就意识到这片境还是太弱小了,没办法继续维持下去。仿佛是过往记忆的影响,境的终止日停留到三年后的中秋节,也就是……她真正犯下错的那一天。
“但是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以为杀掉黄小姐就可以重启时间?”
贺醉苦笑。
他对这个实在不清楚。
“我曾经……”男人沉吟了下,目光望向远处,仿佛陷入了记忆里,“也想过和阿菱坦白,让她结束这一切,放过这些亡魂,也让我……泯灭于世,可每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阿菱她……仿佛我不存在一般,根本听不进去。”
“我想,或许是我的原因。”
贺醉垂下目光,语气中有着难掩的失落,轻声道:“后来……第二次重启时,我才发现,出了问题的人不是我,是阿菱。”
路之鱼顿了顿,眼睫轻轻眨了一下。
贺醉继续说着:“阿菱似乎陷入了执念回忆与罪恶中,不能面对这一切,不能接受是她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更加不能接受……是她杀害了我。”
所以,她才会在之后的十二年里,费尽心思的找寻方法,笨拙的以这种方式去维护这里的一切。
“每当我尝试与她说起这些时,她仿佛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甚至有几次掐住我的脖颈,虽然她很快就收了手,但我还是能分辨出来那一闪而过的杀意。”
“她不是想真的杀了我,而是……”
贺醉叹了口气,“受时间之力的影响。”
时间之力本就不是一种能为人操控的力量,更何况云菱以另一种方式同时盗取了山神之力和时间之力,她是妖,又受这两种力量的影响,必将会得到反噬。
路之鱼双手环抱,敲着胳膊的指尖一停,忽地想到一个她一直都不曾注意到的问题。
她一直以为云菱盗取时间之力是在贺醉死后,但倘若……不是如此呢?
她蹙起眉头,望向贺醉,倏而沉声道:“云菱盗取时间之力是在你死之前……还是之后?”
贺醉抬眼,一向平静的黑眸中终于有了点波动。
他没有先开口,而是盯了路之鱼好半晌,眼中情绪复杂,像是感慨又像是欣慰。
路之鱼便耐着性子等他这种欣慰之情过去,等他在阿厌冰凉的目光里终于想起正事。
男人收回视线:“路姑娘发现了啊……”他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是在我死之前。”
在……一切都没开始的时候。
“既然一切都没开始,你也未死,那她为何要盗取时间之力?”
这点,路之鱼想不明白。
好在没多久,贺醉便给出了一个让她为之侧目的解释:
“是为了,长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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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三周目(二)
◎魔刀七里◎
长生!
仅这么一个词便让路之鱼又回想起, 赵家村那病态疯狂的追求长生之法,以及为了那个虚无的法子不知葬送了多少人性命而累积出来的欲念。
“这个世道果真是疯了。”
她轻声呢喃。
阿厌倚在王座上睨望她,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贺醉抿了下唇, 开始回忆起十二年前的那桩旧事:
“阿菱她……之前并没有这种想法,也未曾意识到与我人妖殊途,在那件事到来之前,我们就像是一对真正意义上的神仙伴侣, 逍遥生活。”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他们本该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可现在却……阴阳两隔。
造化弄人啊。
“她真正意识到的那天, 是受了一个叫做……”贺醉继续说着, 却在回忆起过往时突然记不清那个人的名字,踌躇了片刻, 才艰难地道出了那个名字,“焉……雪行, 好像是叫这个,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总之……阿菱就是受了他的影响才会去盗取时间之力的。”
在贺醉吐出那个名字的那一刹那,路之鱼握紧了身侧的双拳,阿厌掀起眼皮,抬了抬眼。
焉雪行?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路之鱼不禁回忆起赵家村里发生的一切, 无数信息在她大脑中再一次闪过, 但无论她怎么回想, 脑子里没有一点关于那家伙不对劲的片段。
或许,是那家伙伪装的太好了,没有让她觉察到不对。
又或许是, 当时整片魔域都充斥着魔尊的魔气,让她无法感知到掩藏在魔气之下的妖气。
该死!她该早点注意到的。
一个妻子失踪了二十多年, 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村庄里当个大夫, 这怎么可能?要么就是他真的心大, 或者像是旁人说的那样,一边寻找妻子的踪迹一边谋求生活,要么就是……那家伙对赵家村那帮人寻求长生的事情心知肚明,并且还暗中助推了一把。
一把把像线团一样缠绕着的丝线终于被她理清,她的大脑逐渐清晰明朗起来,想通一些事情后,路之鱼遂幽幽吐了口气。
好累。
脑力活果然不是人干的。
“我明白了,那么该如何结束这一切?”她掐了掐眉心,算计时间也该到了,于是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对面的男人先是沉默了下,旋即像是终于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开口道:
“找到山神,让他收回时间之力,结束这一切。”
*
想象中的眩晕没有再次袭来,路之鱼只是眨眼间的功夫,面前便已经换了一副场面。
黑雾宛如一阵渺渺云烟,丝丝缕缕散去,视野清晰的那一刹那,云别尘和慕千里两人目瞪口呆的站在歪脖子树跟前。
彼时,路之鱼和阿厌还牵着手。
在两人的注视下,她略微不自在的抽回手,想要减少一下自己的存在感,阿厌眸光变了变,双手环抱扬了扬下巴,讥诮道:“用完我甩手就把我丢开,路姐姐好是无情。”
“……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带有歧义的话。”
往日会跟她呛两句的人此时突然不吭声了,黑仁中带有明显的不高兴色彩,瞥她一眼后转身飞向歪脖子树,往树梢上一靠,顺势躺下,完全没有参与他们接下来谈话的意思。
路之鱼:“……”她有点搞不明白。
在别人眼中傲慢恶劣的魔尊,为什么……在她跟前会这么……幼稚?
他还在耍小孩子脾气,他以为他是小孩子嘛!还需要她去哄?
“师、师姐,你……你去哪儿了?”慕千里好似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问道。
路之鱼摆摆手,“说来话长。”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何不能放任这里的时间流淌吗?”
慕千里点了点头。
“现在我来告诉你答案。”
“这里与其说是境,倒不如说是被冻结的时空,就像一块冻住的冰块一样,迟早会有融化的一天,那么反过来也是如此,你明白了吗?”
“你的意思是……”云别尘沉吟一下,低声道,“倘若这块静止的时空解开封印,便会像冰一般融化?”
路之鱼提醒道:“与其用融化来形容,我个人觉得用消散这个词语更加恰当。”
见两人登时安静下来,路之鱼又将贺醉给她讲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然后,补充道:“这已经是第三次重启,我们再在这里留下去,谁也不会保证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是生是死,存在还是消散,谁也说不准。
慕千里显然将这件事情听明白了,接过话茬:“那么,山神在哪儿?”
提到这个家伙,路之鱼脸上就一片纠结,眉头直蹙。
“我大概已经知道山神是谁了,可是……”她有点不愿意接受。
慕千里好奇道:“是谁啊?”
路之鱼抿了抿唇刚打算张嘴,结果,一直沉默懒懒散散躺在树上的少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既漠视我们这么久,便说明他不愿出来。”
路之鱼一听他这话,就知道少年心里堵着一团闷气,这会儿估计要发出来了,于是也没阻止,继续听他说下去。
“既然他不愿出来,那我们就放火烧山,毁掉他的根基,逼他现形。”
话音落下,少年掌中忽地聚起一团紫红色的火焰,那团火焰外形虽小,却灼灼有力的燃烧着,不受风的影响,自然也不会轻易灭掉。
啊。
山神走好。
望着那团滋滋燃烧的火焰,路之鱼掀了掀眼皮,朝着湖边走了几步,没有去试图拦截那团火焰。
她知道这火肯定是烧不起来的,因为……不会有人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自己家毁了的。
几人皆安静地等待事态接下来的发展,唯独慕千里盯着阿厌的身影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一道极其粗的嗓音大声传来:“住手!”
几人循声望去。
阿厌收了手上的火,并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将目光放到赶来的山神身上,而是盯着路之鱼的身影,狭长的眼睛眯了眯,黑沉沉的眸子中夹杂着几分意味不明。
看清了远处奔来的那道身影,路之鱼本是平静的脸上忽地裂过一丝碎痕。
果然如此。
她猛地闭上眼,不愿再想。
“我竟然还给他洗过澡,我给一个男人……洗澡。”
云别尘和慕千里也陷入了呆滞。
什么情况?黄小姐就是山神?可方才那道声音明明就是男人的声音啊!
“洗澡?”阿厌嘴里轻轻过了一遍这个词语,目光扫向‘黄瑛’,手中轻描淡写的冉起一团厉火,“原来是你啊。”
旋即,一个火团丢过去,‘黄瑛’连连闪避,喊道:“对不起我知错了,这位公子……你先收了火,我错了,我向这位姑娘道歉!”
阿厌支起身子,微微半垂下目光,清凉的月光温和地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为他平添了几分柔光。
可下一秒,少年开口,浑身恶意咕噜咕噜直冒,轻快地夹杂着几分戾气的少年音与这份柔光完全不符,打破了别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她的事情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真是好笑呢,你以为你即便道了歉我就能放过你吗?”
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恶意,即便是山神也听明白了少年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我与她不熟,她和我没关系。
失落。
这是路之鱼内心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费尽心思将好感度攻略到40了,却没想到这家伙转头就给她来了句没关系。
虽然原本就没关系,魔尊大人也不需要朋友,硬要用几个词来对他们这段关系进行描述的话,她的确也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行定位,但是……这种欠揍的语气真得让人听起来很生气啊!
不爽。
太不爽了。
不爽到路之鱼明知此时绝不是和薛缠怄气的时机,却还是忍不住气呼呼道:“是啊,我们又没关系,他不过是我捡回来的一个小屁孩,哪天要不要丢掉还不一定呢。况且,你向他道什么歉?是我为你洗的澡,是我看了你的身子!你就算要道歉也是向我吧?”
“不过我向来觉得道歉这件事只是嘴上说说,还是应该付出实际行动来的,这样吧,反正你现在是黄小姐的身体,那么你为我洗一次澡好了,一报还一报,平了。”
这种语气里明显带有故意成分的语句还不至于让山神分辨不出来是真话还是是假话。
他唇角抽了抽,正要说什么来着,一道黑红色的火焰唰地朝他而来,山神手中连忙聚起白光,与之对抗。
“砰”地一下,白光与黑光相撞,就像是两道相斥的光线,在反应过来受的阻力是一样的以后,相互抵消,化为虚无。
山神被迫后退几步,面色苍白,缓缓喘着气。
“啊呀,不错嘛。”
少年堪称愉悦的夸奖了一句。
他虽然在笑,但山神有种莫名地直觉,眼前这人一定是生气死了。
阿厌索性坐起,双腿吊儿郎当的晃悠着,掌心翻转朝上,一把细小的双头弯刀凭空出现,并且在旋转中逐渐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