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发出去的消息都会纠结很久,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可能还是选了一个最平平无奇的。
“每一次遇见总会担心自己今天的状态不够好,头发洗了么看起来柔顺么?衣服是绿色的他会不会不喜欢……”
她伸手把鬓角细长的发线拉到耳后,眼睛里泛着淡淡的微光。
我忽然也沉默了,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宕机了,信息量大得像是在上物理课。
物理老师生动形象地比划说左手力、右手电,安培定则磁感线。可我连安培定则都不知道是什么,怎么用来测磁感线?
这时的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还有,”杨雨接着说,“你知道如果有喜欢的人之后,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哪么?”
“哪儿?”
“学校啊,”她忽然笑了,笑容让我想起有次课堂上我抬头看见的她的笑脸,“很多人不喜欢上学,觉得很累。可一旦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就会觉得周末太慢了,假期太长了,怎么还不开学呢?开学我就可以见到他了。”
我不由得点了点头,大抵是明白了。
“你看过《世界和他乡》么?”杨雨问。
“没有。”我说。
我感觉自己确实是个学渣了,不仅成绩没有人家好,课外读物都没人看的多。
“那是一本随笔集,”她说,“作者每一章都讲述一个他去过的城市,林林总总一共几十个。可他最喜欢的还是济南,因为那里有他爱的人。”
“我只知道大明湖畔的夏雨荷……”我想起网上看到的梗,不由得吐槽。
“所以这就是喜欢的人赋予的意义啊,因为一个人而爱一座城。”
“那你想去学校么?”我不着痕迹地八卦一下,“听说下周一要复课了。”
“真的么?”她眼神中的笑意仿佛蹦跶的小兔子。
“这么说你也有喜欢的人咯?”我笑,想着我也许拿到了班长的什么把柄,“是谁啊?我认识么?”
她低下了头,摇了摇,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和眼神。
忽然广播里响起“呲拉呲拉”的电流声,语音提示豫园站到了。这是我的终点站,我该下车了。
“我到了。”我站了起来。
“下周一见。”她抬起头,注视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毫无头绪。
“拜拜。”我走向了车门,随意地摆了摆手。
她在我余光中消失的最后一个瞬间,仍然看着我,那颗深深浅浅的黑痣如同水墨。
出了地铁后,我步行回到了家里。
进门时,刘姨正在擦拭客厅里那架施坦威三角钢琴,严谨认真,像是擦一个自己珍爱的黑胶唱片机。
我觉得其实很没有必要,落灰就落灰。很长时间家里都没找人来进行调音了,弦哑了,我也不想弹。
“刘姨,我回来了。”我说。
“侍其回来啦?”她笑着说,脸上的皱纹像是黄土的沟壑,面容却很亲和。她放下了手里洁白的抹布,看向了我。
“今晚吃什么啊?”
“我没做,”她第一次没有准备好晚饭,却忽然转进了厨房,声音飘过来,“这有一袋大闸蟹。”
我看见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深绿色的编织网袋,满满当当的,里面有一二十只五花大绑的螃蟹。螃蟹背部呈青灰色,表面光滑,每一只钳子都很大,绒毛茂盛,似乎带着一点黄。
“这是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不是洗澡蟹。”刘姨把编织袋递给了我。
“啊?”我摸不着头脑。
“这是你妈妈今天拿回来的。”
“我妈她回来了?在哪呢?”我问。
“又走了,不在家。”
“噢……”我猜到了这样的情况,她回家就跟蜻蜓点水一样,沾之即走,“那把螃蟹给我干什么?”
“你妈妈说让你给你小姨送过去,今晚就在她家吃吧。”
“啊?”我更加不明白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刘姨把编织袋手提的地方擦了擦,“她就这么说的,跟我说不用做饭了。”
“行吧,”我虽然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却也不抗拒,“我去送给小姨。”
我伸出右手接过了袋子,触手潮湿,有几只螃蟹还在吐着泡泡。
“对了,”刘姨走出了几步忽然又转身,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妈妈去你房间了……”
“她又去我屋里干什么?”我皱起了眉头。
“她……她什么都没干……”刘姨第一次这样吞吞吐吐的,可能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只是在你的房间里独自坐了两个多小时。”
我忽然沉默了,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说不清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后来我回忆起这个时刻,只知道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站了很长时间,也可能不过是短短的几秒。
我第一次觉得我好像不了解我妈妈。
第15章
硕大的棉麻布孔雀蓝沙发舒服柔软,我躺在贵妃位上吃着荔枝。
对面占据大半墙面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放一部青春校园电视剧,好像叫《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
我偶尔抬头看两眼,其余时间都在百无聊赖地刷知乎。
这个房间是简约的北欧装修风格,沙发附近的玄关上放着各种奖杯和证书。
我侧头,透过洁净的巨大落地窗看向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远处另一栋楼大半的房间都亮着灯。
这是徐汇一个建了许多年的小区,房价却不便宜。
“侍其亏你还记得来看我,你说多久了?”小姨的声音从厨房间里飘过来。
“忘了。”我坦白说,把粗糙的荔枝壳扔进了垃圾桶。
“忘了?”她声音低沉,“十几年前你尿我一身的事我都没忘。”
我一脸黑线,心说做晚辈最糟心的就是年纪小,总被人翻一些自己不记得的黑历史。
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
说是晚辈,其实小姨比我大不了多少。她是我妈的堂妹,今年可能二十七岁?还是二十八?我记不清了,反正是还没到三十。
“冰箱里有雪碧,想喝自己拿。”小姨的话在叮铃哐啷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中传来。
“知道了。”
“明年要毕业了吧?想去哪个地方留学?”
“新西兰。”我说。
“新西兰?时差大不大?”
“还好,四五个小时,要看是不是夏令时间。”
“专业想好了么?”
“没有,”我感觉糯米滋荔枝都不甜了,“还要刷雅思分,现在才6.5。”
我话音刚落,小姨便端着瓷碟走出了厨房。瓷碟里是蒸好的大闸蟹,颜色已经由青灰变成了鲜红,飘着香气。
她身形纤细苗条,大概一米六八的身高,气质让人一看就是跳舞的女孩。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抹胸中长裙,外面套一个米白的针织开衫。
“过来吃饭吧。”她把大闸蟹放在了莹白的漆木餐桌上,四周是已经做好的其他菜肴。
“不用等姨父了么?”
“不等他,”小姨摆好筷子,盛起米饭,“他今天有台手术,还得好几个小时呢。”
我踩进拖鞋,走到餐桌前坐下。
“你脖子上怎么了?”她好似漫不经心。
“树枝划了一下,没事。”
“玄关上有医药箱,里面什么都有。”
“知道了。”我接过温热的烤瓷碗。
“你不是爱吃鱼么?”小姨坐在我斜对面,把长盘子往前推了推,“多吃点。”
盘子里卧着一个改刀蒸好的武昌鱼,清蒸的,点缀着葱丝和姜片。气味挺香的,小姨的厨艺确实不错。
但我真的不太爱吃鱼,要挑刺,挺麻烦的。可我没拒绝,夹了一块到嘴里,肉质柔软得像是棉花糖。
“姨父每天都这么忙么?”我问。
“差不多,”她夹了一块山药嚼着,“医生哪有不忙的,有时一个电话就要往医院赶,哪怕是深夜了。手术也多,快的一台几个小时,偶尔一个长的要二十多小时。”
“二十多小时?”我有点惊讶了。
“嗯,一直不停那种。”
“那小姨你为什么嫁给姨父啊?”我忽然问。
我是有点好奇的,小姨大学就读于北京舞蹈学院,全国最好的专业院校,学古典舞。
她相貌不说万里挑一,却也是十分出众的。漂亮的外貌加上出挑的气质,在哪都很受欢迎。
听我妈说,小姨一场舞蹈表演之后,后台收到的花束可以摆满整个房间,都没地方下脚。追求者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其中不乏英姿绰约的贵公子,或者展露头角的青年才俊。
可小姨选了一个大她八九岁的男人。
“你不觉得他长得像吴彦祖么?”
“我感觉他像中年版苏大强。”
小姨听我这么说也不恼,却笑了起来,眼睛里开始闪烁着回忆的光。
“他年轻时可是很英俊的,”她盛了碗蛋花汤放我旁边,“身形颀长,鼻子挺翘得感觉像是滑梯。”
“小姨你怕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真的,没骗你,”她笑笑,“你不知道那时多少小姑娘生扑他,见了他一眼就搭讪要微信。”
“看来医生和程序员一样悲催。”
“也没有那么严重啊,无非就是胖了些,发际线有些靠后嘛。”
“只是因为颜值么?”我问。
“当然不是了,”她捋了捋头发,“帅哥太多了,帅又不能当饭吃。”
“这个我无比认同。”
“他那时博士毕业还没几年呢,已经是经验丰富的主治医生了,业内都说他拿刀时手稳得像岩石。之前SCI也发表了不少,很多医学院请他去讲课,甚至让他挂职教授。学生为了听他的课,早早去占位,每一次阶梯教室都挤得满满当当。”
“真是年轻有为。”我拿起瓷碗,喝了一口汤。
“其实我见过年轻有为的也不少,”小姨递给我一张抽纸,“不过他是最特别的一个。”
“特别在哪里?”
“就是因为一件事,”她微微仰头,似乎回忆着过往,“有一天我偶然经过医院的楼道,打开厚重的门,听到了轻微的哭声。”
“哭声?”
“我挺好奇的,小心翼翼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那一瞬间我忽然怔住了,我看见他坐在转角的台阶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哭,压着声音在哭。”
我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
“那时我还不是太了解他,你说一个意气风发光辉耀眼的青年才俊有什么难过的事呢?手术台上镇定自若,课堂上激扬文字,如同古代的少年将军一样风华正茂。可他穿着白大褂抱着膝盖在哭,阳光透过玻璃窗却照不到他身上。那时的他看上去像一个淋着雨的小幼犬,让人心疼。”
凉风从夜色中吹进了客厅,我还是一言不发在听。
“我没有打扰他,静悄悄地又退了回去,带上了楼道里的门。”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我好奇。
“你估计猜不着因为什么,我了解之前也猜不到,”小姨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宠溺和一点欣赏,“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的一个病人走了,他用尽全力也没有救回来。”
“可这不怪他啊。”我说。
“是啊,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嘛,”小姨微微偏头,笑了笑,“可他觉得怪自己,怪自己的医术还不够好。他觉得要是自己再精进一些,那个老人一定能再多活几年。”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感觉心里涌出温热的水来,我想他是不是经常这样责怪自己,是不是总是一个人抱着头、压低声音在哭,”小姨轻声说,“真是让人心疼。”
“所以你爱上了他么?”我问。
“对啊,这还不够么?”她像一个情感启蒙老师一样,“女人都是这样的,男人再怎么优秀帅气才气逼人,也只是会让人无比喜欢而已。一旦一个女孩开始心疼你,那她真的爱上你了,她的一生都是你的。”
“有点深奥……”我挠了挠头。
“你才多大哪懂这些,”小姨伸手在我脑袋上弹了一下,微微生痛,“另外可别和你姨父说这个,他还不知道这窘事被我发现了呢。”
“小姨你要是不敢杀人灭口的话,只能收买我了。”
“还敢威胁我!”她咬牙,把手中的筷子调转过来,打在了我头上。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虽然比我大十岁,却仍然像一个小女生。她一直是这样的,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天真烂漫。
有人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可我觉得小姨这样的女生才最幸福,年纪再大都有人宠她,宠成个公主。
我忽然理解为什么她会选择姨父了。
丈夫这种生物,他可以不那么惊世艳绝家财万贯,但一定要把你当做最重要最在意的人,捧你在掌心。
“小姨你把姨父说得这么好,让我觉得你有点配不上他。”我决心要报那一筷之仇。
“我?”她骄傲地笑了笑,“我也是万人追捧的好么?你看那玄关上的奖杯,有几个人能拿到?”
“桃李杯金奖嘛,我知道。”
我看着那些在吊灯映照下闪闪发光的奖杯,心想我确实知道的。桃李杯青歌赛这种赛事,大多数人可能不了解,觉得已经没落了。可那是专业性比赛,本来就是小众圈的。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路然曾经和我说起过。
她说她人生的第一个梦想就是登上桃李杯的舞台,跳一段独舞,拿一个璀璨夺目的奖杯。
金奖你还没拿到呢,路然你在哪?
“知道还说,”小姨掀开坚硬通红的壳,里面是满满的蟹黄,“那时多少人想娶我还没门子呢。”
“那你和姨父是怎么认识的?”我拿起一个蒸熟的大闸蟹,“算起来那时你刚毕业,一个舞蹈生和一个三甲医院外科医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啊。”
“你再好好想想。”
“你是他的病人!”我恍然大悟。
“嗯,”小姨点了点头,“这就叫做缘分,古典舞里有个剧目叫《洛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我想起了曹植的一个赋作。
“其实《洛神》讲的是一个邂逅故事,一个诗人在洛水之畔和明艳飘逸的洛水女神相遇,彼此爱恋。”
“我觉得小姨你在拐着弯夸自己。”
“我想说的是诗人都能和爱与美化身的女神相爱,那我和你姨父又有什么不可能?”
“讲得这么唯美,”我咬开坚硬的蟹钳,轻声说,“那小姨你和姨父谁先表的白?”
“说起来我先喜欢的他,最后是他向我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