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堂和季一冲有点颓废了,衣服上印着脏污的泥。
感觉要落幕了,我们隔着一米的距离包围了他们,现在他们如同困兽。
忽然女人拿出了一部黑色的手机,颤抖着举了起来。
“枪!”唐小堂暴喝。
我一瞬间感觉心脏像是要炸开,我拼命地甩动手臂,想用角铁把她手里的东西打掉。
可似乎要来不及了。
忽然凌厉的疾风扫出,雨点在脚掌上碎裂,女人的手被坚硬的运动鞋底踏中,手.枪翻飞而出。
它“啪”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右侧的墙壁上,转瞬落地。
小魔女在千钧一发之际旋身侧踢,踢开了手.枪。我看着她荷叶般竖立的身形,心想真要给她打一束光了。
唐小堂跑去捡起手.枪,摆动了几下后,那东西再次恢复成了手机的形状。
“什么东西?”陆娅收回右腿,好奇起来,“给我看看。”
“完美隐藏,”唐小堂解释,“手机形制的枪,闭锁时和手机一模一样。别看了,挺危险的。”
“切。”小魔女撇了撇嘴。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女人的眼神像是母狼,瞳孔却颤抖。
“我想知道……”
我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盖过了雨点。我转脸去看,几个男人掀起了竹竿上的床单,冲了进来。
我看着熟悉的身影,知道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
他们急速贴近,有两个人手里还握着黑色的92.式□□。军用制式的手.枪,唐小堂曾经介绍过。
枪口对准了我们几个,黑洞洞的,里面仿佛山洞里藏着巨龙,随时会探出头来结束妄动的生命。我松开手掌扔掉了角铁,“哐啷”的声音还没有响起来,他们已经贴近了我们几个。
他们一言不发,默默地收走了唐小堂手里的完美隐藏。那一瞬间,我看见堂堂眼神里满是不舍,他真是嗜枪如命。
男人和女人被按住了,两人一边被膝盖顶着贴在雨地上,一边互相对视。
我看不出女人那种微妙眼神里的意思。
雨忽然停了,淡金色的阳光刺破了厚重的云层,照射在我们几人身上,让人心里安宁不少。
阳光落下的瞬间,靛青色的床单再次被掀开,走进来一个我熟悉的人。
我又一次坐上了表哥叶明的黑色汽车,这次是副驾驶的位置。轿车不急不缓地川流在车群中,如同鲭鱼跟着族群游动。
表哥一句话不说,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拇指塞进安全带和身体的缝隙里,微微往外拉。
他掀开床单后,冷冷地看了男人和女人一眼,然后让下属几个人押着两人离开,而后巷子不再拥挤了。
他关怀地问了唐小堂他们三个人的情况,得到答复后告知要进行保密,不要声张。
随后他安排了人带唐小堂和季一冲回家,小魔女坐进718之前朝表哥喊话,问他什么时候发好市民奖章。
表哥笑了笑,说临海中学下周一复课,要不要去学校领?
陆娅忽然不问了,做了个鬼脸钻进车厢,然后扬长而去。
“脖子没事吧?”他忽然开口了。
我转脸看向他,他目光盯着前方的车流,没有任何表情,语气说不上是关心还是什么。
“没事。”我摸了一下颈口,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知道那两个是谁么?”
“潘纳?”我略带好奇地问。
“这几次事情都被你遇上了,挺巧的啊。”他忽然微笑了起来,却不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我摊了摊手表示一无所知,“如果我是一本小说的男主角,那么那个作者一定不知道怎么让情节更加合理了。”
“是潘纳么?”我问。
“不是,”表哥微微摇头,转着方向盘拐过了一个十字路口,“还是小喽啰,不过比上次那两条鱼要大,却还和潘纳隔着一层。”
“噢。”我语气淡淡的。
“失望了?”他轻声问。
“说不清。”
“不过这次也不算收获小,”表哥看了我一眼,“从他们的嘴里一定可以撬出上面的人,很快就能结束了。”
“间谍还有夫妻么?”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女人挡在男人身前的样子。
“名义上的,”表哥解释,“很多人都用这样的身份猫着,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好隐藏,不容易被外人怀疑。”
“我看他们不像假的。”
“确实不是,”表哥瞥了一眼后视镜,“本来是假的,后来女人爱上了那个男人,把自己全副身心交给了他。她很多次劝他一起离开,隐姓埋名去过自己的生活,不想再担惊受怕。”
“男人不愿意?”我问。
“是的,”表哥轻声说,“他一直觉得自己能做出点事来,然后光荣回去,升官发财。”
“看来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个女人。”
“不在乎,他们逃跑时,男人甚至故意推倒了她,只是为了拖住我们一会儿。”
“有必要这么卑微么……”
“爱使人盲目吧。”
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步行街吵架的那对情侣,男人点着烟,女人低着头抹眼泪。我猜测着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关系,她全副身心爱着男人,却什么都没得到。
是不是很多女孩都是这样?爱上了一个人,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不在乎对方是不是爱自己,也不在乎对方怎么看自己,只是全心全意去付出。
等到那个男人说累了倦了,或者上岸了飞黄腾达了,女孩却又被无情地抛弃,如同沙漠中找到绿洲的人丢掉的清澈的水。
陪着他走过了荒芜枯干的沙漠,走过默默无闻一无所有的青春,最后所有的清澈和喜欢都被他弃之如敝屣,自己一无所得却遍体鳞伤。
可是何必呢?真的有必要么?
爱情真是让人受尽委屈。
“你要找的人是叫路然么?”表哥忽然问了一句。
他声音平平淡淡的,却如同在荷塘里投下一颗石块,打碎了白色的月光,带起久不消散的涟漪。
我一瞬间攥紧了安全带,粗糙的尼龙织带勒得我掌心生痛。
“你找到她了么?”我替心中那个梦境都是回忆的小熊问。
“没有。”他摇了摇头,却像是鼓槌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脏上,鼓面破裂。
我沉默了一会儿,按下了车窗,让带着清凉水汽的秋风吹在我的脸上。路边的枯黄梧桐叶落了,飘飘摇摇的,在汽车嗡鸣声中显得那么轻微,不留痕迹。
“我可以帮你找找,”表哥的声音也在喧嚣声里变得轻微,“如果她还在,一定能找到的。”
“嗯。”我没有回头,看着远处江边的东方明珠塔出神。
“说起来我都没想到你会喜欢上谁,”表哥的语气里带着回忆的意味儿,“从小就有很多女孩喜欢你,可你谁都不在乎。记得你初中的时候么?那时有个女孩为了和你说话,追着你满学校跑,都惊动家长了。”
“记得,她以前是我同桌,可是我完全不明白她喜欢我什么。”
“女孩的喜欢有时候很莫名的,”他像一个情圣一样,“也许哪天男生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算着数学题,稿纸上密密麻麻的,男生无意地拿过女孩的橡皮,她转脸看见了他认真的样子,忽然一瞬间就心动了。”
“我草稿都写在书上空白的地方,从不用稿纸。”我说。
“说的就是那么个意思。”
“你呢?也有个女孩这么喜欢你了么?”
“其实是有的……”
我听着这话,转过脸去看他。他直视前方,一生中第一次露出那样暖洋洋的笑容,嘴角微提,笑容里满是水波一样的温柔。
他的眼睛里似乎带着光亮,穿过遥远的车流、人群和大厦,仿佛那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就在他眼前一样。
“同学?还是校友?”我问。
“都不是,”表哥轻踩了一下刹车,等一个五十二秒的红灯,“大学毕业前偶然认识的,其实我们没有相处多少时间,所以我一开始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
“后来呢?”
“后来我去了部队任职,那时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相处了。可每次我演习或进入深山训练之后,回来打开手机,都能看到她发给我的信息。有的是一些美食,有的是分享的军歌。有一次是她发来的照片,她说她看见了一朵像小猫的白云,很有意思,忽然就想拍下来发给我看。”
“你知道的,部队里一次演练可能几天,十几天,多的甚至一两个月。但她雷打不动地给我分享日常,哪怕没有回音,哪怕等待了多久都没有对方的答复。
“我那天回了她一句是挺有意思的,立刻收到了她的回复。她说累不累?你那边是不是也漫天繁星?
“其实我那天快要累死了,哪有时间去看天空。可我莫名地抬起了头,仿佛隔着数千公里看到了她头顶的星星。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原来我也是喜欢她的。”
“你们在一起了?”我问。
“没有,”表哥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启动了车子,“好几年了,我很多次说的是我不喜欢她,别放我在心上。”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他是。
“表哥你不像一个会害怕什么的人。”我
“我害怕我不能给她一个未来,至少是一个她想要的未来。”
“嗯?”我感觉自己有些理解不了他的话了,云山雾罩的。
“你知道的,我很小就喜欢军旅生活,不然也不会让你偷师长的军装。等到我考进了军校,真的开始知道军人的意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身份了。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将军,不想考虑那些儿女情长。”
“这又不冲突,要是全照你这么想,都不会有我。”
“是的,以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如同昂扬的火苗在烈风中行将湮灭,“直到了那一天的事情发生。”
我沉默了,明白接下来说的可能是很沉重的话题,不知道怎么去问,也许不需要我去问。
“我那时驻守在边疆,你想象的边疆是什么样的?”
“一望无际的草原?或者是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铁丝网?”我回答。
“我那个地方不是,”他的瞳孔里散发着回想的眼神,仿佛那时的一草一木都又展现在他的虹膜上,“那里是寒冷、枯败的高山之顶。”
“海拔几千米的高原上,植被稀少,寸草难生。我们一边要习惯山顶上稀薄的氧气,一边要忍受漫长枯燥的生活。我们也许一年里也不能洗一次澡,因为没法烧水。我们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发硬的馒头,因为蔬菜很难运送上去。在无止境的时间里,我们要坚定地驻守每一天每一刻,哪怕方圆数十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我们不能有一刻放松,因为越过我们所在的山顶,后面就是无数我们要守护的人和土地。”
“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我忽然想起了《士兵突击》里这句话。
“是的,平淡又漫长……我们知道也许有一天会有人从对面摸过来,可我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我们明白可能哪天就会有枪口对准了我们,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对准。
“我们在一天一天的换岗、轮勤、训练、警戒中度过,为了要在有敌人摸过来的时候通知到后方,及时反击。就在我们觉得不会有人攀爬上来的时候,他们攀爬上来了。
“那是一个凌晨,天快要亮了,新的一天就要到来,可是敌人比朝阳先到一步。”
“他们有多少人?”我在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里问。
“几十个,”表哥回答,“远超我们的人数。”
“先是一声刺耳的枪响,我抬头看见黑夜中枪口迸发出火星,子弹呼啸着穿破下落的雪花。而后是探照灯崩裂的声音,如同鸡蛋碎壳,光倏地湮灭。
“寒风如同厉鬼的嘶嚎,我盖过风吼,咆哮地喊敌袭!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喊出了这两个字,那一瞬间我头皮发麻,知道不再是演习了。
“而后枪林弹雨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呼喊,无数的火星迸发,子弹射出,在几十平的黑暗空间里仿佛一场盛大又凄厉的焰火。
“一个战士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扔了一把突击步.枪给我。他那时二十三岁,五年的磨炼让他临危不惧。
“同时我们哨所的七个人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拉起了防御线,突击步.枪和冲锋枪组成密集的火力网。僵硬脱皮的手指一瞬间仿佛注入了血液,我们不停地扣动扳机、扣动扳机、扣动扳机。
“可我们人真是太少了,真是少啊,”表哥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却烧得彻寒,“我们一边反击,一边后退。二十来岁的战士们如狼一般咆哮,他们步.枪里的子弹一个一个带走了对面的疯狗。在微弱的光里,我看见弹头利箭一样刺进敌军的身体,它破开了对方丑陋的棉服,直入胸膛。而后污浊的血液迸射出来,在寒风中飘洒,激落在布满弹壳和黑火.药的雪地里。
“敌方前进的势头被挡住了,好几个人死去。他们的枪声里开始充斥着咒骂和侮辱,似乎他们卑贱的计划偏离了轨道。”
“然后呢?”我感觉空气都要凝固了,仿佛几年前的风吼雪舞此时吹到了车厢里。
“在侮辱和谩骂声里,我们忽然听到了一声呐喊。那是最小的一个战士的声音,他说情况汇报完毕。我们知道这六个字的意思,这代表着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从隔着数米的地方跑过来,想要加入我们,可是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转头望去,看见他的胸口被洞穿了,鲜红的血从他的勋章上流下来。那是他刚拿到的奖章,他说下次回家时要给爸妈看。
“可他说不出话来了,声音堵在了喉咙里。他倒下了,他最后一个动作是握住了胸前的奖章。我们忽然像是要疯了,我们失去了几个人里最小的战士,他的父母还在等他回家。
“扣动扳机!扣动扳机!你们都他妈给我去死!去死!”表哥紧紧抓着方向盘,眼神却仍然平静,“我当时觉得我心脏里有灼热的血喷涌出来,我想他们几个也是。我拼了命地清空弹匣,然后换上新的。”
“可我真是太没用了,我打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却留不住身边的战友。”
“最年长的老班长死了,他那天熄灯后还给我们讲他入伍时的窘事。
“最强壮的大哥死了,我们都叫他大哥,他打死了最多的敌人,也吸引了最多的火力。
“小猴子死了,他平时上蹿下跳的,想着法子逗我们笑。可他忽然不跳了,他再也不跳了。”
“……”
“狂风声越来越大,枪雨声却越来越稀疏。还能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天开始亮了。
“我用步.枪打中了最后一个敌人的眉心,大雪覆盖了满地的尸体和鲜红的血。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只有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