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侧妃抢先姜老太太一步,拈着帕子掩口笑道:“祁公公哪里话,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这些年服侍父皇功劳苦劳都占全了,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不甚得体的寒暄不禁令祁公公在心里暗讽:自己在皇上身边服侍这些年,是否有功劳苦劳也该由皇上论断,哪里是你一个衍王侧妃能轻易说出口的?
祁公公正要躬身客套一番,姜老太太故意绷着脸,扮怒打断:“你这老货,要是误了叩拜太后的吉时,看我晌午不多灌你两坛酒!”
祁公公笑着应道:“老姐姐说的是,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必你灌,弟弟我也要多讨几杯酒喝。”
姜老太太听闻后放声大笑,焦侧妃和众宾客也跟着笑声不断。
祁沐恩迟疑了片刻,撩袍缓步进门,通身白衣上滚着若有似无的金丝绣线,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俊秀华美。
身前的鱼形玉佩随步摇曳,走到祁公公身后站定,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礼数周全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姜老太太对这位未来的孙女婿满意至极,当着祁公公的面称赞了一番,祁沐恩谦和地浅笑,眼里却清淡无波,看不出半点感情。
身边的少女低头沉思,完全没有在意祁沐恩和他身前那块莫名其妙的鱼形玉佩,苏景玉周身畅快,幽黑的眸子一转,继续审视着姜老太太与祁公公说笑时的神情。
三十年前在玄清观,这两人跟着皇帝和先太后铤而走险,用平杀落艳毒死先帝,抢夺皇位,一丘之貉福祸相连,也难怪几十年来交情甚笃,连下一辈人也要凑成姻缘。
主位不远处,姜姃听见祖母当众夸赞祁沐恩,得意之色一闪而过,手中团扇轻摇,鄙夷地睨着未来的夫婿,仿佛只有将他踩在脚下,方能凸显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
祁沐恩神色淡淡,视线始终未与她有过片刻的交集。
苏景玉见了忍不住想笑,恶毒又愚蠢的女人,配上一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着实是天降良缘了。
叩拜先太后的吉时已到,姜娴通身珠光宝气,笑容满面地带着几个仆妇进来,请姜老太太及众人到北面的念媃堂去。
厅内的欢笑之声戛然而止,姜老太太率先起身,焦侧妃与祁公公陪在左右,神情肃然地带领众人鱼贯而行。
祁沐恩故作不经意间放慢了脚步,与祁公公拉开些距离,默然走在人群中,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通身白衣混在一片艳色里显得格格不入,仿佛遗世独立,孤寂索然。
姜姃从人群中穿梭而过,顺着祁沐恩的目光看过去,刚好见到苏景玉牵着逢月的手出门往左一转,消失在视线里。
鄙薄地斜他一眼,团扇掩面,凑到他耳边拉着长声嘲讽道:“呦,这是许久没吃全鱼宴,又眼馋了?”
祁沐恩脚下一滞,下颌处肉眼可见地绷紧,压抑已久的情绪险些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双手紧攥着,指甲深嵌入肉里几欲见血,强行将心底的怒意压下。
第71章
念媃堂并非灵堂,堂内也未布置香烛、贡品等物。
取名念媃,只是供姜老太太追忆先太后在世时的音容笑貌,以表对昔日主人的思念之情。
先太后生前极为爱美,也爱花,堂内四周花团锦簇,连墙壁上都爬满了各色的凌霄花,吐艳争芳,香气袭人。
天气转凉,里面早早燃起了碳炉,只为一年四季花开不败,绿叶常青。
主墙正中间挂着一幅美人图,正是先太后年轻时候的画像。
姜老太太毕竟有了些年纪,由姜娴和姜姃两个孙女搀扶着跪下,虽然只是缅怀旧主,却依旧恭敬地俯身叩拜,祁公公更是满面哀戚,伏地不起。
焦侧妃随之下拜,众人神情肃穆地跪成一片,偌大的念媃堂里静的落针可闻。
逢月不禁好奇,想看看三十年前为了替儿子争夺皇位,向夫君痛下杀手的女人究竟是何模样,瞟着左右悄悄抬眼。
只见画中的女子拈花浅笑,眼波盈盈,媚态横生,比得手中和堂内的鲜花都黯然失色。
如此娇柔妩媚,我见犹怜的美人,哪里看得出半点狠戾之色,难怪二嫁之身依然能博得先帝的宠爱,封为皇妃。
逢月看的移不开眼,总觉得画中人的眉眼看着有些熟悉,仿佛与拂风道长有几分相像。
被苏景玉握着的手指动了动,想引得他抬头,却见他警觉地瞥向姜姃与林玉瑶二人,随之疑惑地转头看她,目光片刻也未在画像上停留。
逢月摇头示意他没事,心道算了,他一个年轻公子,盯着墙上先太后的美人图看总归不好,拂风道长与先太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即便有些相像,也应该只是巧合罢了。
沁人心脾的花香笼在密闭的温室里,熏得人几欲迷醉。
祁沐恩心中憋闷,跪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快要透不过气来,略一仰头,空洞的眸子蓦然收紧,惊的呼吸一滞,怔愣地看着墙上先太后的画像,竟然与祁公公藏密室里的画中人一模一样。
是她?
先太后竟然就是义父中口的姐姐,那个曾经与他一夜温存,让他爱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甘愿为她残了身子,甚至献出生命的女人!
心里翻江倒海,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虚空,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
祁沐恩竭力理顺着凌乱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悄然越过人群,瞟向跪在最前方的祁公公。
那肃然伏地的背影分明蕴含着无尽的深情与思念,爱而不得的痛苦与哀伤。
绵长的苦涩自心底涌上,祁沐恩闭目苦笑。
难怪,难怪义父非要逼他娶姜姃为妻,任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定亲在即,他不甘心与姜姃纠缠着痛苦一生,从昨夜一直跪到天明,出门前甚至不惜以养子的身份平生第一次重重地顶撞了义父,终究还是无法撼动他的决定。
先太后孙女众多,他的身份不堪匹配,姜老太太是太后生前的贴身侍女,是她最最信任的人,所以义父才会逼迫他娶她的孙女。
他不敢相信,这世间竟然有爱屋及乌到如此程度的人,而这份爱屋及乌,偏偏要以牺牲他一生的幸福作为代价。
凭什么!凭什么义父就能不顾一切地陪在自己喜欢的女人身边,而他却非要娶一个厌恶至极的人!
祁沐恩心里万分不甘,缓缓睁眼,眸底暗藏着汹涌的情绪,掩藏在袍袖里的手指攥的咔咔作响,淹没在众人起身时衣袍摩擦的窣窣声中。
午时刚过,天阴的灰沉沉的,呼呼的冷风吹的树木枝摇叶荡。
众人刚从念媃堂出来,身上的暖意瞬间散尽,纷纷提领拢袖,跟着姜老太太的步辇疾步赶往膳厅用膳。
宾客众多,膳厅开了里外两厅,稍年长些的陪同姜老太太坐在里厅,年轻的公子贵女则多在外厅入席。
大夏民风开化,加之宾客们又多是姜家的亲朋,只要男女不私底下单独相会,众人面前同席实属平常。
姜娴与姜姃姐妹二人带着一众丫鬟仆妇忙着招呼客人落座,祁沐恩同义父坐在里厅,神色清冷,若有所思,在周围一圈闲话笑闹的宾客中显得格格不入。
焦氏是焦侧妃的堂姐,又是侍郎夫人,论身份本该坐在姜老太太的主桌,只是她那不成器的儿子林世新秋试又落了榜,被媳妇姜娴百般嫌弃数落,姜老太太必然知情。
加之女儿的亲事坎坷不断,两次求着焦侧妃未成,反倒成了她的笑柄,不敢去主桌自讨没趣,带着女儿闷声坐在里厅靠末尾的角落里。
姜姃向林玉瑶使眼色,暗示她一切齐备,午膳后按密谋的计划进行,吓得她魂不守舍,畏畏缩缩,全然失了往日傲然端丽的千金小姐模样,气的焦氏面色铁青,又不好当众发作,暗自捶胸而叹。
姜姃时不时在身边晃悠,逢月看着满桌子的菜胃口全无,只顾低头摆弄裙侧的杏色飘带。
苏景玉坠地的宽袖一展,将面前的酒菜挡在身前,抽出发冠上的银针一一试过,盛了些鸭胗和莲荚放在她碗里,凑近些调笑道:
“快吃吧,嘴上挂了几日油壶才勉强来了,又送了那么贵重的贺礼,不吃饱就可惜了。”
逢月总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茫然看着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知道他早有准备,悬着的心始却终放不下,担心他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抽身去衍王府别院,更怕他这一趟出了岔子,被逮个正着。
不管那个黑影是不是王公公,哪怕今日什么都查不到,她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
正思量间,一块飘着酱香的鸭胗送到嘴边。
膳厅里坐满了宾客,逢月拘谨地扫视周围,对面几个年轻姑娘正望着这边窃窃私语,羞的她脸上一红,悄悄拽了拽苏景玉的袍袖,压低了声音问:“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干什么?”
苏景玉丝毫不避讳,鸭胗又向前送了送,酱汁沾上她红润的娇唇,“张嘴。”
左右闻声望过来,逢月僵持不过,忙将鸭胗含在口中,不敢再面对众人的灼灼目光,低头细细嚼着。
眼见一匙墨鱼汤又要喂到嘴边,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至耳背,慌着接过汤碗,急促道:“我自己来。”
苏景玉满意地笑笑,修长的大手拂过她背后的乌发,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千秋苑内东北边有一片临芳湖,周围垂柳依依,风景秀美。
姜老太太早早叫人备了游船,本打算趁着午后阳光晴好,陪着宾客们一起到湖上泛舟。
可惜这日天气阴翳,秋风凛凛,走在院落间尚且吹得身上沁心的凉,更别说光秃秃的湖面上了。
况且申时前后还要去庭院里放生鸿雁,在外面呆了太久恐会受了寒气,便让两个孙女在南面一排客房里布置下铜壶、牌九等玩物招待小辈们,自己同焦侧妃、祁公公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命妇在暖室里聊些闲话。
焦氏不好再躲,尴尬地与姜老太太临桌而坐,生怕被问起儿子和女儿的事来。
焦侧妃自打吃了苏景玉的药,月事规律了不说,每晚睡意酣然,白日里神清气爽,气色自然好了不少。
命妇们寻到契机纷纷夸赞,哄的她眉开眼笑,把苏景玉的医术夸上了天,趁机将这位“外甥女婿”举荐给姜老太太,自作主张地命人去请他来给老太太诊个平安脉。
姜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唯独为日渐衰弱的身子担忧。
听焦侧妃把苏景玉的医术说的神乎其神,越发质疑传言的可信度,对他的印象更好了几分,也乐得请他帮自己调理身子。
医者仁心,即便苏景玉对姜姃厌恶至极,也不好推脱老人家的请诊,把逢月交托给顺子,转身离开。
逢月对这些盛行的玩物一窍不通,也不愿与姜姃及一群素不相识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紧了紧杏色的罗裙领口出门去花园里闲逛。
顺子与这位主母不算相熟,也没什么话题可说,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刚出房门不远,姜姃的贴身侍女碧落从背后追来,福了福身道:
“苏少夫人,外面风大,出去恐着了凉,您若是不喜欢吵闹,不如先去湖边的厢房安置,林大小姐已经在那边了,等着您过去说话呢!”
顺子一听说林大小姐四个字,耳朵登时竖起,抑制住捂脸的冲动,双手抱在胸前警惕地四处张望。
逢月想都未想,笑着婉拒。
她与林玉瑶已经无话可说,况且在外面还有顺子从旁跟着,一旦进了房里,难保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只说自己想随处逛逛,带着顺子继续朝花园方向走。
客房门口,姜姃悄然探出半个头来,望着逢月远去的背影蹙眉沉思。
上次在衍王府阁楼里,她伙同林玉瑶哄骗逢月,想把她从楼上推下去未遂,气急败坏地将她锁在阁楼里。
顾及到逢月定远侯府少夫人的身份,她害怕事情败露,将一切都推给林玉瑶,自己溜之大吉,回府后提心吊胆了一整日,好在有惊无险。
吃了上次的教训,这次盘算好了要将林玉瑶推在最前面,以她的名义把逢月骗去厢房。
经历过衍王阁楼里那次的算计,逢月显然已有防备,身后还有苏景玉的小厮跟着,倒不如说服林玉瑶亲自出面将她带到厢房。
若今日的计划成功了,逢月身败名裂,定远侯府追究起来,也可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姜姃自鸣得意,团扇遮面,只露着一双似有火焰燃动的兴奋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小盆友们明天节日快乐,欧耶\(^o^)/
第72章
花园里的榕树像是一把把撑开的大伞,遮挡了大部分秋风,便不觉得有多冷,漫步在一片绿意当中,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情都跟着畅快起来。
逢月踩着树下二尺多宽的石子路向前走,尽头处,一座刷着红漆的木亭架在湖面上,被随风而荡的盈盈垂柳遮去了半边。
祁沐恩独自站在亭中望着湖面,身前的鱼形玉佩扯着下方的银色穗子在风中翻转,绕卷。
逢月不再继续向前,把脸转去一边。
回想那日在富隆西街的酒楼里,苏景玉撞见她与祁沐恩说话,醋意满满地吃了买给她的冰糖葫芦,还像个孩子一样闹别扭,让她喂饭给他吃,扑哧一声笑的眉眼弯弯,提起裙角,坐在石子路旁的树墩上摆弄掉落的榕树叶子。
预想中的“敌人”不知所踪,顺子跟着坐在地上,懒懒地揉着吃撑的肚子,靠在树干上直打哈欠。
只片刻功夫,微眯的眼睛向湖边一瞥,蓦然瞪的溜圆。
木亭里,祁沐恩正深情地向这边凝望着逢月,目光忧郁而迷惘,一身素白的袍子在浓云碧水之间越发显得孤寂清冷,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感伤。
逢月只顾低头玩叶子,全无察觉,顺子鄙薄地朝亭子那边瞪了一眼,愤愤地小声嘀咕:“长的人模狗样的,竟然趁世子不在偷看少夫人,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
出门在外不敢给主人惹事,刚要起身挪动脚步挡住祁沐恩的视线,就见苏景玉从榕树林中穿梭而来,大红色的轻纱外罩随风翩然而动,有如红蝶振翅一般。
他笑中带怒的双眸紧盯着远处的木亭,明显已经察觉到祁沐恩失了分寸的举动,唇边勾起一抹狡黠,远远地使了个眼色过来。
顺子得了令,从地上一窜而起,跑进榕树林朝木亭后方绕道而去。
顺子本来还静静地坐着,突然之间躁动地跑开,逢月坐在树墩上满心狐疑地转头看他,眼前被一片红艳艳的袍袖悄然挡住,惊喜地仰头道:“这么快就回来啦?”
苏景玉撩起锦袍后摆与她一同挤在树墩上,“把个脉而已,能用多久。”
他讨厌姜姃的为人,不愿与她家的亲朋寒暄,又挂心着逢月,给姜老太太开了个方子便匆匆赶来。
树墩还不及面盆大小,苏景玉虽看着清瘦,但身形颀长,肩宽背阔,一坐下来便占去了大半地方,挤的逢月身子向旁边一栽,被他揽住香肩,护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