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玉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浸透,她偏开脸向旁边挪了挪,继续放纵地流泪。
许久,她终于冷静下来,抽泣着抬头:“景玉,你帮我打探一下林家人哪日动身好吗?我想偷偷去送送他们。”
苏景玉抬手理了理她沾在脸上的鬓发,轻声道:“后日辰时从刑部大牢出来,沿河惠、黄晾两条街向南,从南门出京。”
逢月眼里的诧异转瞬即逝,化为一丝感激,“这几日你常常出府就是为了这个?”
苏景玉提了提嘴角,答非所问,“林家的事尘埃落定,就算你不问我,今日我也会告诉你的。”
他没有告诉逢月,他曾亲赴鲁国公府,请求陈鸿举向皇帝上书,力求保住林佑的性命。
衍王生前死后都未被认定谋逆之罪,林佑依附于他,贪赃枉法自是无可辩驳,但以谋逆之罪处以极刑甚至诛连亲族于法理不合。
陈鸿举认同苏景玉的说法,他为人正直,不涉党政,在皇帝面前谏言颇有些分量,才得以救下林家几条人命。
逢月从未离过京,只在书上看到过岭南是个满是瘴气的地方,悬着心问:“去了岭南,还能活得下来吗?”
苏景玉柔声安慰:“放心吧,我被拂风那老道士带去南疆十年,也活的挺好的,岭南反倒还近些,那里有山有水,没旁人想象的那么可怕。”
逢月放松了些,脸颊贴在苏景玉衣襟上蹭去泪水,眨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脖颈上被她抓出的血痕,指尖轻柔地摸了摸,内疚地抿抿嘴,“都抓破了。”
苏景玉满不在乎地拥着她到床边坐下,趁机将话题转开:
“你这点‘功力’不值一提。十年前在南疆,拂风被一个美貌道姑追着打的屁滚尿流,背着我漫山遍野的跑,那还叫凶悍呢。”
逢月忍不住笑了,“美貌道姑?她很美吗?”
苏景玉低头端详她哭红的小脸,认真道:“比你美多了。”
他从少年时起便在南疆长大,见过不少美艳又泼辣的南疆女子,对娴雅端庄的中原闺秀并不怎么感兴趣。
逢月娇美有余冶艳不足,并不算他一眼就能相中的类型,但他喜欢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喜欢她同他斗嘴时凶巴巴的模样。
当着她的面夸别的女人美,逢月心里又酸又涩,来不及同他别扭就被拂风的往事吸引过去,不解问:“拂风道长的武功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被道姑打的那么惨?”
苏景玉无奈地扯唇,“他背着我,有我当挡箭牌,那道姑好几次都打在我身上了,他又不疼,何必费力气还手!”
逢月回想着在玄清山见面时拂风荒诞的样子,苏景玉口中的往事即刻有了画面,眼里还噙着泪,缩在他怀里笑的花枝乱颤。
苏景玉跟着笑,“师父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对女人动手,只能忍着。”
逢月兴趣盎然,抬头道:“他轻功那么好,想躲开应该不难才对。”
苏景玉叹息着摇头,“果真还是个小丫头,不解风情!”
逢月这才明了:“你是说拂风道长喜欢那位道姑?
苏景玉反问:“不然呢?可惜人家不喜欢他,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逢月对他说自己不解风情颇有些不满,撅着嘴,将信将疑道:“十年前你还小,就懂得这些个?”
苏景玉眼波一转,憋着一脸坏笑,“十二岁,已经不小了。”
逢月的心思还在那对绝美的道士和道姑身上,不由得替他们惋惜,问道:“拂风道长那么俊,那位道姑为何不喜欢他?”
苏景玉笑着皱眉:“就他那副德行,哪个女人能看上他?要不是我悟性高,怕是要跟他一样,打
一辈子光棍了!”
逢月又跟着笑开,焦躁的心绪彻底纾解,靠在苏景玉的肩上静静地思量。
夜色渐浓,苏景玉俯身铺床摆枕,逢月站在房门口,唤巧儿过来吩咐:“你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随我去趟庄子,把存在周妈那里的银子全部取来。”
门口对挂的玉兔彩灯映在她红肿的眼里,巧儿忧心地皱眉,怯声道:“二小姐,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林家的事了?”
逢月神色淡然,“嗯,去岭南路途遥远,打点一下解差,他们的日子会好过些。”
秋末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苏景玉命人在马车里备了棉毡和手炉,让顺子挑两个府中的侍卫骑马跟在车后,目送逢月带着巧儿离府。
千秋苑之后,顺子在逢月面前心虚的大气都不敢喘,见她出府才舒了口气,屁颠屁颠地跟在苏景玉身后。
过了秋千架,快走了两步推开房门,站在门边请苏景玉进房,擦肩而过那一瞬,看见主人脖颈上的抓痕,眼珠滴流一转,笑的不怀好意。
苏景玉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上,又望向菱花镜中,侧颈上那道一寸长的抓痕依旧清晰可见,抑制住唇边勾起的笑意,冷冷瞟他一眼,“小小年纪不学好!”
顺子嘴一撇,不服气道:“世子啊,我都十七了!”
苏景玉坐回桌边,端起出门前才沏好的茶喝了几口,扭头打量他,年纪是不算小,可还是一副没长开的孩子模样,小时候光着屁股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样子算了忘不了了。
随即笑着吩咐:“你去趟泰安堂,让崔东家把我这大半年的诊费都结了,马上去,今日就要。”
“唉!啊?”
顺子刚迈出半步又扭头回来,狐疑道:“世子啊,您不是瞧不上那仨瓜俩枣吗?咋突然想起要诊费了?”
苏景玉手里的空茶盏在桌上当当敲了两下,“你主人我可是京城名医,什么仨瓜俩枣!”
顺子迟疑了一瞬,把近些日子苏景玉与苏天寿仅有的几次见面回想了一遍,好像没发生过太大的矛盾,质疑道:“世子啊,您该不会是想搬出侯府,带着少夫人自立门户吧?”
他是侯府世子,定远侯府世袭罔替的爵位还要靠他传承下去,哪里是他想自立门户就能轻易做到的。
苏景玉算是服了顺子的脑洞,笑着瞪他,“给逢月填窟窿用的,她那几亩破地能攒下多少钱。”
顺子前几日时常随他出府,对林家的事一清二楚,瞬间理解了他的意图,却越想越蒙圈。
“世子啊,您直接让账房支银子给少夫人,让她拿去打点不就完了嘛!这么冷的天还让她往庄子折腾一趟干啥?”
苏景玉被他问的不耐烦,呵斥道:“小孩子家,不懂女人心,赶紧去吧!”
顺子显然对一天两次被当做小孩子颇为不满,一对浓眉垂成八字,给苏景玉添了茶便闷声出门去了。
半个时辰后抱回来个一尺见方的钱箱,里面装着满满一箱黄橙橙的金锭,苏景玉随意扫了眼,翻出本道经来,边看边等着逢月回府。
次日辰时许,天色阴沉,冷风呼啸。一辆囚车从刑部大牢出来,由十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差押解着,沿着河惠街向南行去。
林佑、焦氏与一双儿女垂头坐于车内,除了林佑身上的血迹清晰可见,其余人囚服还算干净厚实,精神也尚可,显然在大牢中没怎么受苦。
路上的百姓不认得这是哪位高官及其亲眷,只知道被抓的一定不是什么好官,群情激奋,追着骂骂咧咧,还有扑上囚车要动手的,被官差挥着鞭子驱赶开。
苏府的马车一直在不远处跟着,逢月握着苏景玉的手探头向外望,见林家人的状况比她想象的好多了,心绪平静下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囚车转入黄晾街,这里是她最最熟悉的街道。
街口的沉香堂依旧满街飘香,他们家的香料很有名气,比起富隆西街的香料铺子也毫不逊色。
身宽体胖的汉子不分寒暑地挑着担子卖薄饼,便宜又好吃,隔壁张员外家的小孙子在街边跑闹着,比前次见时高了不少……
逢月边向外张望边喋喋不休地跟苏景玉说起这条街上的趣事,声音逐渐哽咽,眼里一片湿红。
前方便是林府,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如今门口的石狮子蒙上一层灰尘,朱红大门被两张封条交叉着封住,门前的石阶上空荡荡一片,说不尽的冷寂凄凉。
逢月指尖微颤,泪水瞬间夺眶而出,苏景玉揽她入怀,没有只言片语,任由她把头埋在他胸前啜泣,发泄。
他探头向外,想替她再看一眼曾经的家园,直到林府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不见,再扭头向前时,囚车里的林家人或神情哀婉,或掩面悲泣。
囚车驶出京城南门已近午时,浓云稍稍散了些,浅淡的阳光若隐若现,冷风吹得旷野里的落叶纷飞,如同雨下。
六名解差候在城外的长亭中,旁边立着一座五尺多高的巨石,足以遮蔽冷风,仍冻得抱着膀子哆嗦,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
官差将囚车停在长亭前的土坡边上,林家人纷纷下车,
解差们迎过去验明正身,让他们在土坡底下候着,招手叫领头的官差一同进长亭来,翻出文书互按手印,一切手续齐备后叠整好收入袋中。
解差们紧了紧束脚的绑带正准备上路,逢月从巨石后跨出半步:“差爷稍待。”
六人齐刷刷转头,见她姿容娇俏,一身绫罗,绝非出自寻常人家,互看了一眼,神色并不惊讶,仿佛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林家人衣容还算体面,远不及旁的犯人落魄,明显是给狱中打点了不少银子。
林侍郎府的千金嫁给定远侯世子是京中人尽皆知的事,如今娘家被抄家充军,悄悄来送一程也是人之常情。
领头的解差猜到逢月的身份,颔首道:“贵人有何吩咐?”
逢月费力抱起箱子在怀里打开,语气郑重:“此去岭南山高路远,免不得要辛苦各位差爷,我备了些薄礼,给各位路上添些茶水,还请各位多多照应林家的人。”
几个解差一齐朝箱子里瞄了眼,满满一箱白花花的银子,着实称不上薄礼。
逢月抱的手臂打颤,领头的解差忙伸手接过,诚然道:“苏少夫人尽管放心,这一路上我等必会小心照应着,不敢说能让林侍郎和家人享福,但也绝不会饿着、冻着了。”
逢月侧脸朝土坡边看了眼,忍着心头的酸楚点头:“多谢各位,这些银两只是我给各位谢礼的一半,他日各位带着岭南的交接文书回京,我会差人将另一半送至各位府上。我家夫君在那边多的是熟络的朋友,林家人是平安抵达还是伤重不起,一打听便知。”
领头的解差更恭敬了几分,躬下身道:“少夫人放心,小的们都明白。”
“还有”,逢月犹豫了片刻:“请各位不要在林家人面前提到我。”
一行人沿着土坡向下面的岔路走,苏景玉自马车边现身,逢月拉着他悄悄地跟过去,掩藏在一颗颗半秃的树下望着林家众人。
林佑捡回一条性命,心性最是豁然。
焦氏平日里乘车坐轿惯了,没走几步就腿脚酸软,推搡着林佑泄愤。
林世新像块木头一样垂头跟着走,林玉瑶满心流连,频频回头张望,泪水在眼眶中不断打转。
再回眸时蓦然楞住,遥望着树后飘曳的大红色衣袍,顷刻间泪如雨下。
逢月又拉着苏景玉向前追了几步,无意间刚好对上林玉瑶的视线。
林玉瑶眼中那份不舍、遗憾与悲戚瞬时化为无尽的恨意,不甘示弱地挺直了脊背,再也没有回过头。
逢月顿住脚步,泪眼婆娑着扑进苏景玉怀里:“景玉,相见不如怀念,就送到这吧,我只希望他们都能好好活着。”
苏景玉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安慰,说她已经竭尽所能,不会留遗憾了,但他懂她心里的痛。
曾经的亲人、曾经的生活、那些有喜有悲的过往,从这一刻起在她生命当中彻底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大肥章,欧耶\(^o^)/,周末愉快!~
第88章
时至秋末,京城阴雨绵绵,又湿又冷的风像是能穿透衣裳钻进骨缝里。
上了年纪的老者们身子骨难以承受,纷纷在子女的搀扶下到泰安堂去找那位传说中医术高超、贵气俊美的苏大夫。
听说苏景玉久未出诊,也不管他是何身份,就是不肯换其他的坐堂医诊治,病重的干脆坐在地上不肯走。
崔荣锦无奈,只得叫人去苏府请苏景玉过去解围。
接连出诊了三日,拥堵了三日,直到雨过天晴,天气温暖了些,再加上苏景玉本人和泰安堂的伙计卖力地推荐其他几位坐堂医,堂内的窘况才稍微缓和。
房里炭火不断,温暖宜人,逢月每每趁着苏景玉出府就低头忙着手里的绣活。
大红的腰封约有三寸宽,中间偏向两侧坠着两条流苏,腰封上面绣着一圈同色的鱼形玉佩,每个都与她梦中的如出一辙。
看着终于绣好的腰封,她满足地揉揉酸胀的脖颈,脸上笑意浓醇,想到就要把它送给苏景玉,心里又不免有些忐忑。
梦中的夫君已经许久没有来找过她,不知道他被叛军追杀后到底怎么样了。
她想念他,牵挂他,总觉得他好像就在她身边,甚至一度怀疑他就是苏景玉。
但是她始终无法确信,因为苏景玉说他不认识桑婉,身上也没有出现过那块唯一能证实梦中夫君身份的鱼形玉佩。
如今她爱上他,想要同他相守白头,自欺欺人地将他与梦中的夫君合二为一,把缺失的鱼形玉佩绣在给他的腰封上。
她想告诉他这段令她刻骨铭心的梦境,又难以启齿,梦中的事虚无缥缈,除了她自己根本没人会相信。
她更怕他会误以为她只是把他当做别人的替身,而事实上,她也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
逢月将笑意敛去,把腰封折了两折藏在枕下,苏景玉刚好推门进房。
“藏什么呢?拿来我看看。”苏景玉笑望着她,初春时她在他枕下藏黑蛇吓他的一幕犹在眼前,如今大半年过去了,看似相近的场景,却好像一切都变的不一样了。
逢月把手探入枕下,抓起腰封藏在身后,扭捏地迎了过去。
苏景玉双手抱在胸前玩味地打量她。
相识以来,她除了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之外,好像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好奇地把手摊在她身前。
“给我看看。”
逢月抿抿嘴唇,娇羞地抬眼看他,横下心来把腰封放在他手上。
苏景玉轻柔地展开,细看上面绣满了鱼形玉佩,大小间距相同,做工依然算不上很精致,但看得出是尽力了,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绣了这么多坨屎在上面?”边说边解下玉带,把腰封围在腰间。
他看得出玉佩上的纹理与逢月当初画在纸上的一模一样,不同于祁沐恩身上带的那块,心里仍莫名酸了一瞬。
想到那块破玉已经在他脚下碎成齑粉,喉咙里一声轻哼,得意地勾起唇角。
逢月压根就没想起祁沐恩来,也没留意到他转瞬即逝的异样神色,见他很喜欢这条腰封,内心的顾虑登时抛到脑后,娇嗔着嚷道: